七寶做夢也沒想到自己會在這種地方見到康王世子趙琝。
她瞪大眼睛, 微弱的聲音卻早給嘈亂的馬蹄聲跟人聲淹沒了。
但是因爲這一行人回來的甚是轟動,幾乎在場的所有人都在仰頭往這邊看來, 連那驅趕趙琝的監工也握着鞭子轉過身去。
趙琝給這人打了一鞭子,滿臉痛楚之色,卻強忍着不肯出聲。
他只是眼帶怒火地轉頭,滿是厭憎地看向騎馬的衆人。
此刻已經有人上前牽住馬繮繩,趙琝目光逡巡,突然落在玉笙寒的身上, 正覺着不敢置信,卻察覺有什麼更爲刺眼。
下意識地垂眸, 當看見玉笙寒臂彎中的那人之時, 陡然間趙琝無法動彈。
他身不由己地圓睜雙眼,眼中滿是駭然之色。
半晌, 趙琝才啞聲叫道:“七寶……七妹妹!”
想是在夢中相見, 卻宛若最可怕的噩夢。當看見七寶的那一刻, 趙琝忘乎所以般,用力掙扎起來, 他的雙臂被永繩索反綁在身後,一時半會兒自然掙不開,反而驚動了那押送的人。
那人回頭, 見狀罵道:“不知死活的東西!”揮起鞭子又打落下來。
猝不及防,趙琝的肩頭給狠狠地打了一鞭, 鞭梢從他的臉頰邊上掠過去, 頓時劃出一道血痕。
但是趙琝卻毫不在乎, 喉嚨中發出一聲怒吼,世子縱身躍起,竟是硬生生地將這持鞭人撞翻在地,向着七寶的方向跑去。
這會兒七寶也正竭力從馬上往下掙。
玉笙寒順着她的目光看去,看見趙琝的瞬間皺了皺眉,卻仍是微微俯身把七寶往下一放。
也多虧如此七寶纔沒有直接從馬背上掉下來,而是順着馬肚子滑了下地,她定了定神,大叫道:“世子哥哥!”拔腿往趙琝的方向跑了過去。
自打七寶出現,趙琝的眼中就再也看不進其他了,幾乎更忘了自己身處的險境,只顧要跑到她跟前去。
然而他的雙臂給反綁着,腳下又磕磕絆絆地,跑了幾步後竟摔倒在地。
旁邊一名蠻人見狀上前,一腳踩在了趙琝的背上。
這會兒七寶已經跑了過來,忙跪在地上把趙琝抱住:“世子哥哥!”
又有幾名蠻人將趙琝圍住,本要好好地教訓他的,可突然見七寶出現,卻不約而同地都立在原地,一個個呆呆愣愣地,只管打量七寶。
女孩子精緻秀麗到過分的容貌,出現在這裏簡直不像是真的,就算是這些粗人,也不禁覺着眼前驚豔非常,就如同有清晨的光映在她的臉上般,令人挪不開眼睛。
七寶見他們不知爲何都不動了,就忙將那踩着趙琝之人的腿推了兩把:“你走開!”
這人本是個壯漢,十個七寶只怕也難撼動他分毫,但是給七寶在腿上敲了兩下,卻彷彿是給千鈞重的拳頭砸到了似的,忙不迭地退後去了。
地上的趙琝驚心動魄,這才反應過來,他生恐這些野蠻人爲難七寶,當下拼命地掙扎起身,想把七寶護在身後。
但是周圍都是敵人,他又怎能護得住?這會兒怎一個絕望了得!
七寶卻毫不在意別的,只是扶着他的肩膀哭道:“世子哥哥,你怎麼在這裏?”
趙琝正在爲她的安危擔心,心驚不已,聽七寶帶着哭腔問了這句,這才轉頭又看向她:“七妹妹……”
近距離看到七寶,剎那間竟有種汗毛倒豎的感覺,更是有一種壓抑不住的想要哭出來的衝動。
但趙琝知道自己若是掉淚,七寶自然更難以承受了,於是只咬緊牙關忍着,道:“我、我是遇到了伏擊給他們捉來的,你呢?”
七寶看着他身上的鞭痕跟臉上的血痕,早就忍不住淚光閃爍了:“我……”
正在這時侯,突然間那些原本圍在他們周圍的關外蠻人都退了下去,原來是管凌風跟玉笙寒走了過來。
七寶擡頭見是他們,嚇得一哆嗦。忙往趙琝身上靠了靠。
玉笙寒同趙琝目光相對,點頭道:“世子殿下。”
趙琝屏住呼吸,看看她,又看向管凌風,恨怒且驚:“你……跟他是一夥的?”
玉笙寒道:“殿下猜中了。”
趙琝咬牙道:“你做這些事情,太子殿下可知道嗎?”
玉笙寒笑道:“他如今自然是知道了。”
趙琝低頭看看七寶,又道:“你……爲什麼把七妹妹帶了來?你想幹什麼?”
玉笙寒並不回答,只是俯身向着七寶伸手道:“起來,隨我離開這裏。”
七寶搖頭,突然又想起來,仰頭說道:“你、你放了世子哥哥!”
玉笙寒微微一笑:“七寶,別任性。”
旁邊管凌風的眼神冷颼颼的:“看樣子你已經忘了在路上我說過的話。”
七寶當然忘不了,嚇得又有些瑟縮。
趙琝雖然不知道他的意思,卻也聽出不是什麼好話。他擰眉看着玉笙寒:“你不要害她,你要怎麼樣衝着我來,別動七妹妹,她……她……她什麼也沒做!”
趙琝強忍着,眼睛卻飛快地變紅了。
玉笙寒看在眼裏,一笑:“原來世子也是個多情人,只不過,多情自古空餘恨啊。”
趙琝咬緊牙關,不知爲什麼,眼中的淚在瞬間涌了出來。
玉笙寒見狀,竟收了那種半是戲謔半是感嘆的口吻,只淡淡道:“世子放心,我就算害我自己,也不會害七寶的。”
她說着探臂握住七寶的手,要將她拉起來。
不料七寶用力抱住趙琝:“不要,你們快放了世子哥哥!”
趙琝反而說道:“七妹妹,你先跟着她去吧。聽話。”
七寶轉頭看他,趙琝對上她明澈的眸子,一笑道:“七妹妹,相信我,只要你能好好的,我就沒有事。”
這瞬間,玉笙寒已將七寶拉起,帶着她轉身走開了。
七寶邊走邊回頭看向趙琝,見他給一個人從地上拉起來,推搡着又去了。
***
玉笙寒帶着七寶進了一座木屋,裏頭正燒着火爐,暖烘烘的。
玉笙寒將門一掩,轉身解開衣裳。
然而腳步聲響,竟是管凌風推門而入。
玉笙寒忙將衣襟掩起來,回頭看向他:“少主何事?”
管凌風打量她的領口:“你的傷怎麼樣?”
玉笙寒方纔換馬疾馳,傷口隱隱作痛,正要自己檢查一番,不料管凌風卻走了進來。玉笙寒道:“多謝少主,應該沒什麼大礙。”
管凌風瞟了她一眼,又看向七寶。
七寶慣來是不能面對他的,又沒有地方躲藏,見屋子中間有一根柱子,只有半人粗細,她便躲在柱子後面,試圖擋住管凌風的視線。
管凌風嗤地笑了聲,轉身要往外走,卻又看着玉笙寒似笑非笑地說道:“難道我沒看過嗎?”說完這句,纔出門而去。
之前玉笙寒在馬車中給七寶打中傷口暈厥,正是管凌風給處理的,他自然是這個意思。
等管凌風離開,玉笙寒才又將傷口檢查了一番,幸而沒有綻裂。
玉笙寒鬆了口氣,正重新整理衣襟,卻見七寶蹭到身旁,也在偷偷地打量她的傷。
“你的傷怎麼樣?”七寶小聲地問。
玉笙寒道:“沒什麼。”
從上回管凌風給玉笙寒料理傷口之後,七寶就沒有再敢看玉笙寒的傷處,方纔大膽瞅了會兒,見傷口已經結痂,因爲給縫過,更透出一種有些猙獰的樣子,看的七寶眼皮直跳,隱隱地心慌。
七寶忙垂下眼皮,又過了會兒,才說道:“玉姐姐,我能不能求你一件事?”
玉笙寒看着她:“是跟趙琝有關?”
七寶見她居然猜中,這才擡起頭來,眼紅紅地:“世子哥哥會給他們折磨死的!求你……能不能放了他?”
玉笙寒道:“這是在他們的地盤,我只能保住你我而已。”
七寶咬了咬脣:“真的不能幫嗎?”
玉笙寒狠心地轉開頭去:“好了,不要去操心別的,我知道你恐怕也累了,還是趁早歇會兒吧。”
七寶想到趙琝之前的樣子,幾乎又哭出來,只好勉強忍着。
此刻已經黃昏,關外的天格外的冷,尤其是入了夜,沒有日光的照拂,幾乎如同在中原的十月天氣。
晚上,玉笙寒端了一碗不知肉湯給七寶喝,還有兩塊香噴噴的肉餅。
七寶也都乖乖地喝了,她本來極膩那些肉食,吃不一兩塊就不能吃的,也不知是累了還是如何,竟也吃了大半塊餅子。
撫着有些漲的肚皮,七寶正要將剩下的餅子放下,突然間想到一件事,忙先擡頭打量,卻見玉笙寒並沒看自己。
吃飽了飯後,七寶有些睏倦,便在木板牀上睡着了。玉笙寒本守在旁邊,過了半個時辰,外頭有人來叫她。
玉笙寒看了七寶半晌,終於還是去了,臨走把房門帶上。
***
這些蠻人對待俘虜的態度十分惡劣,趙琝原先跟其他人一起給關押着,因爲白天跟七寶相見,同伴們知道他的身份,不免有些躁動,於是就將他單獨地關在一處屋內。
晚上,趙琝只吃了塊乾巴巴的粗餅,他並不在乎這些,只是滿心裏想着白天跟七寶見面的情形。
雖然玉笙寒看着不像是會如何的,但俗話說人不可貌相,這女人居然跟管凌風有勾結,誰知道她還能不能作出其他驚世駭俗的事?
趙琝給俘虜之後,原先幾乎失去了希望,只活一刻多一刻而已,但是近日見了七寶也給捉住了,不由滿心焦灼,拼命地想着該如何才能脫困。
正在絞盡腦汁的時候,卻聽到外頭響起了熟悉的聲音。
趙琝對七寶的聲音格外敏感,還以爲是自己想的過度出現幻覺,忙屏住呼吸。
果然依稀聽七寶說:“我只是看看,求求你了。”
趙琝毛骨悚然,幾乎跳了起來,怎奈因爲他白天的舉動,此刻連雙腿上都綁住了繩索,竟是無法動彈。
不多時,那門居然開了,看守之人說道:“你要快些啊。”
七寶說道:“知道知道,謝謝你。”
趙琝極爲愕然,沒想到她居然這麼輕易地就能進來,一怔之間,七寶已經跑到跟前兒:“世子哥哥!”
能聽她如此喚自己,真真的像是隔世,趙琝忘了所有,只管藉着細微的光線打量她。
七寶見他呆呆的,便道:“世子哥哥,你的傷很疼嗎?不要緊,我給你偷了藥來。”
玉笙寒的傷口癒合的很快,要多虧了管凌風給她的藥,後來傷口好了許多就不必上藥了,玉笙寒的搭絆放在木牀上,七寶臨出門就順了過來。
此刻手忙腳亂地把藥瓶拿出來,給趙琝敷藥。
趙琝看着她動作,神魂也慢慢地迴歸,先前的焦灼亦不翼而飛了,連聲音不知不覺也變得溫柔:“七妹妹,你怎麼來了?他們怎麼放你進來的?玉笙寒對你如何?”
七寶說道:“我好好地求那人讓我看世子哥哥一眼,他就答應啦。玉……她對我還好。”
她細嫩的手指挑着藥擦過趙琝的臉上傷處,趙琝不由地屏住呼吸。
七寶突然又想起一件事,忙擡手入懷中,竟拿出了一塊兒肉餅:“世子哥哥,我給你拿的,你一定餓了,快吃。”說着就把肉餅送到趙琝的嘴邊。
趙琝一愣,情不自禁咬了一口,滿口肉香,卻有些無法下嚥。
他看着七寶,這會兒卻是一個字也說不出來了。
七寶見他不動,忙問:“不好吃嗎,我吃了很多呢?”
“好,好吃,”趙琝含含糊糊地回答,忙拼命下嚥,“好吃的很。”
眼中的淚也伴隨着肉餅一塊兒吞嚥下肚,這種甘甜跟辛酸交織的滋味,從未領略,也絕不會忘記。
七寶一邊餵給趙琝吃餅子,一邊給他敷藥,直到門外看守催促,才低低道:“世子哥哥,我偷空再來看你。”
趙琝望着她,很想告訴她不要再來了,但是又捨不得這樣說。
七寶躡手捏腳地回到房中,不料才退開房門,就見玉笙寒坐在牀邊上。
她有些心虛,就悄悄地把房門關上,還未到牀邊,玉笙寒淡淡道:“以後別隨意出去了。”
七寶低頭不語。
玉笙寒道:“我不想你有任何意外。”
七寶這才擡起頭來:“之前你換馬的時候,是不是想趁機帶着我離開?”
玉笙寒一笑。
當時鎮山關的總兵帶人追的很急,逼得管凌風棄車,那會兒玉笙寒的確是想趁機把七寶放回去的,只是早給管凌風看穿了意圖,以防萬一,玉笙寒纔沒有輕舉妄動。
沉默之中,只有地上的木炭燃燒,時不時發出噼啵的聲響。
玉笙寒起身,提着鐵壺倒了一杯水。
她來到窗戶邊上往外看去,夜幕之中,星星點點,這是在關外異族人的地盤上,但是對她來說,家已經沒有了,所謂異族本族,又有什麼區別呢。
不由微微冷笑。
正在這會兒,玉笙寒聽到身後七寶說道:“玉姐姐,你要不要聽我講個故事。”
玉笙寒一怔,繼而道:“好啊,七寶說的故事,想必是極好的。”
“不好,”七寶捏着衣袖,“是非常不好的故事。”
玉笙寒意外。
七寶定了定神,才說道:“有一個女孩子,出生於世家大族,從小嬌生慣養,府內人人疼愛。”
玉笙寒聽了這幾句,彷彿是說自己,也彷彿說她自個兒,便回過身來饒有興趣地看向七寶。
七寶繼續說道:“後來又訂了親,對方更是皇親國戚。甚至有人說,這女孩子將來是會……成爲皇后的。”
聽到這裏,玉笙寒有些遲疑了:這會兒,卻不是自己,也不像是七寶了,難不成她在說別人?
“可是世事無常,這皇親國戚突然壞了事,連帶府內也遭了秧,女孩子的一家人都給關入大牢,包括她自己,”七寶垂着頭,儘量讓自己的聲音聽來若無其事,“後來,這女孩子給一個人悄悄地救走了,這個人很能耐,但是對她卻並不好,因爲、因爲這個人本來不是單純地想救人的,而是想報復。”
玉笙寒不由自主地皺起眉頭,她是個七竅玲瓏的人,心裏認定七寶絕不會有閒心在講別人的故事,可是故事說到這裏,卻跟自己和她都不相干似的。
“再後來,女孩子的家人差不多都死了,只有一個嫂子生下了小嬰兒,她就跪地苦苦哀求那位大人,本以爲他不會答應,誰知道竟是答應了。”七寶的目光發直,淚早在不知不覺裏落了無數,“可是,這位大人家裏還有妻室,他的妻子,趁着他不在,便謀害了這女孩子。”
玉笙寒無法形容自己心中的疑惑跟驚訝:“她……死了?”
眼中淚光搖曳,七寶道:“是啊,她死去的那天晚上,北賊破關攻城,京城將要陷落,人人忙着逃命,沒有人知道她給害死了,也沒有人在乎她的死。”
玉笙寒聽到她說“北賊破關攻城,京城陷落”,心嗵嗵亂跳起來:“你、你在說什麼?……你說的這個女孩子,是誰?”
七寶擡起頭來看向玉笙寒:“玉姐姐,我大姐姐跟康王出事,事先你恐怕是知道的吧?”
“我……”玉笙寒見她突然轉開話頭,微微一頓道,“是。”
“其實大人……我夫君也知道。”七寶喃喃,“玉姐姐之前提起我發病的時候不理大人,你說必有原因,現在,你該知道原因了。”
玉笙寒實在猜不到,她提這些跟方才的故事有何關係。
七寶說道:“我覺着夫君很無情,甚至……跟大姐姐的死脫不了關係。所以恨他。但是我不想面對他的另一個原因,卻是……”
“是什麼?”
“是因爲,我剛才說的那個女孩子,就是我自己。”
***
玉笙寒幾乎握不住手中的杯子。
以她對七寶的瞭解,當然知道七寶絕不是在隨口說謊。
但是……這卻叫她怎麼去信。
房間內靜的怕人,遠遠地彷彿有野狼的嚎叫,從密林之內,山崖之上傳來。
“跟玉姐姐第一次見面的時候我爲什麼那麼說,是因爲我的確感同深受,你遭遇的那些,我也遭遇過,只不過我遇到了大人,我不像是玉姐姐一樣有手腕,有能耐,但是……”七寶擡頭看向玉笙寒,眼前出現的是京城將破時候的血火交加,也是在之前路上見過的血腥屠殺。
“但是,”七寶輕聲說道:“但是我知道,有些事情……就算再痛苦再難過、再放不下,也不能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