鎮山關的總兵鄭帥在城門上遠遠地看見親衛們疾馳而歸,中間似乎還有一道陌生影子, 知道大事已成。
又隱隱地瞧見身後還有追兵, 當下親自帶兵出城門前來接應。
眼見鄭帥帶兵而至, 管凌風一行人重又上馬返回。
等鄭總兵跟趙琝碰頭之時, 管凌風等人早就消失了蹤跡。
七寶回頭看時, 卻見茫茫原野, 也不見了玉笙寒的身影。
方纔那驚心動魄的一幕七寶也親眼目睹了,此刻忍不住問趙琝:“世子哥哥, 玉姐姐會怎麼樣?”
趙琝無法回答。
管凌風生性殘忍, 性情詭譎莫測。原先他對自己明明是勢在必得的, 卻給玉笙寒生生攔住。
誰也不知道,盛怒之下的他會做出什麼。
趙琝怕七寶擔心,便安慰道:“她是個極爲聰明之人, 你不用擔心,她自有應對的法子。”
旁邊鄭帥見趙琝對七寶言語溫柔, 又看七寶容顏絕麗,便以爲是世子妃,可是明明聽說世子妃並沒有跟着同行的……
只得規規矩矩地迎接兩人入內,將要進總兵府的時候, 裏頭有個人急匆匆走了出來。
這卻是個熟人。
當初在戶部任河道監管,後來調任回京高升的羅康年, 居然又給調到了鎮山關做監軍。
原本是之前康王監理國事的時候, 把自己的親信調了來, 也許是山高皇帝遠, 又或者是羅康年做事得力,康王之事並沒有就波及到他。
羅康年對趙琝自然是不陌生的,當下忙上前行禮,滿面憂切之色。直到瞧見七寶,臉色才又起了一絲微妙變化。
趙琝發現他在這裏,倒是有些意外。
這會兒鄭帥道:“這是羅監軍,世子怕是不陌生的吧?”
趙琝點頭:“熟悉。”
羅康年忙道:“殿下一路受驚了,快到裏頭歇息安頓。”躬身請着入內了。
羅康年爲人雖然不便置評,行事還是很讓人受用的,一早就安頓好了趙琝下榻之處,雖然七寶是個意外,但他立刻吩咐總兵府的下人,又命人知會總兵夫人,很快又給七寶收拾出了一處妥帖居處。
七寶因爲一路顛簸,身上略有些不適,趙琝見她臉色異樣,就先把她安置在自己房中,又命請大夫。
“世子哥哥,”七寶忙拉住他的衣袖,“你不用管我,你纔回來,讓大夫看看你的傷……我也知道你一定有正經公務,別爲我耽誤了。”
趙琝向着她一笑:“什麼時候學會考慮的這麼周詳了?放心,我自己有數,何況咱們來到城內了,管凌風等人不敢造次。”
鄭帥跟羅康年站在門口,聽的清楚。鄭帥忍不住小聲問道:“這女孩子是誰?”
羅康年嘿嘿笑了聲,卻不回答。
原來羅康年機緣巧合,在京內的時候是見過七寶的,當然知道她的身份,只不過羅康年是個十分狡黠之人,因見趙琝對七寶舉止甚是親暱,便不願意先跟鄭總兵透露,免得趙琝喜不喜歡的。
鄭帥見他一臉老奸巨猾的精明,很看不上眼,便冷哼了聲。
趙琝安頓了七寶來到外間,不免先嘉讚了兩人,羅康年一臉的笑:“殿下身上有傷?還請好生保重身子要緊,卑職立刻寫公文,八百里加急送往京城,也好讓聖上安心。”
趙琝不置可否:“有勞了。”
說着轉頭看向鄭帥道:“聽說這次突襲是鄭總兵謀劃,攻其不備,真是大將之風。只不過管凌風爲人陰險狡詐,這次吃了虧,指不定會有如何報復,還請總兵往後之時加緊巡防,片刻也怠慢不得。”
鄭帥見他雖然風塵僕僕,衣衫襤褸,但言語溫和,舉止自有一番風度,果然不愧鳳子龍孫,卻沒有那些京內來的官兒一般的驕橫自大。
鄭帥暗暗點頭,忙拱手道:“殿下說的極是,下官這就去辦。”
此刻便有大夫請了來,趙琝先請入內給七寶看診。
七寶因爲先前在馬上顛簸的厲害,這會兒還覺着人搖搖晃晃地,方纔忍不住吐了兩口,胸口煩悶的厲害,只是暈眩。
趙琝見她臉色比先前更雪了些,忙上前將她扶住了:“怎麼樣?”
那大夫沒進門之前就知道是給康王世子看診,低着頭戰戰兢兢上前,不敢亂睃。
小心在七寶手腕上搭了塊絲帕,隔着絲帕診了會兒,起初因爲七寶驚魂未定的脈搏跳的厲害,他一時也聽不出什麼來,只是皺眉。
趙琝有些不耐煩:“到底怎麼樣!”
大夫嚇了一跳,忙不迭地縮手。
七寶微睜雙眼,卻也有些說不出話來,越發想吐。
“請殿下稍安勿躁,”大夫勉強一笑,道,“小人、小人診着……世子妃倒像是、有喜了似的。讓小人再細聽聽。”
趙琝大吃一驚:“你說什麼?”因爲過於驚愕,竟然沒留心這大夫說什麼“世子妃”的話。
七寶隱隱也聽見“有喜”,忙睜開雙眼:“什麼?”
“莫急莫急,”大夫訕笑着,額頭冒汗,急忙又低頭細聽,這一次卻總算聽的明白,忙退後一步跪地道:“恭喜世子殿下,娘娘的確是有喜了。”
趙琝目瞪口呆,轉頭看看七寶,雖然仍舊爲這個消息覺着震驚,但因爲這粗莽大夫的誤會一句,心卻跳的厲害。
七寶呆呆看着大夫:“你說我有身孕了嗎?”
“是,”那大夫笑道:“據小人看來,大概是一個月左右。”
七寶呆看着他,猛然間想起之前在北營的時候,那老婦人也曾突然冒出過這樣一句,當時七寶還以爲她看見自己因爲貪吃而把肚子吃出來了。
此刻,七寶低頭看看自己的肚子,如夢似幻:“這怎麼可能?”
大夫愕然,還要再說,趙琝已經向着他一揮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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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琝安置了七寶,拜託總兵夫人在內妥帖照顧,那鄭總兵夫人是個慈和精明的婦人,知道七寶有了身孕,立刻把自己貼身的有經驗的兩名嬤嬤調了過來,又安排了幾名親信的婢女,上上下下仔細張羅起來,但凡七寶的飲食藥物等,也要經過她看過了才能內進。
趙琝見她行事大有章法,很是可靠,又看七寶情形穩定,這才走到外間。
先前趙琝掛心七寶,並沒在意自己身上的傷,這會兒鬆懈下來,才覺着渾身隱隱作痛。
於是叫人備水,沐浴過後,又叫個小廝幫着把身上各處傷都上了藥。
此處畢竟是僻遠之地,極少見到鳳子龍孫,那小廝頭一次伺候世子,又看趙琝身上的鞭傷層層疊疊,又是害怕,又替他覺着痛,手便亂顫。
趙琝正在尋思七寶的事,察覺傷口給弄疼了,不由看他一眼,小廝忙跪地求饒。趙琝才道:“不打緊,這點疼不算什麼。你快些做完了就是。”
小廝這才起身,含淚咬牙給趙琝上了藥,重新換了一套衣裳。
趙琝自打之前收心習武,不去流連那些花柳之地後,身量更加見長,跟鄭總兵不相上下,穿他的衣裳卻也合適。
趙琝來到外間,正鄭總兵在外佈防回來,猛見他煥然一新,果然相貌堂堂,通身透出了幾分天潢貴胄的氣質。
鄭總兵低頭說道:“末將大膽,有一件事要跟世子商議。”
“鄭大人請講。”趙琝示意他落座。
鄭帥謝座,在他下手坐了,才說道:“本來世子才安頓,不該打擾,只是末將有些話不吐不快。末將在鎮山關守了十年,對關外北賊的性子也極爲熟悉,幾乎也是看着他們坐大的,不是末將無能剿滅,而是因爲上頭不許末將這樣做……直到現在,就算想要一句剿滅卻已經無法做到了。”
趙琝道:“總兵的意思是?”
鄭帥霍然起身:“末將的意思,如今這賊人竟膽大妄爲到對世子下手,實在是是可忍孰不可忍,末將請求世子下令,讓末將全軍出擊,一鼓作氣跟賊寇一決生死。”
趙琝還未做聲,羅康年從外走了進來,笑道:“鄭總兵,你怎麼又做這種事,如此好戰呢?皇上跟內閣的意思你明明知道,不要跟北賊正面交鋒,只要他們不主動進犯,就別去管他們便是了。你如今對世子這般說,若是世子答應了你,將來皇上怪罪下來,豈不是害了世子嗎?”
“你!”鄭帥擰眉,終於咬牙道:“你不覺着窩囊,我卻受不了這口鳥氣。”
羅康年道:“小不忍則亂大謀,何況如今也快到年底了,何必生事呢……又讓皇上煩憂,我們爲人臣子的,不能替皇上解憂也就罷了,何必又去添憂煩呢。”
趙琝便道:“兩位說的都有道理,請容我再細細一想。”
打發了兩個人,趙琝又入內,七寶因爲休息過了,又吃了湯水,整個人好多了。
一時打聽起外頭的事,趙琝不便多說,只是安撫她說無礙。
七寶突然想起來:“世子哥哥,那個老婆婆是什麼人?”
趙琝說道:“你不知道,她是管凌北的母親。”
七寶吃驚道:“真的嗎?”
趙琝點頭:“當然,你沒見到她所住的帳子外有他們的王徽嗎?”
七寶呆了呆,想起那五色的裝飾,這才明白爲什麼那老婦人說管凌風不敢對她怎麼樣。
趙琝也問道:“對了,她給了你的是什麼?”
七寶回手將懷中的布囊拿出來,打開看時,裏頭卻是黑色的一顆丸子,並不大,只拇指大小,放在鼻端,有點藥氣。
趙琝接過來看了會兒:“你先存着,只不過畢竟她是異族人,也不知是何意思,等找到個可靠的大夫之類給他們悄悄。”
七寶重又把藥丸放起來,又說道:“世子哥哥,你快叫人送信回京城去吧,我離開京城這麼久,夫君跟國公府的大家只怕要急壞了。”
趙琝看她一眼,垂眸正要答應,突然間聽到外頭一聲奇異的角聲響起。
趙琝畢竟從未來過邊關,並不知這是何意,卻見一個婢女匆匆進來道:“世子殿下,大人請您快去議事。”
“出了何事?”
“是……是北賊攻城了!”那婢女臉色惶然。
趙琝這才驚動,忙叫七寶呆着不要出外,自己飛快地往外頭堂下而來。
鄭總兵才從城外回來,正在衝着羅康年道:“看吧,不聽我的話,如今叫敵人搶佔了先機,咱們卻在城內被動的捱打。”
羅康年也是第一次經歷北人功成,忙強辯道:“鄭總兵,話不是這麼說,這鎮山關好歹也是固若金湯,難道怕他們不成?”
打仗的事情當然不是他說的這麼簡單,遲一刻跟搶先一刻,產生的變故跟結果有可能大爲不同。鄭帥當然知道,也不屑在這時候跟他口舌之爭,見趙琝出來,忙道:“世子,賊人攻城了。”
趙琝問道:“情形如何?”
鄭帥皺皺眉,終於說道:“這一次看得出他們來勢洶洶,糾結了不少人……”
趙琝雖跟他才認識,卻也看得出他是個能幹的將才,如今見他臉上居然透出遲疑之色,心不由地跟着一沉。
“我去看看!”趙琝說着要往外,不料羅康年上來拉住:“殿下使不得,殿下千金之軀,那種地方刀槍無眼的,若有個閃失……”
趙琝正要將他甩開,鄭總兵卻突然也說道:“羅大人這話有道理,世子還是不要輕舉妄動。另外……”
他很少跟羅康年意見一致,這讓趙琝越發不安:“怎麼?”
鄭總兵遲疑着說道:“依末將只見,世子還是……先跟那位姑娘離開鎮山關吧。”
他說了這句,又補充道:“趁着還來得及。”
趙琝知道情形不容樂觀,卻想不到竟到達這種地步,但他畢竟出身皇族天生高傲,且又年青氣盛,自然咽不下這口氣,當下反而不理兩人大步走了出去。
從總兵府出門,一路騎馬飛奔至城門口,趙琝飛速上了城頭,放眼看去。
這一看,才總算明白了鄭帥在總兵府內爲什麼會是那樣的臉色,又爲何會那般提議。
雖然是夜色之中,但放眼看去,外頭點點閃爍的火把似連綿無際,望不到邊,遠處似乎還有正趕來的。
城頭上的士兵們雖然也是身經百戰經驗豐富,可也還是頭一次面對這種情形,衆人面面相覷,簡直不敢相信。
這會兒鄭總兵也跟着走到趙琝身旁,他本以爲這年青人會嚇得色變,但是出乎他的意料,趙琝的臉色極爲平靜。
鄭總兵說道:“之前羅監軍的話世子也聽見了,邊疆數城的監軍都似他一般,生恐落個貿然出戰、好大喜功勞民傷財的罪名,這會兒就算是去調兵,那些人也未必答應。”
趙琝不語。
鄭帥道:“世子,現在走還來得及。”
“我既然來了,就沒打算走,就算走,也不是灰溜溜的逃走。”趙琝淡淡地說道。
鄭帥一震。
趙琝回頭:“我會跟鄭將軍和鎮山關同生死,只是在此之前,我要做一件事。”
***
北人從半夜開始攻城。
起初還搭了雲梯,可是慢慢地,城地下的屍體累疊,分不清是哪一邊的屍首們冰冷地擠在一起,北人踏着屍體,輕而易舉地到了城半腰。
喊殺聲直到天明,終於慢慢消停了。
雙方都有些疲累,於是戰場出現了短暫的安靜。
趙琝身上中了兩箭,渾身精疲力竭,靠在城垛旁邊,掃視城下的北人。
趙琝看見大旗下是管凌風的身影。
管凌風狹長的眼中是仇恨,也是勢在必得。
趙琝笑了笑,握刀的手在發抖,手臂幾乎不像是自己的,因爲失血過度,也因爲揮砍過度,已經沒了力氣。
這些北人戰力果然強悍,如今又糾結了他部的人馬,破城是遲早的事情。
之前鄭總兵來跟他碰面,從對方決然的眼色中,趙琝也看得出。
趙琝咬緊牙關,膝蓋支着地,正欲站起來,忽然間發現城樓下管凌風的眼神有些變化。
非只是管凌風,連同他身邊兒那些磨刀霍霍的北人,他們一個個昂頭看向趙琝……的身側。
趙琝渾身精疲力竭,耳朵都有些不靈了,隱隱聽見有人喚道:“世子哥哥。”
在這樣絕望的境地裏,聽見如此的聲音,仍是不禁泛起一絲甜。
趙琝還以爲是自己的錯覺,畢竟……之前他對鄭總兵說的那件事,就是先把七寶送走。
本以爲她已經走遠了,所以他也放心了。
趙琝猛然回頭,果然見身後俏生生地站着一道人影,她身着粉白色的大氅,緞子似的髮絲披散在肩頭,隨風飄揚。
這會兒日影初照,城頭上屍骸遍佈,還有些累極了躺倒在地短暫休息的士兵。
猶如無間地獄般的慘狀中,原本是絕不可能出現這一幕的。
但偏偏她就在眼前。
不但是趙琝看呆了,底下的北軍也都癡癡呆呆,有人只顧仰着頭看,忘了手中的兵器都掉在了地上。
清晨明澈的陽光灑在她的身上,本就明麗絕倫的容貌更好像濡染了一層淡淡地聖潔光輝,風撩着她的長髮跟裙襬往旁邊曼妙地舒展開去,好像是自九天上纔剛降落,又或者隨時都會乘風而去。
如同管凌風所說的,似雪山上的神女冉冉降臨,讓人忍不住想跪下親吻她的腳,更不敢去冒犯她分毫。
趙琝直直地盯着她,眼前模糊,眼睛血紅:“你、你爲什麼不走!”頭一次,他有些生氣,聲音嘶啞帶着哽咽。
七寶還未開口,另一個熟悉的聲音響起:“她不走,是因爲我在這裏。”
趙琝身不由己地轉頭,卻見有個人從城樓底下緩步走了上來……明明是如此兇險的地方,污糟的境地,他仍是走的如閒庭信步,淡看雲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