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琝答應了裴宣一聲, 頭也不回地往前。
不遠處, 世子妃周綺雙目泛紅, 眼中隱隱有些淚影,她凝視着趙琝, 似情難自禁。
趙琝的反應卻極爲平靜, 他緩步走到周綺身前, 只淡淡地說道:“回府吧。”
周綺似失而復得般,恨不得即刻將趙琝擁住。可她卻也知道明裏暗裏一定有人在盯着這邊兒, 於是忙答應了聲, 轉身上轎。
趙琝則翻身上馬,一路回到了世子府。
同入內宅,周綺也不顧身邊還有宮女在, 已經忍不住握住了趙琝的雙手,仔仔細細地打量着他, 含淚道:“世子比先前更加清瘦了。”
原先從關外回來, 整個人便清減了許多, 也有些黑了, 眉宇間倒更加多了一股冷峻沉穩之氣, 之前那個養尊處優走雞鬥犬的康王世子形象似乎越來越遠。
周綺一則心疼, 一則有些隱隱地不安。
再加上趙琝似乎對她冷淡了好些,且從不曾同房過……所以聽到那些流言的時候, 周綺才越發的坐不住。
此刻趙琝將手抽了回來, 他後退一步, 示意周綺落座, 道:“這段時間,讓你擔心了。”
周綺只得先行落座,想了想,微笑道:“妾身自然要爲世子擔心,在鎮撫司裏……那些人可爲難殿下了?”
“不曾。”趙琝並不看他,好像正在思忖什麼。
周綺頓了頓:“我已經叫人準備了洗澡水,殿下隨時可以沐浴更衣,或者殿下想先用飯?”
“都不必,”趙琝吩咐了一句,這才擡眸看向周綺,“我聽說這些日子你爲了我的事,去過張府?”
周綺一愣,然後低頭道:“是。”
趙琝問:“你是去找七寶,還是張侍郎?”
周綺略覺不安。
趙琝突然出事,周綺無法可想,後來又打聽說到世子爲何打殺言官的原因,又是氣急,又是心疼。只不過她知道現在發脾氣或者遷怒於人都無濟於事,所以……那次她前往張府,卻是想讓七寶在張制錦面前說一聲,讓張侍郎幫着趙琝周旋周旋。
想不到趙琝居然立刻知道了。
周綺輕聲道:“當時我着實嚇呆了,生恐殿下有礙,所以纔去跟七寶說了。”
趙琝凝視着她的雙眼:“你既然去求七寶,當初怎麼又因爲外頭那些流言蜚語去懷疑她。”
周綺渾身一震:“殿下……”
趙琝繼續道:“你這次是去求她的,還是因爲覺着我出事是因爲她?”
周綺有些發抖,趙琝居然連這個都猜想到了。
她試圖辯解,但是手卻越握越緊:“我……”
趙琝轉開目光不去看她:“我從沒有跟你提過在關外的事,也沒告訴過你我落在北人手中遭受的折辱,因爲你永遠都不會知道,我差一點就死在了關外,如果不是七寶出現,你們恐怕連我的骸骨都找不到。”
他的語氣是雲淡風輕的,但偏是三言兩語,卻包含着令人無法想象的苦痛艱難。
周綺呆呆地看着趙琝。
趙琝想着那日七寶偷了藥跟肉餅前去探望自己的情形,脣角浮現一絲難以形容的笑:明明看着是最嬌弱的女孩子,在那種複雜兇險的地方,卻比世間大多數男子更有勇氣。
七寶的爲人跟她的心意,如果有人膽敢懷疑半分,便是極大的褻瀆。
這是趙琝所不屑且無法容忍的。
趙琝垂眸,像是將關外的風刀霜劍都壓下:“那日在宮內爲了救父王,你選擇跟我共進退,因此而折損了我們的孩子,從那時候起,我本來想真正地把你當做我的世子妃,是想跟你白首到老的。但是……”
周綺的眸子緩緩睜大:“殿下!”
“你是七寶的四姐姐,你本該最知道她的性子,”趙琝皺眉道,“別人說什麼都不打緊,但不該是你。”
趙琝說完後便站起身來,往外走了。
周綺想站起來叫住他,但不知爲什麼,渾身的力氣都在瞬間消失殆盡一般,周綺只啞聲叫道:“殿下……”
眼睜睜地看着趙琝的身影消失面前,周綺舉手捂着臉,悔恨交加,幾乎痛哭出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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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氣轉暖的時候,太子趙雍的身體卻越發有些不大好了。
七寶的肚子更越發大了些,她畢竟從小嬌生慣養,又是第一次懷孕,未免有些手足無措,行動幾步就會氣喘吁吁。
張制錦放心不下,特請了石琉過來給她診看,七寶的身體倒是無礙,不過因爲她的體質偏弱,只怕分娩的時候會有些艱難。
石琉特教了七寶些素日“強身健體”的法子,其實不過是些簡單的動作,想讓她無事的時候略加鍛鍊,希望能幫着她在生產的時候可以容易順利些。
七寶雖然照做,但每每纔跟着做一招,就有些受不住,氣喘吁吁嬌汗微微。
張制錦得閒時候也親自督促着她,但七寶別的不大擅長,撒嬌偷懶的本事倒是一等一的,一旦累了,任憑人如何的勸說拉扯,便趴在地上不肯起身,若是逼得她急了,就不顧一切地大哭,竟連張制錦也對她無可奈何。
不過因爲石琉常常過來,七寶終於想起來把那顆北營里老婦人給的藥丸拿給他看了。
石琉看了半晌,又琢磨了大半天,才說道:“這丹藥聞着,裏頭卻是有山參,紫芝,蟾酥的味道……且這氣息並不是尋常的補藥能夠相提並論的。”
七寶忙問道:“這麼說,這就是顆好藥了?”
“自然是好的,”石琉點頭,又說道:“非但是好的,照我看,怕還是能夠起死回生的呢,聽說北人之中有年老的人,最擅長採參,只是那些千年人蔘最是難得,一旦採到,立刻配合名貴藥材調製成藥,預備着關鍵時候保命的。只不過這種罕見珍貴的東西,普通人手中是沒有的,多半是在貴族手中……何況北人的貴族最是惜命,當然不會把這種東西給別人,你是如何到手的?”
七寶說道:“是……是我在北營裏偶遇的一個老婆婆給我的。”想了想,到底不便就把那老婦人乃是管凌北母親的話直接說出來。
石琉道:“原來如此,我想着老婆婆定然出身不凡。不過……小七寶,你也算是萬中無一的討人喜歡了,怎麼落在了敵人的手中,非但毫髮無損,還能得這樣珍稀難得的饋贈呢?”
七寶得意地哈哈笑道:“那是當然了,夫君也說我是小福星。”
石太醫見她笑的滿面生輝,突然想起一件事,卻不便跟七寶說。回頭只跟張制錦提了。
原來石琉因爲擔心七寶分娩的問題,一直在擔心,如今見有了這保命的藥丸,卻突然間像是眼前出現一道光似的,如果真到了那至極爲難的時候,這顆藥丸豈非能夠助一臂之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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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月中旬,太子趙雍自宮內搬了出來,仍舊回到了東宮居住,陪同他一塊兒的還有太子妃孔春吉。
只不過,先前跋扈飛揚的太子妃,如今卻彷彿變了一個人似的,雙眸暗淡失神,早沒有了先前的張狂之態。
隱隱聽說太子的身子又有些不大好,只是不知道究竟如何。
七寶也聽說了這消息,但她因爲身子沉重,近來都不曾出門,只在府內休養。
忽然這一日,門上有人來報,說是太子殿下駕到。
這時侯張制錦並不在府內,七寶突然聽說這消息,還以爲趙雍是來找張制錦的,纔要讓人去告訴一聲,太子已經緩步進門了。
七寶一眼看見那頭戴金冠的身影,嚇了一跳。
兩人猝不及防地打了個照面。
對於趙雍而言,眼前的女孩子,卻比他初次相見時候越發的嬌麗了許多,也不知是因爲將爲人母的緣故還是如何,那絕豔無雙的眉眼之中,更帶出了幾分令人傾倒的溫柔。
雖然仍是容貌依舊,但是氣質上到底是變了,不再是之前那個當着自己的面兒大膽表白的周七寶了。
對七寶來說,趙雍……似乎並無多大變化。
七寶對於太子的印象,多數還停留在之前他病懨懨幾乎站不起身來的時候,着實的印象深刻,難以淡忘。
至於後來趙雍恢復了……七寶一則是跟他不大相見,二則完全對趙雍不再上心,所以竟然沒怎麼留意。
這會兒相見,見趙雍神情舉止如常,而且也並不是格外憔悴的樣子,看着卻如同一個正常康健之人。
七寶先是愣了愣,然後纔想起來要行禮參見。
趙雍卻上前制止了她,含笑說道:“你身懷有孕,何必多禮。”
七寶說道:“殿下怎麼親自來了?可是要找夫君的嗎?”
趙雍搖頭道:“並不是尋錦哥兒的,我是特來找你的。”
七寶一驚,忙看一眼趙雍,見他並不似玩笑。
只是對上他有些熟悉的眸子,七寶心中突然也想起自己以前因爲一心要救國公府、不惜對着靜王“毛遂自薦”的壯舉,一念之間,臉上就紅了起來。
此時趙雍已經緩緩落座,因爲他心中正也想着一件事,並沒有留意七寶的異樣。
七寶趁機後退了幾步,特意離趙雍又遠了些才站住。
這會兒廳上只有趙雍,七寶,還有一名心腹的太監,並同春兩個。
太子沉默了片刻,緩緩道:“我……有一件事想問七寶。”
七寶忐忑:“不知……是什麼事?”
趙雍手攏在脣邊,輕輕咳嗽了聲:“聽說你先前離京,是玉……玉笙寒她將你帶走的?她……如何,一路上可爲難你了嗎?”
太子的語氣聽着很是平淡無奇,彷彿是隨口問了一句、且只是關心七寶似的。
七寶說道:“玉姐姐、她先前受傷很重,幾乎就撐不過去。”
趙雍微微震動。
七寶又看他一眼,才繼續道:“玉姐姐雖然做了壞事,但是一路上多虧了她護着我,不然的話我就給那些壞人殺了。後來,也多虧了玉姐姐,我跟世子哥哥才順利逃了出來。”
趙雍端坐着,雙脣緊閉。
然後他的喉頭動了動,站起身來。
太子邁步往外要走,卻又看向七寶,猶豫般低低問:“她……有沒有提起過我?”
“提、提到過的,”七寶咬了咬脣,說道:“玉姐姐,玉姐姐也是身不由己的,殿下……您別怪她。”
趙雍低頭,半晌才道:“我知道。”他喃喃說了這句,卻又微笑道:“這京內到底不適合她,也許,她已經找到她真正該在的地方。”
七寶雖然沒有細說玉笙寒是如何提到自己的,趙雍卻也猜到了幾分,便未曾再問。
而趙雍所說的話,七寶也並不很懂。
太子前腳才離開,洛塵從外急匆匆地進門。
同春見他神情異樣,舉止頗見反常,忙先迎了出來,悄悄地問:“怎麼了?”
洛塵擰着眉,看一眼裏頭的七寶,壓低聲音說道:“方纔我遇見了隨永寧侯的大辛,看他眼睛都是紅腫的,才知道……”
同春聽的呆住。
洛塵道:“這件事是不是得跟少奶奶說聲?”
同春回過神來,忙道:“不,不行……姑娘的產期快到了,不能在這時侯跟她說這些。”
不料七寶因也看見洛塵急急地跑進來,擔心有什麼事,便站起身走了過來,正好聽見同春這句。
七寶微怔:“出什麼事了?”
同春色變,洛塵瞅着她,不敢多嘴。
七寶喝道:“快說,我最恨人家有事瞞着我了。”
同春見瞞不住了,終於陪笑說道:“其實也沒什麼大事兒,姑娘別急,只不過洛塵方纔遇見了跟隨永寧侯的大辛,聽說永寧侯最近病了。”
洛塵不便多言,且他向來最聽同春的,所以現在雖然知道她的“言不由衷”,卻也只低頭沉默。
七寶皺眉問:“什麼病?”
同春一時答不上來。
洛塵咳嗽了聲:“隱約聽說是以前的舊傷犯了……”
他的聲音低低的,和平日的活泛大不一樣。
七寶凝視着洛塵:“你一定還有話瞞着我,到底怎麼樣?”
雖然不敢違背同春的意思,可洛塵到底忍不住,當即跪在地上道:“少奶奶,之前、之前大辛說,侯爺像是不行了,已經吐了幾天的血了……怕、是這一兩天的事了。”
說到最後一句,自己的眼睛也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