養心殿。
皇帝看着跪在地上的七寶, 周家的七姑娘素來最是膽小,動輒就會哭起來, 完全禁不起嚇唬,京城內人人皆知。
皇帝道:“你當真什麼都願意爲他做?”
七寶回答:“是、是的皇上。”
皇帝道:“那……你可願意跟他和離?”
七寶吃了一驚,脫口問道:“和離?爲什麼?”
皇帝說道:“朕已經對你們網開一面了。你要是不肯和離,那朕便賜你一死, 若沒有你,張制錦的弱點自然不復存在, 他也不會再執意離京了。你不是什麼都願意爲他做嗎?要麼和離, 要麼死,你自己選一條路走吧。”
七寶呆若木雞, 皺眉想了半天, 才戰戰兢兢地小聲說道:“皇上如果只是想夫君留在京內, 就讓臣妾去勸他就是了,他一定會聽我的話,還不至於非要我跟他和離……或者賜死之類的。”
皇帝似看破一切般冷笑:“花言巧語, 還不是貪生怕死,不想爲了他死?”
七寶嚥了口唾沫,小聲說:“皇上,死有輕如鴻毛,也有重若泰山,何況, 就、就算算我是夫君的弱點, 那又怎麼樣呢……聖人都說‘金無足赤, 人無完人’,有弱點才更像是人,不然的話,豈不是聖人了嗎?”
而且她不是沒爲張制錦死過,只是面前這個糟老頭子又知道什麼。
皇帝脣角微動,卻哼道:“既然這樣,那你就跟他和離吧。”
七寶忙道:“皇上,我不想跟夫君和離。”
“那就選另一條路。”
皇帝一擡手,旁邊小太監走上前,舉着個托盤放在桌上。
“看到了麼,”皇帝道:“這是鴆酒。喝下即死,你大概不知道……賜死淑妃的,就是這種。”
七寶的心跳幾乎都停了。
“怕的話就和離,自然不必死了。”皇帝淡淡地說。
“我、我不要跟夫君分開。”七寶忍着眼中的淚,大聲回答。
“那就喝了毒酒。”
七寶搖頭,眼中的淚紛紛墜落。
皇帝彷彿忍無可忍,用力一拍椅子扶手,陰測測說道:“你是在戲弄朕嗎?哼,說來說去,不過是跟淑妃一樣,貪生怕死的女人……”
皇帝的話音剛落,就聽到幼安“呀呀”地大叫了兩聲。
這孩子自打出生就格外的安靜,很少大哭大嚷,突然叫嚷起來,卻好像在跟皇帝爭執一樣。
七寶回頭看向那襁褓中的小孩子,很想伸手去安撫他,讓他不要害怕。
皇帝也轉頭看向幼安,眼神閃爍不定。
頃刻,七寶說道:“我、當然願意爲夫君做任何事,但皇上不明白,正是因爲經歷過那些生離死別,才知道現在的來之不易。”
不去看皇帝的臉色,七寶低聲說道:“我當然可以爲了夫君而死,但是現在……我更願意爲了夫君而活。”
她想要活下去,就這樣真真切切地跟張制錦、跟幼安一起平平淡淡地活下去。
這念頭如此強烈,讓七寶完全忘記了恐懼。
***
七寶再度醒來的時候,已經不在皇宮之中了。
睜開眼睛的瞬間,對上那雙如同曉星的眸子,七寶來不及反應,脣角先本能地微揚。
張制錦擡手在她臉頰上撫落,目光閃爍,終於道:“覺着怎麼樣?”
七寶說道:“夫君,我沒事。……幼安呢?”
“同春在看着他,他很好。”
張制錦說罷,七寶突然發現他眼中有什麼在閃爍,正要細看,張制錦卻俯身過來,探臂將她抱入懷中。
七寶緊緊地靠在他的胸前:“夫君……”
張制錦不敢鬆手,一是想抱緊她,一刻也不放開,另外卻是怕她看見自己失態的樣子。
“你……怎麼敢,”他定了定神,“你怎麼敢去喝那杯毒酒。”
“我不是沒事嗎,”七寶笑笑,擡手在張制錦背上輕輕撫過,“夫君爲我擔心呀?”
她的小手在背上輕輕撫過,就像是撫在他的心上。
“我當然……當然爲你擔心。”張制錦笑了笑,眼中一陣模糊,“你這個小傻瓜,你怎麼敢……”
“我當然敢啦,”七寶將臉在他的頸間蹭了蹭,“我跟皇上說了,爲了夫君,我什麼都敢。”
“胡說!”他沉聲喝道,“我不是告訴過你嗎,不管如何,不管是怎麼樣,你最要緊的就是保住你自己!”
“我知道呀,”七寶笑笑,“夫君說的話我都記得很清楚。”
“記得你還敢喝毒酒!”
“因爲……”七寶轉頭,在張制錦耳畔低低道:“因爲我猜到,那也許不是毒酒。”
張制錦一愣:“你、是怎麼猜到的?”
七寶嘆了聲:“因爲皇上本來沒有必要讓我死的,他應該知道,我死了對他沒什麼好處,畢竟夫君喜歡我,夫君一定不會容忍皇上害我。”
張制錦看着她笑眯眯的樣子,眼中頓時又有些模糊:“你這……”
七寶說道:“所以我想皇上不是要我死,是想要我選擇,皇上也許、是想看看我能爲夫君做到什麼地步。”
張制錦不言語,只是目不轉睛地看着她。
七寶說:“大概是因爲大姐姐的事,所以皇上不相信,我肯爲了夫君死。”
當時皇帝一直提七寶願意爲張制錦做到何種地步,又說到了淑妃……這讓七寶突然間醒悟。
七寶靠向張制錦懷中,嗅着他身上令人安心的氣息。
片刻後,七寶緩緩問道:“夫君,皇上、皇上還跟我說了一件事。”
“何事?”
“皇上說……幼安、不是張家的血脈。”
話音剛落,七寶覺着身邊的人輕輕一抖。
七寶道:“起初我以爲皇上是懷疑我,可是、可是在皇上打量幼安的時候,我突然間明白了……”
皇帝說的是幼安並非張家的血脈,卻不是說幼安並非張制錦的孩子。
以及又特提到靖安侯等話。
張制錦在她的臉上愛惜地親了親:“你現在知道了,當初爲什麼我不想要男孩子。”
“真的……”七寶嚥了口唾沫,“夫君真的不是侯爺親生的?是皇……”
張制錦低低道:“我一直以爲,母親鬱鬱寡歡而終,是因爲父親寵妾滅妻,誰知道另有緣故,原來我一直都錯怪了父親,罪魁禍首或許是我,母親根本,是因爲無法面對我的存在。”
七寶見他神情黯然,忙環住他的腰:“夫君,不是的!婆婆絕不會對夫君怎麼樣,就算她有心結,也絕對不是爲了夫君。”
張制錦笑道:“我先前說你有些像是母親,你如今的話,我就當是母親跟我說的吧。”
七寶仰頭在他下頜上親了一下:“這樣才乖。”
七寶又問起張制錦想要遠調邊關之事,張制錦原先瞞着她是因爲幼安,如今見她已經知道了,便道:“太子殿下的身體欠佳,將來這天下大統,只怕還是世子的。雖然……世子這會兒心無旁騖,但是一旦登上皇位,誰也不知道將來會變成什麼樣子。而且,世子只怕已經知道了。”
七寶吃了一驚:“世子哥哥知道……知道夫君的身世了?”
張制錦點頭。
“可、可他又是怎麼知道的,難道是皇上告訴他的?”靖安侯自然不會亂說,那剩下唯一的可能,應該就是皇帝了。
張制錦卻道:“不是他,是一個你認識、卻絕對想不到的人。”
七寶不懂。張制錦終於說道:“是永寧侯。”
這下把七寶嚇得坐直了起來:“是裴大哥?裴大哥又是從哪裏知道的?”
張制錦道:“說到這裏我也佩服裴宣,他在鎮撫司,且監管大內禁軍,他早瞧出皇上跟父親對我有些格外不同,他又向來對我有敵意,所以便格外留心,竟給他找到幾個宮內的老人,循着些許蛛絲馬跡,給他找查的八/九不離十了。”
七寶呆呆怔怔。
有些事張制錦本打算不跟七寶透露,可是現在既然已經說了,索性便繼續道:“我原先不想你跟裴宣太過接近,是因爲他、對你總不心死。而且他這個人,太會算計,連我有時候也吃不准他會做什麼……之前世子在東宮殺人,也是他暗中操縱的。”
七寶瞠目結舌:“這、這個……怎麼可能?裴大哥爲什麼這麼做?”
“你問爲什麼?”張制錦看着七寶,這個問題他用了很長時間纔想通,但不能告訴七寶,只說道:“他想扶世子上位。”
七寶只覺着事情太奇怪了,捧着頭道:“這到底是怎麼回事?難道裴大哥……”
起初張制錦因爲七寶對裴宣好,還常有醋意,但直到現在,早明白七寶的用意,她只是把裴宣當成了兄長,就如同承吉承沐一般。
張制錦笑道:“你只管知道,他的本意其實不壞就是了。”
裴宣告訴了趙琝關於張制錦的身世,趙琝才答應陪他孤注一擲。
畢竟,假如太子上位,以太子猜忌的心性,以後得知真相後,恐怕對張制錦不利,自然連累了七寶。
上次因爲玉笙寒一事,太子趙雍就曾懷疑過張制錦,何況以後呢。
這些話,張制錦卻不想再說給七寶。
七寶聽他說裴宣“本意不壞”,才似懂非懂地嘆息了聲:“怪不得夫君想離開京城,我簡直也想離開了,這許多事情,弄得我的頭都大了。”
張制錦啞然失笑,於她耳畔溫聲道:“那就別去想,讓夫君操心就是了。”
***
八月底,張制錦帶了七寶跟幼安,以及同春洛塵等近身之人,啓程出京。
除了國公府跟張府的衆人外,裴宣,世子趙琝等皆來相送。
因爲張制錦先前跟七寶說了裴宣的謀劃,七寶到底存在了心裏,不太敢跟裴宣格外親近,便只匆匆打了個招呼,便上了馬車。
張制錦走到趙琝跟裴宣身前,行禮告別。
裴宣道:“張大人,選擇遠遁,這很不像是你素來的行事風格。其實你自己也知道,你不必如此。”
張制錦說道:“遠雖則遠,遁卻未必,天下要安,自要邊關先安,我這一去爲了什麼,永寧侯當然也清楚。”
裴宣笑笑:“說起這點我也是服你,雖然肯爲了七寶驚世駭俗,但再如何,到底也是心懷天下。”
張制錦道:“永寧侯這句,算是對張某的褒獎吧。”
“我還是那句話,”裴宣一笑:“你最好……對七寶好一些。且讓她長長久久的喜歡你。”
聽了永寧侯若有所指的這句話,張制錦瞟一眼身側不遠的世子趙琝,驀地想起玉笙寒跟自己說過的“你若不珍惜,自然有人替你珍惜”。
張制錦哼道:“不勞操心。”
出城四十里,張制錦棄馬上車。
幼安長的很快,七寶抱了一段,手臂都酸了,同春接了過去,讓他換了車,跟自家的小傢伙玩耍。
七寶舒服地靠在張制錦的懷中,懶貓兒般打了個哈欠。
也許是睏倦了,也許是他的懷抱太過安穩,不多時,七寶便沉沉睡了過去。
張制錦目不轉瞬地凝視着懷中的如畫容顏,心中泛起一陣難以言喻的甜,忍不住想俯身在她面上親一親。
不料還未動作,就見七寶眉峯皺蹙。
這一覺,七寶睡了很久,入夜還未醒來。
張制錦並未打擾,只在進翼城驛站之時,他輕手輕腳地想抱了七寶下車,才一動,卻見七寶臉上露出了類似甜美的笑。
張制錦微怔,七寶緩緩地睜開雙眼。
眼神之中浮出朦朧之色,又看片刻,七寶才喚道:“夫君……”
“醒了?”他挑脣笑笑,“咱們到驛站了,你別起來,我抱你進去歇息。”
七寶很乖地答應了聲,直到進了驛館安置妥當,七寶才說道:“夫君,我方纔、方纔又做夢啦。”
張制錦先前看她臉色變化,已經猜到幾分,便問道:“這次夢見了什麼?”
七寶微笑。
她方纔又夢見了……夢見威國公府被抄檢,她給張制錦安置在紫藤別院。
但是這一次的遭遇,跟最初的噩夢不同。
好像是因爲上次分娩的那夜她夢迴紫藤別院,把那時刻初次相見的張制錦誤認爲是“夫君”,說了那些話後……一切因此而產生了變化。
雖然事情未必盡如人意,但他們之間,卻總算是沒有再重蹈覆轍。
夢境中的那位,顯然不像是張制錦所說的徹底的“糊塗蟲”。
這是當然,畢竟是同一個人,因爲她的一句話,往往就能舉一反三。
七寶莞爾:“這次,夫君對我好多了。”
張制錦忍俊不禁,又聲明:“你夢中的那個不是夫君我。”
他一本正經的在掩耳盜鈴自欺欺人,七寶偷笑,又在他胸口連蹭了蹭:“知道啦。”
兩人彼此擁抱,聽到外頭秋風敲窗,好似有沙沙聲。
原來是秋雨無聲而至。
外間寒風冷雨,室內卻溫暖如春。
良久,七寶伏在張制錦胸口,小聲說:“只是有一件事……”
“何事?”他撫着七寶如絲緞般的青絲,愛不釋手。
七寶道:“夫君原本可以做尚書的,位極人臣……”
他是有才幹且有大抱負的人,如今爲了她硬生生扭轉仕途的方向,七寶不免替張制錦覺着惋惜。
張制錦握着她柔滑軟厚的青絲,微微怔住。
***
當初在他趕了去養心殿,正看到七寶飲下毒酒,張制錦上前將她抱住。
那一刻,毫無來由地張制錦突然間想起了玉笙寒。
張制錦對於玉笙寒的行爲從來都無法苟同,雖然抱着同情,卻也只是高高在上,並不懂她所謂銘心刻骨。
但是現在,望着龍椅上的皇帝,張制錦突然也生出了一股難以遏制的殺機。
目光相對,皇帝彷彿看出他心中所想。
皇帝淡淡一笑,說道:“本以爲你是最不同的,沒想到也是同樣。”
又道:“不用擔心,她死不了。”
張制錦道:“你爲什麼要這麼做?”
皇帝道:“因爲朕想看看,她能爲你做到何種地步,她對你的喜歡,配不配的上你給她的。”
張制錦不怒反笑:“你滿意了?”
“朕向來寡情,從不懂情爲何物,”皇帝站起身來,仰頭長嘆了聲,哼道:“沒想到都報應在子孫身上了。”
張制錦低頭打量七寶,幾乎無心聽他說什麼。
皇帝道:“那夜朕跟你說的,是真的,君無戲言,朕的確曾想要你繼承大統。”
在玉笙寒逼宮那夜,張制錦進宮,皇帝特傳了他到跟前兒,當時司禮監兩名資歷深的掌印太監跟三名內閣輔臣在身旁,皇帝親口/交代後事,立下了密詔,——倘若太子失德,康王世子殞身,便即刻昭告天下,讓張制錦認祖歸宗,繼承大統。
張制錦淡淡道:“請皇上恕罪,我始終都是張家的子弟。”
皇帝盯着他,終於一笑:“方纔七寶說,你總是心懷朝廷,朕其實也知道你……縱然不靠血脈,亦是難得的人中之龍,可在九天翱翔。你既然想去邊關,那就去吧。不過,朕的密詔,始終還放在內庫存着。”
皇帝說完,又看了一眼在旁邊的幼安:“這孩子不錯。隨你,有你教導着,想必將來也是不世出的俊傑。周七寶是個有福的,帶她走吧,在朕改變主意之前。”
***
外頭的秋雨好像更密了,一陣陣酥麻入骨。
七寶見張制錦不言語,便捧着他的臉道:“夫君,你後悔嗎?”
“後悔?”
七寶眨眨眼:“夫君要是後悔,咱們現在就可以回京去。”
張制錦對上她的眸子:“你可知對我而言,世上最珍貴的是什麼?”
“是什麼?”
“是你,”張制錦微微一笑,將七寶輕輕地擁入懷中:“唯有你,天下無物可比,甚至連天下亦不能比。而我只想跟你,執子之手……”
七寶輕聲接道:“執子之手,與子偕老,死生契闊,與子成說。”
星眸裏漾着閃閃爍爍的歡悅,在這秋雨連天的夜晚,令人迷醉。
張制錦翻了個身,輕輕在她的櫻脣上吻落。
他的吻就像是窗外溼溼潤潤的雨,細細密密地灑落在七寶的身上,雨聲交織着水聲,纏綿繾綣,像是天地間最銷魂的樂調,熱切的激情融匯涌動,彷彿身心都滋潤而蓬勃的,於夜色中做盡情而無遮攔地絕妙綻放。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