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寶猛然間看見了謝知妍, 臉上就禁不住透出些畏懼之色。
周綺跟周蘋都在看着她, 見狀心中各自詫異。
且說周綺領着七寶上前,屈膝行禮:“老太太。”又向着張老誥命行了禮。
七寶神不守舍, 跟着周綺行事,只是不肯再擡頭亂看,人也隱隱地避着謝知妍。
張老誥命先看着周綺道:“怪道方纔知妍稱讚,果然是個端雅大方的。”
周綺只是含笑垂首道:“是老太太謬讚了。”
“倒不是,你們家的女孩兒,就是比別人家的更出色些,”張老誥命回頭看向謝老夫人:“怪道你鎮日心滿意足, 百病全消,連我看着都受用呢。”
謝老夫人只笑了數聲。
張老誥命又看向七寶,笑道:“不過,怎麼這數日不見的,七寶竟比先前瘦了些?”
七寶心思恍惚, 竟不能回答。
周綺忙笑道:“老太太有所不知,只因爲先前我們老太太的身子有點不妥當,七妹妹她孝心所致, 便日夜懸掛,寢食不安的, 自然就比先前清減了。”
周蘋也起身笑說:“話說起來, 請石太醫的主意, 也還是七妹妹催着三哥哥去尋人的呢, 我們卻都沒有想到, 幸而是她的孝心,也是老太太的福氣,才得了個好太醫。”
張老誥命聽到“石太醫”,笑道:“上回在我家裏頭,七寶跟我打聽那石琉太醫,原來那會兒就存了心了?”
周綺立在七寶身邊兒,垂着衣袖,輕輕地捏了捏她的手,七寶纔回答道:“是,是的。”
謝老夫人見七寶不似平時一樣伶俐,反而帶着些拘謹畏怯,心中略覺驚異。
這會兒張老誥命回頭對謝知妍道:“知妍,你方纔不是還說七姑娘嗎,你們年紀相當的,且去跟她多親近親近。”
謝知妍行禮,走到七寶身前,凝視着她,微微一笑。
七寶擡頭正看見她的笑容,如同見鬼般往後退了出去,竟怯生生地躲在了周綺的身後。
剎那間,謝知妍臉上的笑頓時僵住了,連張老誥命也面露詫異之色。
謝老夫人一怔,苗夫人從旁起身道:“七寶,怎麼這樣無禮?”
周蘋忙道:“太太彆着急,七妹妹向來膽子小怕見外人,再加上今兒早上過來探望老太太的時候,給花園裏一隻驚飛的水鴨子嚇到了,今兒一整天沒正經吃東西,只有些心神不寧的。”
苗夫人驚問:“怎麼不早說?”
周綺忙道:“是七妹妹不肯讓我們說出去的,生恐再讓老太太跟太太多掛心。”
謝老夫人早一疊聲道:“七寶,快過來!”
周蘋見七寶瑟瑟發抖地不動,忙上前輕輕握住她的手,拉着她到了老太太身邊兒,謝老夫人探臂把她摟到懷中,紅着眼睛道:“你這傻孩子,總是一門心思地替我們着想,豈不知你身上有個不好,這裏沒有人肯安心的?”
張老誥命微微蹙眉,留神看七寶,卻見她埋首在老夫人的懷中,眼角有點淚痕,倒不像是裝出來的。
謝知妍站在原地,略覺着有些尷尬,周綺溫聲道:“謝家妹妹請坐吧,萬萬不要見怪,我們七妹妹性子是這樣嬌弱的,其實是極好相處的人,以後大家來往熟識了,你自然知道她的好呢。”
謝知妍這才也含笑道:“姐姐說的是,只是七妹妹受了驚嚇,倒是不能等閒視之,聽說‘琥珀寧神丸’對付驚悸之症是最好的,不知貴府可備有麼?若有的話可給妹妹用一丸,再好好地睡一覺,比請大夫看診要快些。”
謝老夫人忙問:“可有此物嗎?快拿來。”
苗夫人忙看向周蘋,周蘋道:“有清心茯神丹,至寶丹,雖不是琥珀凝神丸,效用是差不許多的。”
謝老夫人點頭:“那也使得了,去取兩丸給七丫頭服了,別叫她苦捱受罪。”
周蘋忙抽身出來,吩咐門口的丫頭去取。
張老誥命看着謝老夫人笑道:“上回你說爲了兒孫操勞,今兒我看你這樣子,才知曉這真意。我雖然也疼顧底下的兒孫們,只不曾和你這樣,竟把個七寶當作心肝兒肉一樣。”
謝老夫人仍是抱着七寶,一邊說道:“當着三丫頭四丫頭的面兒,也不怕說了她們不受用,我的孫女兒們雖多,最疼顧的就是這個小的了,半點兒委屈也不捨得她受。”
張老誥命笑道:“照我看,三姑娘四姑娘也是極出色的,你這樣偏心,我可替他們不平了。”
周蘋周綺忙都含笑道:“我們雖不比老太太,但是疼惜七妹妹的心意,卻是一樣的。”
謝老夫人便笑道:“她們都是很懂事的孩子,比我還心疼七寶呢。”
張老誥命嘆道:“你們府裏倒真的是一團和氣,怪道呢,所謂‘家和萬事興’,所以纔有了康王世子來定親,又有靜王殿下來看顧……這若是在別的府裏,可是想也不敢想的事了。”
謝老夫人笑道:“這個嘛,大概也是命該如此,我們本來不是那等攀龍附鳳的人家,只安安靜靜守着祖宗傳下來的家業跟蔭勳度日罷了。”
老誥命道:“你這可是自謙了。”
謝老夫人道:“倒不是自謙,您也不是外人,當然知道,當初康王府來求的是七寶,只是這孩子八字兒不利,我們更不捨得用她的安危去攀那門親戚,這才回絕了。誰知偏偏該是這府裏的運氣,他們竟又看上了四丫頭。能有什麼法子?”
老誥命笑道:“這自然也是因爲四姑娘有她的好處,康王府才青眼有加的呢。說來說去,還不是你教導有方?說到這裏,不知靜王殿下跟七寶的事……”
“這個嘛,想必不成,”謝老夫人不等老誥命說完,便道:“一則是七寶的八字在這裏,二則,王爺的身子也是那個樣,所以他們兩個湊作對兒……又像是什麼?爲了孩子們,還是罷了。”
張老誥命點點頭:“說來我突然想起,怎麼我聽說我們府裏的錦哥兒,自作主張的派人來府裏提親了?”
七寶在謝老夫人懷中聽到這句,身子一抖。
謝老夫人抱着她,頓了頓,才笑道:“說起來我差點兒忘了,倒的確有這麼一回事。果然是張侍郎自作主張、沒經過您的意思?”
老誥命道:“錦哥兒做事也太唐突了,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他居然就直接請別人來府裏說親,這樣顯得對府裏也很不尊重,我知道後很是生氣,訓斥了他一頓。”
說到這裏,外頭送了丸藥進來。
這邊兒周蘋親自接了過來,周綺叫小丫頭倒水,自己端了杯子送過來。
七寶回身,見周蘋一手照着她的肩頭,一手送了藥上前,七寶看一眼周蘋,終於乖乖地吃了。
周綺吹了吹杯中的水,又道:“慢點喝,略有些燙。”
七寶低頭,就着她的手喝了口水把藥送了。
謝老夫人給她撫了撫背,問好些了沒有,七寶點點頭,目光垂着,不敢到處亂看。
老夫人到底心疼,便特叫周綺陪着她,先回去歇息。
七寶巴不得趕緊離開,只低頭向着兩位老夫人行了禮,後退兩步,纔跟周綺一併去了。
等七寶去後,謝老夫人對周蘋使了個眼色,周蘋便起身退到外間,那邊謝知妍也隨着起身而出。
於是屋內只剩下了兩位老夫人跟苗夫人,謝老夫人頷首笑道:“幸而我覺着不對,何況我們七寶今年流年不利的,纔給我拒絕了。只不過,這張侍郎素有賢名才名,又是聖上看重的朝臣,向來的端方穩妥,如何這次行事如此唐突?他也太大膽了,是該好好教訓教訓,聽了您的教誨,他一定該知錯悔改了吧?”說到最後一句,老夫人似笑非笑。
老誥命的笑容略僵了一僵,然後笑道:“他什麼都好,只是性子畢竟有些像是他的那個父親。”
謝老夫人才有笑說道:“上回您同我說,兒孫自有兒孫福,不肯替他們操心,如今我看您的情形,卻也像是不可免俗啊。”
張老誥命並不搭腔,只道:“那孩子畢竟是個最出類拔萃的,我自然也多看顧他些,這麼說,你回絕了他的提親之舉,是也怪他行事無狀不成體統了?”
謝老夫人沉吟道:“其實說句真心話,張侍郎的名頭再大,對我們這把年紀的來說,也始終是個小孩子罷了,小孩子們做事做的好,我們自然替他們開心,做的錯了,只叫他們知錯能改便是,又怎肯當真生氣,何況做的也不是什麼十惡不赦的,也並非歹意,你說對嗎?”
老誥命默然相看。
謝老夫人笑道:“再者,我並不討厭你們錦哥兒,反而頗爲喜歡那孩子,您自然也知道,這番我的病,也還多虧了他去那個難請的石太醫那邊兒調停呢,聽我們老三說,他甚至都沒跟張侍郎開口,張侍郎自己就寫信給那石太醫讓他來了……可見他是個有心的孝順孩子。就看在他這份心意上,我也是高看他一眼呀。老姐姐,你有一個好孫兒。”
老誥命一句句聽着,聽到最後,臉色微微地發青。卻還是微笑着:“是啊,正因爲他出色,所以這多年來,不知有多少人家上門提親呢。”
謝老夫人故作詫異狀:“是嗎,我也覺着這樣出挑的能幹後輩,本該早就成家立業了,怎麼這般大年紀了,還是孤零零的?”
老誥命的眼中恨不得飛出鋒芒。
謝老夫人又笑:“必然是太挑了吧?不是他太挑,就是老姐姐您太挑。”
目光相對,雖都是和顏悅色慈眉善目的,眼神之中,卻赫然有火花簇簇。
終於老誥命道:“這個不是挑不挑的緣故,主要是我看上的人,他看不上,他看上的人,我看不上。”
謝老夫人仰頭一笑,恍若沒聽出這其中意思的,只說道:“說來姻緣之事,還是他們年輕人過日子,咱們雖能管,彼此都是這把年紀了,還能看顧他們幾年?終究要他們過的好就是了,難道到時候入了土,在地上,還能管得了他們娶妻納妾的?何況你們錦哥兒,你也說他是個行事穩妥大方的後生,既然他這樣出挑,他看中的,未必就差到哪裏去,若我是你呀,他那樣眼高,卻有看中的人,我巴不得他趕緊給我娶進門,快些開枝散葉,自己清清靜靜地等着抱小孫兒小孫女呢。”
這日,張老誥命去後,謝老夫人神清氣爽。
苗夫人見兩人各打機鋒,似懂非懂,還有些懸心,直到送了老誥命回來,卻聽上房裏頭傳出老夫人的笑聲。
只聽如意說:“今兒您老人家可算是扳回了一城了。”
謝老夫人笑道:“她也有今日?之前嫌棄我們七寶,如今她最鍾愛的孫兒還不是千求萬求的只看上我們七寶呢。”
如意道:“今兒這位誥命老夫人帶了謝家姑娘過來,是不是想要老太太看明白,她喜歡的是那位謝姑娘?”
“這是當然了,”謝老夫人喝了口蔘湯,笑道:“只可惜她看中了有什麼用,又不是她娶親,何況若是別的子弟兒孫的也罷了,但是張侍郎只怕不是她能隨便左右的人。哼,她要是真的懾服了張制錦,今兒就不必特意帶了人巴巴地上門了,你聽她那些話,裏裏外外,是要我主動拒婚,只怕她壓不下張侍郎,所以想得了我的狠話回去告挾,我偏不上她的套。”
如意驚道:“幸而是老太太明白。”
“多虧了吃了這幾日的藥,身子比先前爽利多了,也還有精神應付她,”謝老夫人長吁了口氣,把身子歪倒,又道:“如今我也不理會了,只看他們自己家裏到底怎麼樣就是,張侍郎若是能叫我這位老姐姐派人過來提親,自然是他的手段,我也放心把七寶給他,如果他不能,我還不放心七寶進他們張家呢,寧肯找個中等殷實人家,不管家境如何,只要人品過得去,且疼惜我們七寶,比什麼都強。”
***
眼見石太醫約定的七日之期將到,威國公府來了一位稀客。
周承沐親自請了張制錦到了雅蘭小院的花廳裏,小廝們飛快地擺了果盤碗碟,備了上等的秋露白。
承沐親自斟酒,敬張制錦道:“早就想宴請張大人,以示感謝之意,只是大人公務繁忙,實在不敢相擾,今日實在榮幸之至,承沐敬大人一杯。”
張制錦道:“三爺不必客氣。請。”
兩個人各自吃了一杯酒後,承沐道:“多虧了張大人請到了石太醫,才讓老夫人病情好轉,大恩大德,沒齒難忘。”
張制錦見他很是拘謹,方淡然一笑:“三爺不用這般,老人家的身體最爲要緊,何必多禮。”
花廳上日色明亮,架子上放着一盆葳蕤建蘭,映着他眉清目朗的笑容,清雅雋秀之極。
承沐心頭一跳,一時竟說不出話來,忙只舉起杯子道:“我先乾爲敬。”
承沐匆匆地又喝了一杯酒,纔要舉手添酒,門外走進一個小廝,把酒壺接了過去。
周承沐因心不在焉,便也沒在意。
那小廝低着頭,給承沐將酒斟滿,又來給張制錦斟。
張制錦目光一動,看見那握着酒壺的小手,手指細嫩,白膩非常,竟比這羊脂白玉的長頸壺顏色還要晶瑩無瑕。
同時鼻端彷彿有一股很淡的香氣,沁人心脾。
張制錦緩緩擡眸,掃向這“小廝”。
意外,倒也不怎麼意外。
只是他的眼底在瞬間有一抹笑意隱隱地涌了出來。
原來這桌子旁邊斟酒的,穿着小廝們的青衣,頭上還歪戴着一定軟羅頭巾,只是身形纖嫋,腰肢盈盈一握。
且巴掌大小臉,膚白勝雪,兩隻水汪汪的眼睛骨碌碌,半是含怯地看着自己,——不是七寶又是何人?
張制錦不動聲色地瞥着她。
七寶對上他深邃幽然的星眸,臉上有一抹淡紅飛了出來,又怕他揚聲喝破,於是忙向他比出一個噤聲的手勢,倒了酒後便後退一步,免得周承沐看見自己。
張制錦微微挑脣,垂下眼皮。
他看着杯中酒,這秋露白入口清冽,但後勁綿長。
張制錦眼神閃爍,突然主動舉杯道:“我也敬三爺一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