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天前,周承沐去探望七寶的時候,給她拉住,神祕兮兮地問他在外結交些什麼人。
七寶從來不關心這些的,只在意那些閨閣之事,什麼香粉,珠釵,衣服料子,時興的顏色花紋之類的,再不就是讀兩首詩解悶兒。
如今突然問起來外頭的事,周承沐笑道:“怎麼了?無非是翰林院裏的那些人,江嘯村,路飛熊,楊宇之類,你都不認得。”
周承沐人物風流,也有幾分文采,科考出身,如今供職翰林院,任學士一職,倒是個極清閒的職位,卻沒什麼實權。
七寶忙問道:“那你有沒有見過什麼大人物?比如……”
周承沐見她的眼珠骨碌碌亂轉,便笑問:“比如什麼人?”
“比如……幾位王爺。靜王啦之類。”七寶支支唔唔地回答。
“靜王?”周承沐道:“別的王爺偶爾還能見過幾次,只是靜王殿下因爲身體不好,深居簡出的,我至今還沒有機緣碰面呢。”
七寶臉上露出失望的表情,還老氣橫秋地嘆了口氣。
周承沐忍着笑問:“怎麼突然提起這個?”
七寶皺着好看的眉心,慢慢地說道:“哥哥,我覺着吧,人不能總是錦上添花,要學會雪中送炭,比如現在,人人都喜歡康王殿下,人人都說靜王殿下沒有前途,可是,這種事誰說的準呢?萬一、我是說萬一靜王殿下以後會有出息呢?”
周承沐笑道:“這話說的有理。咦,你什麼時候開始關心這些朝堂上的事情了?”
“我只是、”七寶咳嗽了聲,眨巴着眼說,“我只是突然覺着靜王殿下有點可憐嘛,人人都說他要死了……好像盼着他死掉一樣。”
七寶是個沒心機的,自以爲話說的天衣無縫,巧妙絕倫,但周承沐何等聰明,看七寶的神情言語,便覺着有異,當下不動聲色地問道:“你說了這一通,到底是什麼意思呢?”
七寶才鼓足勇氣道:“哥哥,以後你、或許可以多親近親近靜王殿下,就當是雪中送炭……積德做好事了,你說好不好啊?”
周承沐雖然敲問出她的意思,卻也沒當回事兒,畢竟人人都知道靜王是個冷竈,而且又深居簡出極少在人前行動,要見他,也是難。
何必費心費力而不討好呢。
於是承沐只稍微應付了七寶一回,便走了。
如今周承沐把這話告訴了老太太,老太太擰眉想了一回,當下吩咐周承沐:“你以後就按照七寶所說,想法兒接近接近靜王,跟他搭上關係吧。”
周承沐吃了一驚,連周蔚周承吉也驚得不輕。周蔚急道:“母親,七寶只是小孩子胡說,何必當真呢?”
老太太冷笑道:“七寶自然單純不知事,但我知道她的心最靈,你不願意聽我的話,自有願意聽我話的人。”
周蔚忙低頭連說不敢。
老太太才道:“既然如此,你們都聽好了,對於康王殿下,要外恭敬而內防範,至於靜王,能搭把手的時候,別往回縮。你們若是威國公府的子孫,就記着我的話,也是對我的孝順了。”
父子三人恭敬應承了,魚貫出了老太太的房中。
周蔚眉頭緊鎖,覺着事情古怪而棘手。
周承吉則對承沐低低道:“怎麼七寶丫頭胡鬧,老太太也跟着胡鬧呢?去貼合靜王爺,到底圖個什麼?原先還怕七寶嫁給他呢,現在又是怎樣?七寶雖然嫁不成康王世子,也未必就要去俯就靜王吧,難道不怕他有個不妥?”
七寶八字搞鬼的事,她兩位兄長都不知道。
周蔚雖然知道,不便直說。
承沐笑道:“哥哥別抱怨,你不願意做不打緊,橫豎有我呢,七寶那丫頭從不管外頭的事兒,這次突然一反常態,我不理她,倒也不好,如今更有了老太太的吩咐,索性就讓我去燒燒這個冷竈。”
他轉頭看向父親:“您覺着如何?”
周蔚嘆了口氣:“就按照老太太說的做罷。”
***
後兩日,康王府突然派了四個老嬤嬤過來。
謝老夫人聽說後,心頭一沉,當下命請了進內。
老嬤嬤們行了禮,落座後,一人笑道:“老太太身子安康?”
謝老夫人道:“多謝惦記,向來很好。”
老嬤嬤道:“先前端午,七寶姑娘在我們王府喝醉了後,王妃心中甚是過意不去,便打發我們來瞧一瞧。另外,還有一件事兒跟您老人家商議。”
謝老夫人笑道:“那孩子從小給我慣壞了,上不得高臺盤,這不才去王府就出了糗,也是她的八字不利,那天本不該帶她出門的,相士都提醒過了,說這兩年裏,連婚配等事都不能提呢,不然更會對孩子有害,以後更要謹慎些才好。”
說了這些,才道:“是了,是有什麼要緊的事兒啊?”
四個女人聽老夫人頭前說了那些,彼此對看一眼,才陪着笑道:“王妃的命令,我們不敢不直說了。其實我們來,正是爲了小小姐跟我們世子之間的親事。”
謝老夫人早就料到他們要提這件,所以故意先把七寶流年不利那句擡了出來,如今聽他們果然說了,便故意面露驚愕:“親事?這是從何提起?”
嬤嬤道:“貴府的小小姐聰明伶俐,我們王妃先前見過,便甚是喜歡,有意爲我們世子求娶,只是先前一直還沒找到時機正式提起,再說,康王府跟威國公府聯姻,更也是天作之合的。”
謝老夫人皺眉道:“原本這自然是極好的姻緣,何況七寶頑劣,能入王妃的青眼,實在是威國公府的榮幸,只可惜七寶這孩子沒福氣,只怕這親事是做不成的呢。”
另一個女人微笑說道:“相士的話,雖不可不聽,但也未必沒有禳解的法子,我們王爺說了,世子是鳳子龍孫,自然不怕那些無稽之談,小小姐若是進了王府,自然也有皇氣庇護,一定可以保住小小姐一生無憂的,——老太太覺着這話對不對呢?”
這話說的綿裏藏針,鋒芒畢露。
試問既然是康王殿下發話了,難道誰還能說不對嗎?可如果承認了這話對,那就沒有任何拒婚的理由了。
謝老夫人眉峯一挑,只是笑笑。
旁邊如意突然輕聲提醒道:“老太太,是時候該吃藥了。”
謝老夫人“嗯”了聲,回頭說道:“年紀大了,這些藥湯之類的,每天不斷,實在惱人,請恕我無禮了。”
四個女人只欠身道:“何必如此見外。”
於是丫鬟們捧了藥,又送了水。謝老夫人清了清喉嚨,才又說道:“對了,先前說到哪裏了來着?”
卻不等那女人回話,老夫人笑道:“這話有些不大好出口,不過既然已經說到這個地步,我也不得不提了,其實前兒靜王府也來了人,其中一位正是王爺的奶母嬤嬤,瞧着意思也是瞧上了我們七寶,所以,如果真的要談婚論嫁,只怕……”
老夫人並沒有說下去,只是頗有深意地掃着四人。
一個是靜王殿下,一個是康王世子,假如按照親王中平起平坐的話,自然是要先選堂堂的王爺。
老太太是這個意思。
但是人盡皆知,靜王不過徒有其名,其處境甚至還不如一名尋常的三品官兒。
康王府的嬤嬤們自然也知道這個道理,其中一個笑道:“靜王爺跟我們康王府……這如何能相比?”
謝老夫人不等她說完,便笑着截住道:“不管是靜王殿下還是康王殿下,畢竟都是聖上的正統,都是皇親國戚,豈能小覷?”
那女人皺眉,還要再說,爲首的那位咳嗽了聲,仍是笑對老夫人道:“既然如此,您的意思我們也明白了,回頭自會向王妃稟告。”
說着,便領着三人,起身告辭。
等這幾個人去後,謝老夫人深吸一口氣,往後靠去,如意忙扶着她:“您覺着怎麼樣?”
老夫人嘆氣道:“還能怎麼樣,這也是沒有辦法的辦法,如今只盼他們別去靜王府詢問,一問的話……”
如意道:“那靜王殿下的確派了人過來,看那吳嬤嬤的舉止,的確也是看上了小小姐,老太太方才的回話也不算是假。”
老夫人道:“雖然話是不假,但如果康王那邊不依不饒去質問,我擔心靜王府未必會爲了七寶,跟他們翻臉啊,以靜王殿下現在這個處境,他很可能會退讓。”
如意跟着揪心:“這、這可如何是好?康王府好像咄咄逼人,非小小姐不可。咱們也不能直接得罪。”
老夫人撫了撫眉心:“是啊,但也不能就這樣把七寶託付給那禽獸,得儘快想個兩全齊美的法子。”
老夫人皺眉尋思,突然擡頭問道:“你還記不記得,那天在康王府救了七寶的人?”
如意一怔:“您怎麼突然提起這個人?”
謝老夫人語重心長地說道:“其實這幾日我都在暗中忖度此事,這人既然能出入康王府,自然不是泛泛之輩,而且肯從世子手中救人,證明他不怕康王殿下,至少不憚挺身而出。還有一點:他救了七寶不留姓名,且囑咐你們保全她的清譽,可見爲人沉穩縝密,且一派君子之風。唉,只不知這人到底是哪一位,若是沒有婚配,倒是個合適的良人。”
***
且說在靜王府,聽了靜王趙雍所說,又瞧着這幾個醒目的大字,張制錦的臉色白了又黑。
玉面含惱地把書頁合上,張制錦淡淡道:“王爺,這兩本書送還我吧。”
趙雍笑吟吟道:“這怎麼成,我可是花了重金的。”
“二百兩罷了,不算什麼,改日我派人送到王府就是了。”張制錦回答。
趙雍挑了挑眉:“我的張大人,你怎麼這麼不通?我二百兩買來的,難道就原價轉送嗎?那我圖個什麼?”
張制錦道:“王爺想要多少?”
“既然是奇貨可居,”靜王想了想,“也是你自己說,你的手書目前存世的只有這兩冊。自然是千兩不換。”
張制錦用一種匪夷所思的目光看着靜王,垂眸又看面前的書,很想一把撕個精光。
暗中定神,張制錦道:“王爺,您什麼時候也學會敲竹槓了?”
趙雍看着他雲淡風輕的眉眼:“除非你答應本王一個條件。你把那《蘭亭集序》給我寫一貼。”
“好吧,”張制錦並沒有猶豫,皺着好看的濃眉:“成交。”
彷彿怕靜王反悔似的,上前將那兩本書收了起來,塞到懷中去了。
靜王啼笑皆非,張制錦所寫的《蘭亭集序》,足可以假亂真,但他不肯一味效仿,所以已經很久不做此事了,沒想到此次這麼痛快答應。
趙雍心中盤算,舉手試了試桌上的藥,還是溫熱的,便端起來喝了半盞。
“對了,原先聽說威國公府跟康王府那邊是要結親的,怎麼最近又沒有聲了?”靜王覺着嘴裏發苦,才要找水,卻見張制錦已經給他倒了一盞茶:“漱漱口。”
靜王舉手接了過來,擡頭看他。
張制錦說道:“據說是那……周七寶八字流年不利,不宜出嫁。”
“既然是個絕色,以趙琝那視色如命的性子,怎麼會輕易放過?”
張制錦道:“世子雖然愛色如命,頭上到底還有康王殿下跟王妃管束着。”
靜王仰頭看他,突然說道:“我跟你打賭,除非是他沒見過那位七寶姑娘,又或者那位七寶姑娘並非傳言中般絕色,否則趙琝絕不會撒手。”
張制錦道:“王爺什麼時候這樣關心那女孩子了。是了,先前靜王府不也派了人去嗎?”
提起這件兒,靜王苦笑道:“可不是?吳嬤嬤去的,回來後,便把那個小小姐誇得月裏嫦娥一般,據說竟是個極爲絕色的美人,最難得甚是知禮,惹人憐愛等等。她還拼命地攛掇,讓我快快去威國公府提親,遲了的話就給別人搶去了呢。”
張制錦眉峯一動,片刻,才語聲沉沉地開口:“既然是如此可遇不可求的美人兒,王爺爲何不着急?”
靜王似笑非笑道:“你是故意嘲笑我呢?這會兒本王若是忙着去搶美人,難道是怕自己不夠打眼?康王那邊兒先要吃了我的。”
靜王派那兩位嬤嬤前往威國公府,雖名義上是爲了婚娶之事再相七寶,但事實上,也只不過是個幌子罷了。
趙雍自己心裏明白,威國公府甚是溺愛那位小姑娘,不會容許她嫁給一個病歪歪的王爺,何況早有風聲傳出來,說是他們家相中的是康王世子。
趙雍只是去走個過場,然後讓京內的人恥笑一陣:看,這個沒有用的靜王爺又吃了憋了。
只是讓趙雍沒想到的是,這兩位嬤嬤居然真的見到了周七寶,而且那位小姑娘居然還百般禮遇,且據嬤嬤們回來說——小姑娘竟是沒給康王府看中的意思。
接下來又傳出七寶八字不利的消息,這卻讓靜王覺着撲朔迷離起來。
在想不透的同時,靜王隱隱地又有點好奇:那位絕色的小小姐,到底是怎麼樣難得的人物?居然讓見慣美人的吳奶娘都讚不絕口,一見傾心。
張制錦笑如春華,讚道:“王爺這韜光隱晦的功力,是越來越深厚了。”
“別嘲我了,”靜王回過神來,笑道:“我能有什麼辦法,又沒有得寵的母妃,也沒有可以仰仗的靠山,在這種情形下強出頭,給幾位王兄們圍在中間兒,難道是怕死的慢嗎,當然要避其鋒芒,小心行事。”
突然靜王問道:“端午那天你也去了康王府,陰差陽錯的,沒見到那位絕色的小小姐嗎?”
剎那間,張制錦的心底掠過那個趴在地上哭叫救命的身影,以及自己捂住她的嘴,那吧嗒吧嗒打在他手上的淚。
掌心彷彿還印有櫻脣的嬌軟感覺,這幾日常常覺着手裏隱隱發癢,不知何故。
但面對靜王凝視的眼神,張制錦不動聲色道:“內外有別,哪裏容易見到。怎麼,王爺感興趣了?”
靜王笑了笑,手指點了點他懷中:“不管怎樣,這女孩子的字寫得很不錯啊,看着似有幾分功力,並不像是你口中的不學無術附庸風雅。”
張制錦哼道:“王爺這樣欣賞,改日有緣,不如讓她也依樣兒寫這幾個字給王爺,留着天天欣賞。”
靜王大笑。
不料笑聲還未止住,外間一名管事進來,行禮道:“啓稟王爺,康王府來人,要求見王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