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說張制錦突然悶哼了聲, 倒身下來,把七寶壓住了。
七寶猝不及防,悶頭悶腦地用力掙扎了半晌, 也沒如何,還是張制錦自己撐着左臂探身起來, 才容她鑽出半個頭喘了口氣。
這會兒七寶突然嗅到一股淡淡地血腥氣, 混合着另一種類似藥草的味道。
七寶呆了呆, 又見張制錦白皙的臉上泛出了絲絲汗意,便有種不妙的感覺,問道:“大人,你怎麼了?”
張制錦見她往自己身上打量,便擡手將她的頭重又摁落, 並不讓她細看。
他輕描淡寫地說:“沒什麼。只是忙了一夜有些累了。”
七寶似信非信,頓了頓才問道:“你昨天到底忙什麼去了?”
張制錦在她緞子似的發上輕輕一撫,青絲從掌心緩緩滑過, 受用無意無法細說。
張制錦微微一笑:“有件要緊事……”
想跟她說, 只是這件事太過複雜,說了又難免讓她受驚,於是張制錦只說道:“如今已經暫時平息了。等稍後我再跟你說,這會兒我有些累了, 你陪着我睡一會兒, 我已吩咐了丫鬟讓半個時辰後叫醒。”
七寶問:“你昨晚忙了一夜沒睡?”
張制錦一笑:“哪裏有睡的空閒。”說着, 側身把七寶往懷中摟過來, “別做聲。”
七寶本來還有許多疑問, 可見他如此,也知道他在外頭忙的是正經大事,怕是累壞了,何況又不來爲難自己,正是求之不得的。
“大人快睡吧,”於是七寶擡手在張制錦胸口輕輕地一撫:“只是我該起來了……”
家裏早教導過成親之後的種種規矩,第一件就是不能跟在家裏一樣賴牀了,七寶自然牢記。
可七寶才一動,卻給張制錦摟的緊緊的:“陪着我,不許走。”
七寶本怕若是晚起就沒了規矩,只怕張府裏會有什麼風言風語的,可是給他緊緊地箍在懷中,望着他不由分說的神情,只好放棄要起的念頭,順從了他的意思。
“那、那好吧。”她眨了眨眼,心中想若是他睡着了,自己就偷偷爬起來,橫豎他不知道也罷了。
張制錦垂眸看向七寶,卻見她安安靜靜地窩在自己胸口,長睫蝶翼般抖動,櫻脣微抿,有三分的無可奈何,卻是七分的乖順。
剎那間,連臂上的傷痛都減輕了一大半。
***
不怪張制錦沒有即刻告訴七寶發生了什麼,因爲這件事本就是一言難盡,九曲迴腸。
昨兒張制錦從裴宣手中得了那塊腰牌,思來想去,終於想到了一件事。
因將年下,宮內的殿閣需要修繕,工部挑選了些得力的工匠,每日進宮修葺粉刷。但凡進宮的工匠,一則是工部的人帶領,二則是宮內的太監監管,且個個都有腰牌。
但凡錢銀的事,自然也得經過戶部,也正是經過張制錦的手的,原本是再不會出錯的。
可眼下,禁宮,戶部,丟失的金牌……能跟這些聯繫起來的,只有這一件大事。
張制錦的反應極爲快速,當下便跟裴宣一塊兒策馬往宮中而行,在路上便問起裴宣工部監造宮內宮殿修繕的事。
裴宣一聽他提這個,便猜到癥結必出在此處。
裴宣便道:“昨日還聽皇上說要看看新修繕的武安殿,只不知何時會去。”
兩人於馬上對視一眼,不約而同地心頭一凜。
在宮門口下了馬,守門的禁軍見是頂頭上司跟張制錦,忙忙地放行,裴宣問:“工部的工匠們進宮了嗎?”
禁軍道:“回大人,早就來了。”
裴宣便跟張制錦一路望內疾行,走了半晌,遠遠地看見是在御前伺候的一名小太監,裴宣忙問皇帝何在,那小太監說道:“這會兒皇上怕還在養心殿裏午休呢。”
說了這句突然醒悟,忙看向張制錦道:“侍郎大人怎麼在這兒,今兒不是您的好日子嗎?”
張制錦只一點頭,又對裴宣說道:“你去養心殿近身保護皇上,我去武安殿看一看。”
裴宣本想跟他同行,但畢竟皇帝的安危爲重。
於是略一躊躇,便把身邊的十幾個錦衣衛分了一半給張制錦帶了,又下令讓宮內的禁軍們加緊巡邏,封鎖各個宮門口。
當即兩人分頭行事,裴宣一路來至養心殿,門口的太監見他來到,笑着行禮,裴宣問道:“皇上沒醒?”
太監說道:“裴侯爺來的正巧了,皇上方纔才醒了,因覺着悶,便起駕往外走走去了。”
裴宣汗毛倒豎:“去了哪裏?”
這太監道:“這倒沒有說。侯爺敢情是有急事?”
裴宣不等他問,就忙帶人往後殿施工的地方奔去。
而跟裴宣分開之後,張制錦來至武安殿,卻見大殿的腳手架跟梯子上有許多身影在忙碌。
臨近年下,工部已經下令要在這兩天之內完工,所以趕的十分急,有幾個太監不時地在周圍走來走去,催促着工匠們快些行事。
其中一名太監突然發現張制錦來到,一驚之下忙迎了上來:“張大人,您怎麼在宮內?今兒不是您大喜的日子嗎?”
張制錦掃過那腳手架上的一道道身影,殿前殿後都有人手,一時數不清現場到底有多少人,於是問道:“今日工部來的還是杜大人嗎?”
“當然。方纔還在呢。”
這太監到也會察言觀色,見張制錦來的蹊蹺,且他身後不遠處還有錦衣衛林立,當下忙叫人去報信。
不多時,工部的杜主事匆匆地趕了來,行禮道:“張侍郎怎麼突然來了?”也是一頭霧水。
張制錦不動聲色地說道:“沒什麼,有一筆賬目出了紕漏,你把今日來的工匠名冊拿來我看。”
杜主事整個人都懵住了,張制錦身上明明還穿着新郎的喜袍,今兒大喜的日子他不在家裏應酬賓客,跑來這裏查賬?
雖說這人向來是個最能辦事的,但敬業到這種地步,是不是太匪夷所思了。
但到底不敢怠慢,忙從袖子裏掏出一本花名冊,又是忐忑地問道:“不知是哪裏出了紕漏?這眼見都要完工了,可不能再耽誤工期了。”
張制錦翻看了一下冊子,假裝隨意般道:“今日進宮的有三十五人,都驗過腰牌了?”
杜主事道:“這是當然。人也依舊都是那些人。怎麼,難道……”
張制錦伸出手指在冊子上一劃,道:“讓他們統統下來,我要親自過目。”
杜主事吃了一驚:“張侍郎,您這是做什麼?若是明天完不成,我可是擔了大幹系的。”
張制錦淡淡回答:“你若還要耽擱,我便讓他們全部停工。”
杜主事瞪大雙眼,旁邊的內侍深知張制錦脾氣,忙道:“杜大人,若不是事情緊急,張侍郎何至於如此?你快按照他所說行事罷了。”
杜主事無法,悻悻地拿了那名冊過去,吩咐旁邊的小管事,很快喊了十幾個人下來。
張制錦一一看過,身份、腰牌盡都對的上,並無什麼不妥。
杜主事沒好氣地催促剩下的人快來排隊。
正在查看的時候,卻見裴宣急急而來。張制錦一怔:“你怎麼來了?”
裴宣掃一眼現場,走近了低低說道:“皇上不在養心殿。”
張制錦微怔:“去了哪裏?”
“我以爲會在這裏。”裴宣皺眉。
張制錦跟他目光對上,突然一楞,問杜主事:“方纔過目的是十三個人,應該還剩下了二十二個,怎麼這裏剩下的只有十六個?”
趁着方纔說話的功夫,他將在場衆人掃了一眼,雖然說剩下的人還沒有排成隊,但他有過目不忘的本領,一眼便看的清楚。
杜主事竟沒有留意,忙叫小管事來問。
那小管事因不見了人,又驚又急,滿頭大汗,忙哆哆嗦嗦的說道:“方纔是有兩個小解去了,其他的、原本在這裏的……不知什麼時候居然……”
於是忙帶了人去找,才拐過後殿,卻發現那監工的小太監給殺死在地上,那兩名工匠卻不翼而飛,無影無蹤。
杜主事見狀,這才確信大事不妙,一時嚇得雙腿發軟,一個字也說不出來了。
衆人正在不寒而慄的時候,距離此處不遠的宮道上突然有一道雪白的光沖天射出,裴宣臉色一變:“在那裏!”
原來裴宣監管禁軍以來,爲方便禁軍之間的聯絡,便命製造局特製了一批閃雷,若是宮內發生緊急之事,便用此物用來傳遞消息指示位置。
先前裴宣進宮的時候又吩咐宮內戒備,禁軍們四處出動封鎖宮門口,果然便撞見了異樣情形。
裴宣跟張制錦趕到的時候,地上倒了數具屍首,有宮女太監,也有禁軍跟一名工匠打扮的刺客。
場面十分混亂。
不遠處,十幾個宮人跟禁軍把皇帝圍在中間,正在奮力抵抗如瘋虎一般不停進擊的刺客攻擊。
裴宣遠遠地拔刀躍了過去,身邊張制錦盯着前方,探臂從禁軍手中接了弓箭,人還沒到,刷刷刷的弓箭先出。
那幾名刺客正不顧一切地砍殺禁軍跟宮人們,其中一名及時察覺身後冷風激射,及時地閃身避開,另一人卻因殺紅了眼並沒有注意,頓時給張制錦一箭射中後心,慘叫一聲往旁邊跌倒出去。
這會兒裴宣跟錦衣衛已經衝到跟前兒,刺客們見勢不妙,忙先回身對敵。
張制錦望着現場的情形已經緩解,這才縱身往前,掠過倒地的屍首,以及正在交戰的錦衣衛跟刺客們,一襲大紅的喜袍彷彿一片紅雲般降落在皇帝御駕之前。
“臣救駕來遲。”張制錦拱手低頭。
皇帝先前雖遇襲,但神色仍然淡定,並不十分驚慌:“張愛卿來的甚好,讓裴愛卿留活口。”
原來此刻裴宣跟錦衣衛已經又解決了三名刺客,只剩下了兩人還在苦苦支撐。
張制錦領命,回身擋在皇帝跟前兒看向裴宣。
裴宣正也留意着他的舉動,見他到了皇帝跟前兒才鬆了口氣,對上張制錦的眼色,兩人自然心有靈犀。
這會兒因錦衣衛的圍剿,剩下的兩名刺客見行刺不成,且也插翅難飛,便垂死抵抗,其中一人身上受傷多處,力氣不支,給錦衣衛以刀抵住脖子:“還不束手就擒?”
不料這刺客倒也悍勇決絕,見已經逃無可逃,便把頭一轉,剎那間鮮血狂噴,竟就着錦衣衛的刀自刎而死!
剩下一名刺客嘶吼一聲,轉身又向着皇帝這邊撲來。
張制錦瞅了時機,重又張弓搭箭,那刺客揮刀將箭砍斷,仍然撲了上來。
裴宣見狀,已親自衝了過來。
這邊兒張制錦不慌不忙正要再搭箭,突然聽裴宣叫道:“小心身後!”
張制錦目光轉動,果然見一道雪色刀光從身後襲來,張制錦心頭凜然,這會兒已經閃避不及了,於是把弓往身後一甩。
“咔嚓”一聲,那人的刀劈中了弓,雖避開了張制錦的後心,但勢頭不減,仍是斜斜地扎向他的右臂上。
這會兒身前的刺客已經撲了過來,兩下夾擊,電光火石間,張制錦深吸一口氣,左臂探出把身後那人的手腕擒住,掌上用力,身後之人發出慘叫,手腕已經給拗斷。
張制錦不動聲色地將那人手臂往前一拽,竟是借力打力的,以身後刺客的匕首堪堪擋住了身前刺客的致命襲擊。
但畢竟那刺客來勢兇猛,長刀跟匕首一碰,來勢不減。
張制錦腳下一挪,剎那間就跟身後刺客換了位置。
就在這瞬間裴宣已經趕了過來,原本是想留活口的,但是見張制錦受傷,情形緊急,裴宣再也顧不得,一刀掠向那人後心。
那刺客正全神貫注對付張制錦,後心一涼,整個人往前撲倒在地。
此刻張制錦身後的刺客給他當做肉盾,被同黨的刀鋒刺中後心,委頓倒地。
張制錦垂眸看去,見竟是個小太監打扮之人!
錦衣衛們迅速將皇帝護住,皇帝也略微色變,沒想到刺客除了借工匠身份外,竟還有內宮的人。
***
在場的刺客們幾乎都全軍覆滅,幸而那先前自刎的刺客還留有一口氣,當下裴宣忙叫太醫前來搶救。
皇帝則又給護送回了養心殿內。
裴宣馬不停蹄地封鎖內宮,覈實身份,其他工匠的身份一時之間無法詳細,但是那小太監的來歷卻是輕而易舉的,但偏偏如此,卻讓衆人都嚇了一跳。
原來這小太監竟是康王殿下的生母德妃娘娘宮內的人,在皇帝遇刺的時候,他是“恰好”經過那裏,刺客襲擊的時候,他本來跟大家也塊兒躲避,所以其他人都沒有在意,誰知道居然會突然發難。
這會兒張制錦已經草草地包紮了傷口,正好也聽說了這個消息。
裴宣覺着口內隱隱地有點苦澀:“你說,這是怎麼回事?”
張制錦道:“一時我們也不明白,你便如實地稟告皇上就是了。”
裴宣道:“這件事跟康王殿下有牽連的可能性多大?”
張制錦淡淡道:“你我說了不算,還得皇上發落。”
裴宣跟他的目光相對,只得如此。前去稟告皇帝之時,裴宣問張制錦的傷如何,張制錦只說無礙。
養心殿內,皇帝聽了兩人所報之後,沉默了半天。
然後皇帝說道:“那受傷的刺客如何了?”
裴宣道:“太醫們說暫時能夠保住一條命。”
皇帝冷冷道:“別讓他死,好好地從他嘴裏問出點有用的東西來。”
吩咐了這句,皇帝傳命身邊太監:“立刻出宮,召康王進見。”
又說道:“這件事在水落石出之前,封鎖一切消息,不許往外透露半分!”
在場之人均都跪地領旨。
當下裴宣等各自散去,繼續肅查宮內的情形。只是既然皇帝發話,那德妃宮中自然暫時也不會再動。
忙亂了這一會兒,天已黃昏,皇帝望着張制錦,他身上還穿着那件喜袍,只是右臂上給匕首刺破,留下一道血淋淋的口子,血還未乾。
皇帝叫他上前,自己仔細看了看那傷處:“今日若非裴愛卿跟張愛卿你們來的及時,朕只怕……”
張制錦不等皇帝說完便道:“皇上洪福齊天,一定能夠化險爲夷,遇難成祥。”
皇帝仰頭一笑,說道:“朕倒也的確是個有福之君,不然的話,今兒是張愛卿你的好日子,你又怎能捨家棄妻的跑進宮內來及時救駕呢?”
張制錦道:“這是爲臣的本分。”
皇帝望着他清雋非常的容顏,因爲失血,臉上略顯得蒼白。
皇帝的眼中流露出激賞跟愛恤之色,點頭說道:“你果然很好。早聽說你文武雙全,平日裏只看見你的文韜出衆,今兒總算也見識了你的身手,朝廷有你這樣的臣子,是朝廷之福,也是朕的福氣。”
張制錦道:“臣不過微末之技,是皇上謬讚了。”
皇帝笑的別有深意:“放眼天下能比得上愛卿的,只怕再無其二。先前那周七寶沒有許給靜王,朕心裏本覺着遺憾,如今……倒是覺着的的確確是郎才女貌,天作之合。”
張制錦聽他突然提起七寶,心中在剎那竟泛起一股清甜之意。
皇帝卻又問道:“方才聽裴愛卿說,你從武玉的那塊兒腰牌上看出了端倪,你怎麼會想到這些工匠們身上會出事?”
張制錦道:“回皇上,臣也不過是碰碰運氣罷了。畢竟眼下能跟宮內有關的事,是臣經手的只有這一件。而且原本臣心中也有些疑惑,雖然說宮內的修葺是得精工細做,但這工期未免拖延的有些太長了,事有反常便有蹊蹺,且事關皇上的安危,不管如何都要一試。”
皇帝擡手,在他沒傷的左肩輕輕地一按,凝視着張制錦說道:“心細如髮,反應且又敏捷,你果然很好。”
張制錦只是垂首不語。皇帝目光看向殿外,此刻夕陽落山,遠處殿上的雪給天際的紅霞濡染,泛出盈盈地紅光,再過半個時辰宮門就關了。
這會兒去傳旨的內侍應該到了康王府了吧。
只不知道康王會不會來?
皇帝斂了思緒,反而笑對張制錦道:“今兒是你的大喜之日,你卻在這裏負了傷,今晚上的洞房怕是要爲難了。”
張制錦聞言,慢慢地臉上竟有些許微微地紅,又或許是夕照的光映照所致。
不料就在張制錦要出宮的時候,太監來報,說是德妃娘娘突然心悸,已經厥了過去,情形好像很不好,已經緊急傳了太醫。
皇帝聞訊,忖度片刻後,便決定起駕前往。
臨行之際皇帝回頭看着張制錦:“愛卿……可要出宮?再多耽擱一會兒宮門可就關了。洞房花燭夜,總不能讓新娘子獨守空房。”
張制錦心中掠過七寶那鳳冠霞帔的盛裝模樣,此刻就彷彿她在自己的心裏,懵懵懂懂、百無聊賴地張口打了個哈欠。
張制錦並沒有猶豫,躬身道:“臣願意侍奉聖駕左右。”
皇帝的眼中浮出溫和的笑意。
***
在陪着皇帝前往德妃宮中的時候,張制錦心中想:武統領大概是發現了工匠們的不妥,只是不知爲何原因他不便出面揭破,他相信張制錦,所以特來尋張制錦想要告訴實情,卻又陰差陽錯沒有說出口。
那背後之人怕是發現了他的用意,當機立斷殺人滅口,然而竟然把腰牌放到張制錦的值房裏去栽贓嫁禍,實在是膽大包天之極。
可是想不到裴宣並沒有將張制錦拿下,反而同他聯了手。
如今又查明這小太監是德妃宮中的人,武玉偏偏也是康王殿下的人……雖不知皇帝知不知道後者,但,整件事已經隱隱地跟康王一派脫不了關係了。
看樣子,另一場風雨將至。
來到德妃宮中,張制錦跟着走到宮門口便停了下來。
皇帝帶了貼身的太監進內,不多會兒,有兩個太醫走了出來,見張制錦在門邊,便止步行禮。
張制錦問道:“娘娘的情形如何?”
太醫低低說道:“娘娘像是急驚之下的痰迷心,才導致暈厥……方纔餵了湯藥,救緩過來了,只是娘娘畢竟年紀大了,所以……”
張制錦見他兩人神情惶然,心裏明白。
不多會兒,裴宣從外而來,見他立在檐下,便也走了過來:“皇上在裏頭?”
張制錦點頭,又把德妃的情形簡略說了兩三句。
裴宣說道:“德妃娘娘一定是因爲知道那小太監的事兒,所以才驚慌着急所致。只是不明白是因爲不知情而驚怒,還是什麼別的。”
張制錦知道他的意思。
德妃的急病,一方面也許是因爲參與其中、如今事情暴露而驚懼所致,另一方面,也許是因爲此事跟自己無關而急怒攻心。
大家心照不宣而已。
裴宣見張制錦不做聲,便又說道:“我還以爲你出宮去了,怎麼,是皇上留下了你?”
張制錦纔回答:“是我自個兒要留下的。”
裴宣道:“撇下你們府內那些人,還有七……新娘子,侍郎還真是個拿得起放得下,公私分明的人。”
“謬讚了。”張制錦仍是不動聲色的。
裴宣輕輕地嘆了口氣,若非必要,簡直不想再跟他多說一句話。
如此又過了半晌,只聽得殿內有人大叫了聲:“皇上!”
然後便是腳步聲傳了出來。
在輕微的腳步聲裏,女人淒厲的聲音又響起:“皇上,這件事真的跟臣妾和康王沒有任何關係!求皇上明鑑!”
不多會兒,皇帝已經從內走了出來,他掃了一眼檐下的張制錦跟裴宣:“跟朕來。”
一行人離開了德妃的宮中,往養心殿而行的時候,皇帝問:“康王還沒有進宮嗎?”
裴宣纔要回答,遠遠地見一個小太監急急地往這邊跑了來。
小太監跑到皇帝跟前兒,跪地道:“回皇上,康王殿下跟世子殿下進宮來了。”
在場衆人都覺着意外,皇帝顯然也有些詫異,眯起眼睛問道:“你說什麼,他們父子一塊兒來了呢?”
小太監道:“回皇上,的確是兩位殿下一起到了。”
***
一行人重回到養心殿,皇帝纔在龍椅上坐定,殿門外內侍便道:“康王殿下、世子殿下進見。”
不多會兒,果然見康王跟世子趙琝的身影出現在殿外。
只是康王才進門的時候,腳在門檻上碰了一下,幾乎跌倒,多虧了趙琝從旁邊扶了一把。
父子兩人進殿,往前而行,康王踉蹌地走了數步,便捂着嘴咳嗽不止。
等兩人跪拜了,皇帝說道:“朕只傳召康王,怎麼連世子也到了?”
康王纔要回答,又咳嗽起來,旁邊趙琝道:“回皇爺爺,只因爲父王他昨日患了風寒,身子虛弱,本來孫兒勸他在府內休息,讓孫兒代替進宮,可父王堅持要親自來,孫兒放心不下,只得陪着父王而來。”
皇帝打量他們兩人,果然見康王臉色有些不正常的潮紅,且呼吸急促,大有病態。皇帝便道:“傳太醫給康王看看。”
內侍前去傳旨,半晌太醫來到,給康王診脈,道:“王爺是偶感風邪,本不是大礙,只是咳嗽的厲害,只怕會傷及心肺。還要好生保養纔是。”
皇帝聽了,才命太醫退下。
這會兒康王給賜座在旁,顫巍巍地問道:“不知、不知父皇召見兒臣,是有何要事?”
皇帝點點頭:“今日宮內出了一件事,本來朕想問問你知不知情的。”
“宮內出事?”康王滿臉驚異,話才說完,又咳嗽了起來。
趙琝在旁給他撫着背,也問道:“皇爺爺,不知宮內出了何事?”
此刻他又看向旁邊的張制錦跟裴宣,皺眉問:“怎麼……張侍郎也在?今日不是你的洞房花燭嗎?”
皇帝說道:“多虧了張愛卿忠心耿耿,跟裴愛卿來的及時,不然的話朕今日只怕要着了賊人的毒手了。”
“什麼?”康王驚得站起身來,卻因爲起的太急,身子搖搖晃晃,往旁邊倒了過去。
趙琝跟旁邊的太監慌忙攙扶住他。
康王喘着氣,掙扎着問道:“父、父皇可受傷了?”
皇帝見他滿面驚惶跟擔憂之色,才說道:“你放心,朕沒有大礙。”
康王擡手在額頭上輕輕地一撫,定了定神:“兒臣……兒臣……不知是什麼人這樣膽大妄爲?”
皇帝看向裴宣。
裴宣說道:“回王爺,這件事跟之前禁軍統領武玉被害之事有關,刺客混跡在修葺宮殿的工匠之中,意圖謀刺,另外……還有一名內侍。竟查明,正是德妃娘娘宮中之人。”
康王呆若木雞,半晌道:“這、這不可能!父皇,母妃宮內的人怎會行刺父皇?”說到這裏,他像是無法承受,猛地咳嗽起來,整個人身子佝僂。
皇帝說道:“朕並沒有說此事就跟你母妃有關。這件事還有待查證。”
趙琝已經跪在地上:“皇爺爺召見父王進宮,難道就是爲了此事?孫兒向皇爺爺擔保,此事絕對跟祖母和父王無關!求皇爺爺明察!”
他雙手按地,俯身磕頭,聲音裏已經也帶了哽咽之意。
今日的事情雖然處處都指向康王,但是皇帝並沒有表明態度。
而皇帝召見康王的舉動,也是試探之意。
如果康王心中無私,自然會坦坦蕩蕩地進宮,但如果事情真的跟康王有關,知道刺客盡數伏誅,只怕康王會心虛不敢前來。
如今見康王父子皆都到場,且言辭懇切,皇帝也不禁有些動容。
皇帝便道:“朕也不過是想傳問一聲罷了,此事已經讓鎮撫司再行細查。你們也不必多心,來人,扶着康王下去,好生給他看治,不得怠慢。”說着又和顏悅色地對世子趙琝道:“天色已晚,今兒你們父子就也留在宮內吧。”
不料就在這一夜,康王的母妃德妃竟然殯天了。
關於德妃之死,有說是急怒攻心,有說德妃身子本就不好,加上年紀大了,不過遲早晚的事。
只是康王跟趙琝都在宮中,得知消息之後,父子兩人前往德妃宮中,痛哭失聲,康王更是哭的幾度昏死過去。
皇帝趕到之時恰看到這一幕,一時忍不住也有些唏噓。
***
所以張制錦覺着,外頭已經瞬息萬變,暴風驟雨,七寶這裏卻仍是安詳靜謐,天真無邪。
張府之中。
七寶本想等張制錦睡着之後,自己偷偷起來。
誰知道縮在他溫暖的懷抱之中,竟比自己睡還安穩似的,張制錦還沒有睡着,她已經先入了夢鄉。
直到半個時辰後,同春前來想要叫醒,掀開牀帳,見張制錦抱着七寶,兩個人睡得甚是恬靜,同春竟不忍心叫醒。
她猶豫半晌,正要將牀帳再輕輕地放下,張制錦輕輕一動,自己卻已經醒了。
原來他畢竟是習武之人,就算在沉酣睡夢之中,陌生人靠近,卻仍然能即刻察覺。
張制錦見七寶還在酣睡,竟不捨得吵醒她,只是她還枕在他的左臂上。
他爲難地望着七寶的睡容,正在想該以什麼姿勢起身才能不驚動她,外間一個丫頭走進來,輕聲說道:“二門上小廝洛塵來說,戶部緊急來了人催請九爺。”
這一聲已經驚動了七寶。
此刻天色大亮了,七寶慌里慌張地爬起來:“我怎麼又睡着了?”
她也不顧張制錦在身邊,又懊悔不已地對同春道:“你爲什麼不叫醒我?還要去給上房請安呢,這會兒一定要給人笑,也許還會給人罵。”
張制錦看着她手忙腳亂的樣子,忍不住張手將她勾了回來:“若有人敢笑你罵你,就說我不許你起的,又怕什麼?”
七寶才爬起來,又給他摟着跌了回去:“大人!”
被張制錦扣着腰,一時四腳朝天,忙不迭地又掙扎起來。
張制錦看的有趣,不料樂極生悲,七寶亂動之時,一腳踹在他的胳膊上。張制錦疼得又哼了聲,額頭上便有冷汗滲了出來。
七寶嚇得僵住了,轉頭看看他,又看向給自己踢到的右臂,忙坐起來:“怎麼了?”
張制錦回來的時候已經特意換了外裳,所以從外頭的話並看不出什麼來。
七寶卻因爲先前已經嗅到了奇怪的味道,又看他反應異常,且聽他的口吻昨兒定然發生了了不得的大事……七寶捉住他的手腕,心怦怦亂跳。
張制錦定了定神:“沒怎麼,你不是要去上房嗎,還不快些洗漱換衣裳?”
這會兒七寶卻覺着那並不是什麼大事了,將他的衣袖往上掀起,頓時就看到裏頭若隱若現的繃帶,隱隱地透着血色。
七寶睜大雙眼,看向張制錦。
張制錦早坐了起來,忙把衣袖拉下來:“說了不打緊的。快去梳洗吧。”
“你、你受傷了?”七寶遲疑地問。語氣裏是滿滿的難以接受。
張制錦見瞞不過去,便輕描淡寫地說道:“只是一點皮外擦傷。”
七寶的眼前,卻突然閃現那個在苗家莊裏滿面鮮血面目模糊的人,她本想掀起他的衣袖仔仔細細看個明白,但那道影子毫無預兆地閃現,七寶忙舉手捂住臉,淚卻不由自主地涌了出來,都給沾在掌心。
張制錦道:“怎麼了?”以爲她受了驚嚇,便又將她重又攬入懷中,寬慰說:“真的沒有事,我這不是好端端地在嗎?你又怕什麼?”
他握住七寶的手,不出意外地看到她又哭了,眼睛因爲給掌心揉搓過,眼圈泛紅,長睫上還掛着晶瑩的淚珠。
脂粉不施的臉上也沾着水漬,如同清晨的露珠落在了光潤無瑕的羊脂美玉上,可偏比羊脂玉更加嬌嫩可人。
盯着面前佳色,張制錦竟全然忘了右臂上的痛,他擡手輕輕地給七寶將淚珠輕輕擦去,感覺指尖的那一點溼潤,卻又有些着迷地緩緩低頭,把那剩下的淚珠一點點吮了去。
這便像是起了個頭,他身不由己地吻落在脣角,又慢慢地把他渴求了很久的櫻脣納入口齒之間,希冀得到更多的甘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