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問罷, 殿內一片死寂。
康王不禁看向靜王,靜王卻不慌不忙地磕了個頭:“父皇恕罪,兒臣以爲, 這刺客……所說或許未必是真。”
皇帝冷笑:“是嗎?別的地方栽贓陷害也就罷了,難道刺客昏迷之中還能栽贓陷害?”
“兒臣並不是說刺客是陷害, 只不過, 也許他口中所喚另有其人呢?”靜王說到這裏,擡頭看向皇帝。
目光相對, 皇帝隱隱猜到他的意思:“你是說……”
靜王說道:“如今雖然只我跟王兄在京內, 但先前齊王之事過後, 昔日那些追隨他的人有的被捉拿歸案, 有的卻逃之夭夭了。兒臣風聞也有些人並不死心, 尤其是在……”
先前齊王給貶斥流放,近來消息傳了回來, 齊王因爲患病不治, 死在了流放的路上。
靜王頓了頓:“所以兒臣覺着, 也許有些人還想着給齊王報仇, 才能做出這樣窮兇極惡不留後路的惡事。”
皇帝緩緩點頭, 沉吟不語。
靜王說罷之後,康王也說道:“靜王的話也提醒了兒臣,先前禁軍之中的統領武玉突然身死,兒臣那會兒就覺着事情蹊蹺, 當初兒臣帶兵剿賊的時候, 武玉曾在兒臣麾下, 在他身亡那幾天,他曾邀過世子飲宴,只是世子因有事不曾赴約,偏偏那日武玉就身故了,現在想想,應該是他察覺了什麼,也許正是察覺了賊人偷偷潛入宮中,本想告知世子的……卻給賊人故意謀害滅口。”
趙琝道:“早在聽說武統領身故後,孫兒也曾跟裴指揮說過跟他相約之事。”
皇帝眼中流露思忖之色,又問道:“既然他察覺賊人的蹤跡,爲何不即刻向永寧侯告發?把賊人當機立斷地拿下?”
康王道:“兒臣也想不通,也許……是因爲武玉有什麼顧忌,或者是拿不準,所以不敢貿然揭發,也是有的。”
養心殿內一片沉默。
終於,皇帝嘆了口氣,說道:“朕年紀大了,很不願意再爲了這些事操心,何況直到如今,留在京內的只有你們兩人,朕從來最看重康王,可正因爲如此,對你的要求便更高一些。其實之前德妃身故之前跟朕說過,那小太監的事她並不知情,還求朕善待康王,朕怎會不知她的心意?何況你也畢竟是朕的兒子。”
康王聽到這裏,不禁涕淚交加。
皇帝又看向靜王,說道:“靜王也很好,很是知道愛護兄長,且又臨危不亂,條理清楚,對了,你的身子好多了?”
趙雍道:“回父皇,前些日子病了一場,開春後應該會更好些。”
皇帝說道:“你們兩個都不錯。好了,都退下去吧。世子留下。”
康王跟靜王雙雙磕了頭,起身往外而去。只剩下世子趙琝還跪在原地。
等兩位王爺出殿後,皇帝說道:“昨日朕傳你父王,你能陪着他一塊兒進宮,可見是個孝順的孩子。”
趙琝畢恭畢敬地說道:“皇爺爺,這是孫兒該行的孝道,不值什麼的。”
皇帝笑了笑:“你父王有你,也算足矣,你眼見也大了,只是沒個正經差事到底不妥,等過了年,你便到五城兵馬司去掛個職,暫且歷練歷練吧。”
趙琝很意外:“皇爺爺……”
皇帝問:“莫非你怕辛苦?”
“並非如此,”趙琝忙又磕頭:“孫兒只是覺着皇爺爺交給我這樣的重任,我一時怕擔不起來,其實自然是求之不得的。”
皇帝笑道:“這就好。你若好好地幹,纔不辜負朕跟你祖母的期望。好了,你去吧。叫裴愛卿進來。”
趙琝行禮起身,退後幾步,轉身出了殿。
此刻靜王跟康王卻也不曾離開,正在門口處寒暄。
因康王還病着,靜王親自扶着他的手,康王便道:“今日多虧了賢弟,不然的話,我真不知如何是好。”
靜王搖頭含笑說:“王兄何必如此,咱們畢竟是兄弟,該守望相助,何況我一向深信王兄的爲人,只不過是爲了咱們說幾句話罷了。而且父皇只是一時受了驚嚇,未必就真的疑心了咱們。”
靜王又道:“只不過那武統領的事,我還是第一次聽說,到底如何呢?”
康王便看向裴宣,問道:“裴大人,武玉失落的金牌還沒找到?”
裴宣道:“回王爺,還沒有找到。”
康王憂心忡忡道:“這幫賊人是由工部伺機潛入,金牌至今沒有找到,也許賊人還有後招,宮內的防範一定不能懈怠啊。”
裴宣道:“王爺放心。下官定會全力以赴。”
此刻趙琝出來傳了皇帝的話,裴宣才轉身入內面聖去了。
靜王見趙琝出來了,才說道:“德妃娘娘的事,王兄跟世子也要節哀順變纔是。”
康王紅着眼睛,捶胸頓足:“是我之過,都是因爲我的緣故啊。”
趙雍又勸說了幾句,才又告辭了。
剩下趙琝扶着康王,康王將淚拭去,挽着他的手往德妃停靈的寢殿而去。
走了數步,康王聽趙琝說了皇帝的吩咐,意外之餘,臉上露出幾分欣慰之色:“聖上畢竟還是明白的人。”
康王又拍拍趙琝的手說道:“這一次能夠轉危爲安,也多虧了你昨兒極力勸我進宮。”
原來昨天宮內出事之後,雖然皇帝命封鎖消息,但康王府自有眼線,很快便得知了。
緊接着皇帝召見康王的旨意就傳了出來,以康王跟底下幾個幕僚的意思,是不能在這非常時刻進宮的,畢竟皇帝在盛怒之下,誰也不知會發生什麼,多半是凶多吉少。
倒不如……破釜沉舟,背水一戰。
只是趙琝竭力勸阻,又要親自陪着康王進宮,康王左思右想,終於才答應了,先前皇帝責問之時,對康王來說簡直如置之死地而後生。
此刻趙琝便說道:“這件事,不論是哪一派的手筆,都是想栽贓給父王,或許也想着讓父王自亂陣腳,先前父王若真的逆反起來,就正好中了他們的計策了。”
康王捏了一把汗,道:“你說的很對。但到底是什麼人居然能做到這種地步?”
他想到方纔在養心殿內趙雍的反應,又說:“我本來懷疑靜王,但是先前他在殿內是真心誠意地爲了我辯駁,倒不像是幕後之人。”
趙琝皺眉想了會兒,說道:“不忙。只是宮內從此沒有祖母的照應,咱們以後行事越發要小心謹慎了。”
提到德妃,康王不禁也流出淚來:“都是我的不孝,才逼得你祖母如此啊。”
趙琝也紅了雙眼:“父王不要過於傷悲,幸而賊人的計謀落空了,等查出是什麼人暗中施爲,遲早要連本帶利報回這筆仇的。”
***
且說靜王趙雍跟康王分別,本來是想去德妃停靈寢殿的,轉念一想,便先去見平妃。
先前孔春吉按照靜王的吩咐來見平妃,卻不料周淑妃恰好在平妃的殿內。
因爲昨兒宮內發生的刺殺之事以及德妃的事,兩個人正在議論。
平妃便說:“德妃的身子本就不大好,只是恰好在皇上遇刺後突然就……卻有點太巧了。”
周淑妃低低問道:“我聽說,昨兒捉到的刺客裏有一名是德妃娘娘那邊的太監,只怕娘娘怕皇上疑心此事跟康王有關,所以才……”
平妃嘖嘖了兩聲:“我要是皇上,我當然也是該懷疑他們的,如今朝內除了康王,還有誰有這樣大的勢力跟能耐?大概是見皇上遲遲地不肯定下太子之位,怕夜長夢多的,才着急了。”
周淑妃忙道:“姐姐不可以這樣說,萬一給人聽見了就不好了。”
平妃不以爲然:“這兒又沒有外人,何況我也沒說錯,皇上原本對於皇后所生的前太子寄予厚望,誰知道他竟然喪德敗行的做出那些下流不堪的行事,實在是傷透了皇上的心,自打那件事後皇上就不肯再立太子了,大概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罷了,現在大家都說康王了得,但誰能保證不是第二個前太子呢。”
周淑妃搖頭笑道:“姐姐越發說的過了。還是別說這些沒意思的,聽說靜王的身子大有起色?”
平妃聞聽,頗爲得意:“我早說靜王會養起來的,之前那些人每每地喪謗他,哼,若真的是身子不好,怎麼一成親就能讓側妃懷孕呢?”
周淑妃嘆道:“可惜側妃福氣畢竟差點兒,沒能好好地把孩子生下來。”
平妃也覺着此事很遺憾,但她倒是個想得開的,便說:“不妨事,反正他們都年輕,以後身子更強健起來,要多少孩子沒有?”
周淑妃笑道:“只怕他們就是年輕纔不懂,姐姐暗中倒要多叮囑他們,以後務必加倍小心。子嗣的事兒可是怠慢不得的。”
平妃連連點頭。
兩人說着,外頭已經有內侍報說靜王妃來見。當下傳了孔春吉入內。
孔春吉入內行禮,拜見了兩位娘娘,平妃說道:“你是隨着靜王一塊兒進宮的?”
靜王妃道:“回母妃,是,王爺正在面聖,我便先來拜見母妃了。”
平妃說道:“這也是你們的心意,皇上看了料想也會欣慰。”平妃又指着周淑妃給靜王妃道:“你應該是見過淑妃娘娘的了?王爺的側妃就是淑妃娘娘的妹子。”
孔春吉道:“是,之前進宮的時候曾見過一回。”
周淑妃凝眸打量:“靜王妃果然是端莊大氣,不愧是皇上親給王爺選的人。”
孔春吉垂首含笑說道:“多謝娘娘誇讚,妾身委實不敢當。”
周淑妃笑道:“並非虛言,王妃這般賢德,我那位三妹妹在王府內,我也是很放心的。”
孔春吉道:“妾身跟側妃姊妹相稱,相處的也甚是融洽。”
周淑妃便起身,又對平妃道:“你們婆媳自有體己話說,我先去那邊看看。”
平妃也起身回答:“也好,你先去吧,我待會兒自帶靜王妃過去。”
孔春吉躬身相送。
待周淑妃去後,平妃才又落座,對孔春吉說道:“近來王府裏的情形可怎麼樣?”之前她派了幾個人在靜王府內,隔三岔五便回宮報一次,所以平妃心中也是有數,故意問問罷了。
孔春吉心裏自然也明白,卻仍是恭順地回答:“一切都妥,王爺的身體也就之前大有起色。”
平妃一點頭,又問道:“你跟靜王可怎麼樣呢?”
孔春吉先是一愣,對上平妃的目光才明白過來,臉上隱約有些紅,便支吾說道:“也很好。”
平妃看她有些羞色,便淡淡地說:“這有什麼可難爲情的?既然靜王的身體好了,你們也正年輕,處的也很融洽,怎麼你到現在還沒有個好消息呢?”
孔春吉不免低下頭。
平妃皺着眉嘆了口氣:“現如今德妃一死,皇上舍不得舊情,一定又要這規矩那規矩的不耐煩,什麼雜耍百戲自然得停,只怕皇室之中的禁忌更多,豈不是白白的耽誤事兒,可知我現在什麼也不想,只想着趕緊有個孫兒出來。”
平妃的意思是,德妃一死,按照皇族的規制,只怕又要命各府的誥命、貴女,皇親國戚等進宮守制,尋常之家不許尋歡作樂,婚喪嫁娶等也一概禁止。
百姓之家倒也罷了,但是身爲王爺,自然也得爲了德妃守制,更不能在這種敏感的時候同房,假如這時侯有了身孕,以後說出去卻有點不好聽。
孔春吉心中十分窘迫,面上卻不便直說。
幸而平妃心中還牽掛着一件事,便問道:“那個女人還在什麼棠花院?”
孔春吉道:“是。”
平妃便嘖了聲,說道:“你也不是無能的人,只不過你心裏要有個數,該知道誰是能留、誰是不能留的,早點想法子吧,讓那個女人留在靜王身邊,皇上看着礙眼,我看着更礙眼呢。”
孔春吉遲疑着說道:“可是王爺……”
不料還沒說完,就聽外頭報說靜王來了。
***
這日到下午的時候,宮內便發了上諭。
從明日開始,公侯之家一概禁止飲宴,連爆竹也禁止燃放,但凡四品以上的官員跟一應有品級的女眷,需要進宮守十五日的制。
當時七寶正在張老誥命的上房內坐着,聽衆人閒話,門上傳了這道旨意後,大家倒也並沒有意外之色,畢竟早就料到如此了。
長房的吳氏太太便道:“果然如此,還是老太太料的準。”
張老誥命道:“德妃娘娘是從潛邸就跟着聖上的,又是康王殿下的生母,待遇自然跟別的娘娘不同,只是聖上這次只叫守制十五日,倒也是格外開了恩了。”
若按照先前的禮,倒要守制一個月。如今只是十五天的話,卻是在正月元宵節前將這典制過了,容了公侯之家跟官員各府內的團圓之日,所以老夫人才這樣說。
老誥命又吩咐二房的王氏跟李雲容道:“你們格外吩咐底下的人,在這段時間內切不可怠慢大意,再各自收拾妥當,明日進宮守制。”
大家都答應了。老誥命又特看向七寶說道:“七寶,你是頭一次進宮,有什麼不懂的,去向四奶奶請教,她會教導你,你好好地學明白了,到時候一點兒差錯都不能有。”
七寶起身答應了。
晚飯便擺在了老誥命的房中,在場的除了長房那一脈已經分了出去外,二房三房仍是沒有分家,所以是二房太太王氏跟她的兒媳婦李雲容在掌着內宅的事。
此刻吳氏已經自回府內去用飯,老太太這邊兒,李雲容站着指揮底下僕婦送茶送飯,幾個妯娌媳婦也跟着忙碌。
七寶新進門,從沒見過這麼多的人,見大家都鴉默雀靜地立着,她就也乖乖地站在旁邊看。
二房那邊的人她認了個大概,至於她們三房這邊兒,除了張制錦是嫡子外,張制錦的兩位哥哥都是宋氏所生,也都已經婚配,兩個媳婦隨着宋氏站着,也不理七寶。
七寶正覺着沒趣,身邊走來一個人,悄悄說道:“小嫂子,你好呀。”
七寶回頭,原來是靖安侯的妾室所生的女孩子,叫做張瓊瑤,年紀卻比七寶還大一歲。
張瓊瑤看一眼七寶,猶猶豫豫地對低低說道:“小嫂子,老太太不喜歡吃的是鴨肉,你要記得,千萬別給老太太送這個呀。”
七寶聽她突然說了這句,莫名其妙,回頭再看的時候,張瓊瑤已經很快地又退後去了。
正在此刻,又有兩個女孩子走了過來,一個是二房裏四爺的女兒,喚作張巖,另一個是六爺的女兒,喚作張良,兩個也向着七寶行禮,口稱:“小嬸子。”
七寶對於張瓊瑤印象不深,對於張巖跟張良卻還記得清楚,當初她第一次來張府做客,這兩個女孩子曾當着她的面褒貶過曹晚芳。
七寶向着兩人點點頭,張巖笑道:“你第一次來我們家,這些規矩一定不懂,待會兒只怕還要你傳菜呢。”
“傳菜?”七寶下意識地問了這句,想起在家裏的時候,在丫鬟們端上菜來之後,自己的嫂子董少奶奶便端了遞給苗夫人,苗夫人才放在謝老夫人跟前兒。
張巖跟張良對視一眼,張良便笑說:“小嬸子,本想找你玩兒的,只是你明兒進宮守制,倒是玩不成了,等過幾天再說吧。”
正說到這裏,張巖拉她一把,兩個人便退後了,原來外間送了菜上來。
七寶只站在宋氏跟那兩個媳婦身側,見她們未動,自己也不動。
不料卻見前頭李雲容望着她,不做聲地向着她招了招手。
七寶一怔,宋氏冷笑了聲:“你還不去?得叫人請着不成?”
七寶見她站着不動,卻催自己去,滿心疑惑,只得走上前去。
李雲容悄悄安排她站在自己身側,說道:“你站在這裏。”
七寶只好站住了,往旁邊看去,李雲容左側站着的,最靠近張老誥命身邊的,卻是二房的王氏太太。
這會兒有一名丫鬟端了托盤上來,在她跟前躬身,七寶會意地將菜端了起來,轉身遞給李雲容,李雲容接了,才遞給王氏,王氏俯身端端正正地放在老太太面前的桌上。
如此陸陸續續上來了六七盤子菜,七寶從來不曾做過這些,手指已經有些痠軟了,端那一碟四喜餃子的時候幾乎手滑,幸而李雲容一直在盯着她,不等七寶轉身,早眼疾手快地從她手中接了過去。
七寶微微鬆了口氣,這會兒又有個丫鬟上來,躬身獻菜,七寶才要端起來,卻見是蟲草煲的什麼湯,她突然想起張瓊瑤的叮囑:“這是什麼?”
那丫鬟一愣,終於輕聲說道:“是蟲草鴨子湯。”
七寶回頭看向李雲容,李雲容跟她對視一眼,然後一點頭。
七寶見她竟是個許可的意思,不由地有些遲疑。
正在這會兒,那邊張老誥命道:“怎麼湯還沒送上來?”
李雲容忙向着那丫鬟一招手,等丫鬟走過來,自己探臂將湯煲取了,遞給王夫人。
王夫人接了,躬身送在老太太跟前兒。
七寶忙轉頭細看,卻見張老誥命也沒什麼不悅之色。
七寶就知道張瓊瑤是在故意騙自己的,她回頭,卻見張姑娘低着頭,也不看人。
等這些菜都上全了,在座的太太、奶奶,小姐們才都紛紛落座。
七寶方纔傳菜傳的手累臂酸,很懶怠吃,加上今兒在國公府內吃的很飽,此刻便只隨着衆人裝模作樣地吃了兩口了事。
等吃了晚飯,衆人都聚在老太太的房中說話逗趣,又提起明日進宮種種,七寶只坐在旁邊聽,眼睛掃了一圈,卻不見張瓊瑤。
因爲明日要早起,所以大家並沒有坐太久,只略說了半個時辰便都散了。
七寶跟同春一塊兒回房,路上,七寶就跟同春說了傳菜的事,同春聽了也納悶說道:“咱們初來乍到,跟她無冤無仇的,好好的這位姑娘做什麼要騙人呢。”
七寶也想不通,自覺自己並沒有得罪張瓊瑤,又說道:“今兒爲什麼讓我去傳菜,宋夫人跟那兩個嫂子卻沒有上前?”
這件事同春卻已經琢磨出來,因說道:“我在外頭也留心了,我看那些庶出的奶奶們竟一個都不得靠前,三房這裏本是宋氏夫人在前伺候的,可她也不得靠前,應該是張家的規矩,也不許繼室上手吧,倒是讓姑娘過去。”
七寶這才明白,原來竟是如此。
怪不得當時宋氏叫自己過去時候的口吻那樣的陰陽怪氣,原來是沒得到這份“榮幸”。
七寶不由嘖嘖說道:“這難道還是什麼好事呢?還要去搶着做?我恨不得不要做這些,累的我的手都痠麻了。”
同春笑道:“快罷了,這也是看在了九爺的面兒上,才輪得到姑娘呢。”
七寶吐舌:“原來我還是沾了大人的光,只是這些光兒我寧肯不沾。”
說到張制錦,七寶又有些擔憂:“不知道他的傷可好多了沒有。”
同春說:“有心思想這個,不如想想今晚上九爺會不會回來呢。”
七寶一愣。
正在這會兒,頭前秀兒說道:“前頭好像有什麼響動。”
身後跟着的婆子走前幾步,卻聽不到什麼動靜,正要說秀兒自驚自怪,突然七寶說:“別做聲,好像有哭聲。”
這院子極大,且黑漆漆的夜,暗影憧憧,此刻雖然人多,但突然聽了這句,大家都愣住了。
屏息仔細聽了聽,果然像是有細細的哭聲傳來,一時之間令人汗毛倒豎。
七寶已經也慌得抱住了同春,同春膽子還要大些,便說:“這裏靠近新房,有什麼鬼怪也都退散了,怕什麼?或許是有人藏起來裝神弄鬼的,打着燈籠去看看!”
衆人這才鼓起勇氣,打着燈籠往前,才走到牆根,隨風只聽到那女孩子的聲音嗚嗚咽咽含含糊糊地說道:“我真的說了,沒有說謊。”
大家聽了這句,才確信是個人,頓時都鬆了口氣。同春也忙輕輕拍着七寶的背說道:“好了,不用怕,是個人。大概是哪個丫鬟受了委屈,不知在鬧什麼呢。”
隱隱地,七寶也聽見了那一聲哀求,這才忙鬆開同春,正想跟着人趕緊回房去,又聽那邊好似委屈地說道:“當時是四奶奶取了去的……”
七寶聽了這句,忙停下步子。
這會兒她突然想起這是誰的聲音了,正是三房裏的小姐張瓊瑤。
又聽張瓊瑤的話裏有話,說的正是自己先前疑惑不解的,七寶便對同春道:“咱們去看看。”
大家往前走了幾步,那邊卻彷彿聽了動靜,有腳步聲響,是有人走開了。
秀兒忙把燈籠挑高了,藉着燈籠光芒,見果然是一道纖弱的身影匆匆地要走,七寶便叫道:“姑娘留步。”
張瓊瑤果然站住了,暗影中有些瑟瑟發抖之意。
同春扶着七寶叮囑:“地上結了冰,慢着些走。”
七寶走到張瓊瑤跟前兒,問:“姑娘方纔在跟誰說話呢?”
“小嫂子,”張瓊瑤垂着頭,結結巴巴地回答:“沒、沒有人。”
七寶便問:“先前在廳內吃飯的時候,你爲什麼要騙我?”
張瓊瑤嚇了一跳似的猛地擡起頭來,藉着燈籠的光,七寶發現她臉上彷彿暗了一塊兒,不僅是她,連同春也看見了。
張瓊瑤呆了呆又低下頭去:“小嫂子,我、我……”
七寶疑心自己看錯了,走前一步:“你的臉上是怎麼了?”
張瓊瑤彷彿怕她似的往後退了一步,七寶想到方纔的那些話,驚問:“難道是有人打了你?”
這種事實在太令人震驚了,雖然張瓊瑤是庶出,但也不至於可以任由人打罵。
張瓊瑤聞聽,淚卻從眼中奔涌而出,七寶屏住呼吸,擡手在她臉上輕輕地一撫,低頭看去,果然是掌印無疑。
七寶驚怒:“是誰打你了?”
因爲給掌摑過,女孩子的半邊臉上還有些發熱,但是才流下的淚給風一吹卻格外的涼,沾在七寶的手掌心裏。
終於張瓊瑤哽咽道:“小嫂子,之前是我不對,只是我、我也是不想的……求你別怪我。”她匆匆地說了這句後,轉身踉蹌着跑了,因爲跑的太急,地上又滑,她狠狠地跌在地上。
七寶正要叫人去扶她起來,張瓊瑤卻又自己爬起來,趔趄着去了。
七寶呆呆地看着女孩子孤單單的身影消失在跟前,回頭看向同春。
同春也驚疑莫名,就說:“姑娘,咱們先回去吧,夜風裏畢竟冷。”
七寶只得答應,大家轉身往回,還沒到新房,迎面又來了一隊人,前頭打燈籠的奴婢道:“是誰?”
這邊回答:“是九奶奶。”
此刻七寶也看清楚了,來的人竟是宋氏,身邊跟着一個媳婦。
宋氏走上前,掃着七寶問道:“這兒不是回新房的路,你在這兒做什麼?”
七寶還在想張瓊瑤的異樣舉止,便說道:“方才……”
同春不等她說完,突然笑道:“我們因路不熟,幾乎走錯了,多虧遇上了太太。”
宋氏瞥她一眼,皺皺眉:“在這兒走錯了不打緊,別往外走錯了就是,明兒還要早起,快些回去吧。”說着便帶了人自去了。
七寶回頭衝着她的背影做了個鬼臉,覺着夜風更冷了,當下先跟同春回到新房。
直到進了門,丫鬟送了熱茶上來,七寶喝了一小口,才問同春:“你方才怎麼不叫我說呢?”
同春說道:“咱們畢竟是才進門,這府內的水多深都不知道呢。且如果是有人欺負這房裏的姑娘,她是太太,難道她一點兒也不知道?何必在這兒說出來,打草驚蛇還罷了,萬一惹禍上身就不好了。”
七寶說道:“我方纔回來的時候也想到了這個緣故。只不過如果真的有人欺負瓊瑤,難道就這麼算了?她畢竟是堂堂一個姑娘家。”
同春說:“我待會兒出去問問那些這府裏的人,他們應該會知道些風聲,等我打聽清楚了回來告訴姑娘,要怎麼料理再做打算。”
七寶忙催促:“那你快去。”
同春笑道:“又忙什麼?伺候了你洗漱再去不遲。”
因明兒還要進宮,當下催着叫人燒水,同春伺候七寶沐浴過後,送她上了牀,給她掖好了被子放下牀帳,吩咐小丫頭看着火爐,纔出門去了。
七寶自己躺在榻上,想到今兒回威國公府的種種愜意,又想到在這府內的各種不適應,便連連嘆了幾聲。
又將雙手伸出來端詳了會兒,自言自語說道:“今兒在這裏,把在家裏沒端過的盤子都端過了。”
突然想到以後或許每天都要這樣重複,一時無法可想,苦惱不盡地翻了個身,把臉埋在被子裏:“救命!我不想這樣兒啊。”
她想了這件,突然間又想起張制錦,也不知他今日在外頭忙的怎麼樣,有沒有按時吃飯,傷又如何了……奇怪的是,一想到他,之前那些無法排解的煩惱竟慢慢地消散了。
心思一放鬆,七寶抱着枕頭,不知不覺地便睡了過去。
不知睡了多久,模模糊糊中覺着有人掀開簾子,靠近過來,七寶本能地問:“打聽到了嗎?”
那人也不回答,七寶懶怠睜眼,低低道:“那你明天再跟我說吧,手痠……的很。”
身邊的人一怔,旋即便離開了。
七寶只當“同春”識趣地走了,便咂了咂嘴含糊不清地說:“我不、不要端盤子。”
***
張制錦急急地從戶部回來,來不及洗漱,先掀開簾子把七寶看了一眼。
望着她青絲散亂,抱着枕頭酣睡的樣子,幾乎忍不住先再抱一抱,突然聽她呢喃了這兩句話,他不明其意,便按捺着心意先撤身回來。
當下到外間坐了,把同春叫到跟前兒,問起今日的種種。
同春不敢隱瞞,就把在老太太跟前伺候,又撞見了張瓊瑤的咄咄怪事告訴了張制錦。
張制錦吃着茶聽着,聽罷微微皺眉:“七寶說讓你打聽的,就是關於瓊瑤的事?”
同春點頭。
張制錦道:“你打聽到了?”
同春道:“其實也、也沒什麼。”
張制錦淡淡道:“不打緊,你聽到什麼便跟她說什麼就是了,只不過你記着……”他垂眸思忖了會兒,並不言語。
同春正豎起耳朵,半晌才聽他說道:“別讓七寶跟瓊瑤太過親近。”
同春愕然,幾乎忍不住要問爲什麼,卻終於按捺着疑惑,只是答應了。
外頭準備好了熱水,張制錦匆匆地沐浴了,又換了一身衣裳,這會兒已經丑時過半。
冬日天短夜長,但明日的事情更多,留給他的時間只有一個時辰不到。
在七寶身邊躺下的瞬間,胳膊上傳來一陣刺痛,張制錦垂眸看了看傷口,確認並無大礙,才又將手臂放下。
原本勞碌了一天乏累的很,只想要倒頭就睡,但是垂眸望着她無知無覺的睡容,突然間竟有些捨不得白白地睡過去。
他輕輕地探臂將七寶的手握在掌心,回味着她那句“手痠”,脣邊不由地帶了一抹笑意。
將她的手團在掌中輕輕地揉着,如此半晌,七寶突然放開懷中的枕頭。
張制錦以爲不小心把她弄醒了,正自好笑,誰知七寶竟翻了個身,慢慢地向着他的懷中依偎過來。
他細看七寶,見她仍是閉着雙眼,顯然是不曾醒。
只是兩隻小手卻探過來,緩緩地抓着他胸口的衣裳,像是怕他突然消失似的。
張制錦望着她睡中的如畫容顏,又看她自然而然依偎自己懷中的樣子,心中說不出的震撼。
手在空中停了片刻,才終於慢慢落在她的肩頭。
但當他的手掌碰到那圓潤的肩頭的時候,七寶喃喃地說道:“大人……您回來了。”她迷迷糊糊地仰頭,竟在他的下頜靠近脣角邊輕輕地親了一口,然後又再度低下頭,將小腦袋往他的懷中拱了拱。
此情此境,張制錦突然有些莫名地心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