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寶見他竟然知道了, 滿臉漲紅, 有心否認,卻也知道是無濟於事。
於是破罐子破摔般說道:“你……你到底想怎麼樣?”
“我也不想怎麼樣,”張制錦俯身,在她耳畔說道:“只想要吃飽了就是。”
七寶本來以爲他說的是吃食,擡眸對上他暗影閃爍的眸子,才驀地會心,剎那間臉上更是如同紅雲一般:“你、你瞎說什麼?”
張制錦微微一笑,握着她的手, 拉着她轉身。
這次七寶並沒有再掙扎, 只是乖乖地跟着他往前走去, 一直踏過甬道,從橋上經過,又拐過角門,不知不覺竟到了他的書房。
七寶一進門, 情不自禁轉頭看向窗戶上, 卻見那一個給她砸出來的洞十分醒目。
七寶不由心虛, 就小聲問道:“又帶我來這裏做什麼?”
張制錦早看出她的眼神往窗戶上瞟了, 便淡淡道:“叫你來給我重新糊窗子。”
七寶卻知道這是在玩笑, 便嗤地笑了。
張制錦哼道:“還知道笑呢。”
於是拽着她上了臺階,進了書房內。
七寶瞧見桌子上的那盤子點心,不由跑到桌前, 俯身嗅了嗅, 又拿起一塊來在鼻子邊上聞個不停, 喃喃道:“好像真的很好吃。”
張制錦看的啼笑皆非:“比你做的好嗎?”
“當然……”七寶咳嗽了聲:“當然比我做的要差上那麼一些。”
她能做出點東西來已經很不錯了,何況又是在張府,需要處處顧忌,都不似先前做糖桂花一樣在國公府內自在。
七寶捏着那桂花糕,遲疑地問張制錦:“我做的番薯餅大人吃了嗎?”
張制錦點頭。
七寶又問:“真的……很難吃嗎?”
張制錦微微一笑:“還過得去吧。”
七寶覺着這回答模棱兩可,有心想給自己挽回些顏面,但看看謝知妍做的這盤子點心,簡直像是糕點店內買的一樣,自己做的那餅子不管是外形還是口味只怕都無法相比。
七寶想着,便不由自主地將桂花糕咬了一口,入口甜香軟糯,果然好吃。
張制錦正在桌邊坐了,見狀不由斜睨過來,眼神奇異。
七寶訕訕地把那吃了半口的點心放下:“我、我不是故意的。”
張制錦嘴角一動:“好吃嗎?”
七寶舔了舔嘴角,意猶未盡:“不好吃。”
張制錦嗤之以鼻:“那就拿出去扔了吧。”
七寶忙端起來:“扔了太過浪費了,大人若是不吃,我替你吃了吧。”
張制錦看着她,忍不住嘆道:“七寶,你可真是……”
七寶有點擔心:“真是什麼?”
張制錦仔細想了想,點頭道:“真是出類拔萃。”
七寶覺着這個詞突如其來,但卻不是個貶義詞,卻也罷了。
張制錦看她端着盤子到對面的小茶几旁坐了,便起身走到書房門口,叫了個婢女,讓送一壺茶來。
不多會兒滾茶送了來,七寶正吃的有些甜膩,忙喝了兩口茶解膩,突然又想起來,便道:“今兒我去康王府,四姐姐送了我一些湄潭翠芽,我嘗着很好喝,回頭給大人也沏一壺嚐嚐。”
張制錦答應了聲,仍回到桌後去了。
七寶雖然正在吃着東西,眼睛卻盯着張制錦,卻見他緩緩端坐在大圈椅上,把面前一張紙打開,提筆要寫字。
只是那筆擱在這裏有一段時間,墨已經幹了,硯臺裏雖然有殘墨,卻也不多了,七寶於是忙放下手中半塊糕點,跳起身來。
七寶叫道:“我來幫大人研磨。”
張制錦原本見她在那裏吃的很歡喜,還以爲她不會理會別的,見狀很意外。
轉頭看向七寶,一時竟不知說什麼。
七寶已經將衣袖都撩了起來,把硯臺上添了潔淨的新水,慢慢地給他磨起墨來。
她的手指白嫩纖細,捏着那墨條,黑白分明,只是動作卻很嫺熟,垂直平正,不急不躁,大有章法。
張制錦瞧在眼裏,問道:“你以前常常自己研墨?”
七寶搖頭:“沒有啊,都是同春幫我。”
張制錦緩緩說道:“那你的手法倒是不錯。”
七寶本下意識地覺着是在誇讚她,才得意地一笑,突然間想到一件事,手勢猛地停了下來。
原本她的動作不疾不徐,恰到好處,如此急急剎住,硯臺內的墨汁幾乎都晃了出來。
張制錦道:“怎麼了?”
七寶眨眨眼:“沒、沒什麼……”
張制錦發現她眼中多了一抹自己看不懂的神色,待要細看,七寶已經說道:“差不多了,大人快寫吧。”竟然把墨條放下,自己又退回了小茶几旁邊,端起一杯茶喝了起來。
張制錦本是有一份很重要的摺子要寫,耽誤不得,但是看她驚弓之鳥似的,便又站起身來。
他走到七寶身邊,握住七寶的手,慢慢地拉高。
原來方纔那樣一頓,墨汁飛濺起來,把七寶的手指都染黑了,她卻沒有發現。
方纔自顧自喝茶,把茶杯上都印了一塊兒烏黑。
七寶後知後覺,忙道:“我去洗一洗。”
“不用。”張制錦說着俯身。
七寶正不知他要做什麼,卻見張制錦拉着自己的手指送到脣邊,然後他張開嘴一含,竟把她的手指給含在了嘴裏。
“啊!”七寶竟失聲叫了出來,渾身發抖,本能地要將手抽回來,他卻握的很緊。
舌尖在她的指尖上輕輕地撩動,溫暖而溼潤。
十指連心,卻好像他的舌頭也碰到了自己的心,偏偏又無法掙脫。
七寶抖的越來越厲害:“大人……”話音未落,就給他猛地抱了起來。
這一夜,張制錦寫完了那份摺子的時候,已經過了子時。
將筆放下,他起身略舒展了一下腰身。
走到裏間兒,卻見羅漢牀上,七寶靜靜地蜷縮着臥着,她身上蓋着他的狐裘大氅,鬢髮微微散亂,臉兒仍是紅紅地。
張制錦坐在旁邊,靜靜地打量她的睡容,卻覺着百看不厭,竟恨不得把桌上的燈移過來看個仔細。
此時此刻,他心中突然想起了一句話——“只恐夜深花睡去,故燒紅燭照紅妝”,豈不正是現在?
***
草長鶯飛,眼見又將是上巳節到了。
這日,張良張巖跟張瓊瑤三人來找七寶,不免說起踏青之事。
三人聽七寶說起以前往外頭遊玩的種種,很是羨慕。
七寶見她們果然也從不曾出府遊玩,想起謝知妍的話,心中對那天所見的神祕女子更加好奇了。
若不是跟張制錦有關故而記憶鮮明,她真的要噹噹初在溪水邊上驚鴻一瞥只是自己的幻覺而已了。
張良一時興起,便對張巖說道:“姐姐,你說今年老太太會不會格外高興開恩,許咱們外出遊玩呢?”
張巖笑道:“你這是癡人說夢呢。”
張瓊瑤也搖頭道:“老太太常常說,最不喜歡那種男女不加避忌的場面,說是傷風敗俗的,又怎會答應呢?”
“可這是上古便有的風俗啊。”張良回答,“且我聽說在老太太那時候,謝家的女孩子也能自由自在的往外頭走動呢。”
七寶抿嘴一笑。
張巖道:“世易時移,人心也自不同了,遠的不說,你且問問謝家姐姐她能出去嗎?”
大家正說着,那邊兒四奶奶李雲容走了進來,恰聽見了這句,便笑道:“好熱鬧,你們在說什麼?什麼謝家姐姐?”
四個人都站起來,張巖道:“我們在說上巳節的事。”
張良也陪笑道:“正好說到咱們府內規矩森嚴,連謝家也是一樣。”
“原來你們在說知妍,”李雲容笑着,示意大家都坐了,她自己也隨着落座,“據我所知,她們府內也是不得往外走動的。”
“可不是嗎?但是小嬸子就能。”張良滿是羨慕地看向七寶。
忽地張瓊瑤道:“四嫂子以前沒出閣的時候,有沒有出去過呢?”
李雲容微微一怔。
大家也沒想到這個,畢竟李雲容身爲四奶奶,素來又是一副精明能幹的樣子,幾乎讓人忘記了她的年紀其實也不算很大。
在四個人的打量下,李雲容終於笑說道:“我像是也出去過那麼一次……只是時隔太久,早就記不得了。”
張良驚羨交加地望着李雲容,忙問:“當真?當時可熱鬧嗎?”
李雲容笑着搖頭道:“着實是記不清楚了,只隱約記得彷彿有許多人,現在想想卻一個都不記得了,卻也罷了。”
張良的驚羨轉爲失望。
張巖的嘴角微微動了動,沒有說話。
李雲容卻又笑道:“光顧着跟你們閒話,差點忘了,我是來告訴你們,上巳節的時候府內也有宴,你們若想玩耍,就仍舊花園裏便是了,橫豎咱們的院子很大,夠你們逛的,只是別隻顧貪玩,別忘了到老太太跟前湊趣兒纔好。”
張良因爲絕了念想,便有些鬱鬱寡歡。張瓊瑤又問道:“那天知妍姐姐也會來嗎?”
李雲容道:“若是老太太派人去叫,多半就會來的。不過我聽說他們府內最近在給她張羅親事了……”
張良眼睛一亮:“是嗎?能配得上她的,不知是哪家的公子王孫呢?”說着,跟張巖相視一笑。
李雲容看向七寶,她雖然知道些內情,卻不太想背後說這些事,便只道:“究竟如何我也不知道,不如等她來了,你們親自問她就是了。”
李雲容說完,起身去了。
衆人送過了,仍舊回屋落座,張良就說道:“四奶奶做事可真是謹慎,這點子小事她也親自來說。”
張巖道:“她當然是天底下第一號賢惠貼心的能人,要不然,老太太的眼中怎麼除了謝知妍就只有她呢。”
張良笑道:“你心裏還不受用嗎?”
張巖瞪了她一眼,七寶忙問:“什麼?”
兩人不說,張巖只起身說道:“我們來叨擾太久,也該走了。”於是便跟張良告辭而去。
剩下張瓊瑤卻並沒有離開,只送別兩人後,便對七寶說道:“巖兒因爲四奶奶是他們房內的繼室的緣故,頗有些不大待見,只是四奶奶爲人可靠穩妥,行事又叫人挑不出錯來,對待巖兒也毫無苛刻之舉,所以她也不敢說什麼。”
七寶突然想起來,李雲容大概不比張巖大多少,又是填房,難怪張巖不適。
只是她記得張制錦說過不能跟瓊瑤太過親近,所以心裏想想而已,並沒有說出來。
張瓊瑤卻又低聲說道:“小嫂子知道四奶奶的出身嗎?”
七寶只隱約聽說李雲容的家族是並不起眼的書香門第,便也沒放在心上,聽張瓊瑤說起來,才搪塞說道:“似乎是什麼國子監的大人?”
張瓊瑤微笑:“是啊,當年哥哥也在國子監裏學過一段兒,後來不知怎麼就拋開了一切,自己一個人去遊走四方了,說起來,好像四奶奶的父親,曾經是九哥哥的恩師來着。”
這很不起眼的一句話傳入七寶的耳中,起初並不惹人注意,但慢慢地在心頭回響,卻讓七寶的心裏泛起了一股極爲怪異的漣漪。
七寶盯着張瓊瑤,忍不住問道:“那麼、那……四奶奶先前跟九爺認識嗎?”
張瓊瑤卻搖了搖頭:“這個我就不知道了。”
***
上巳這日,早早地,張巖張良等女孩子早早地跑到花園內,掛祈願符,系吉祥綢,扎春花兒等,忙的不亦樂呼。
七寶看的羨慕,只是她如今嫁爲人婦,已經不適合做那些女孩兒們的行徑了。
直到同春偷偷地塞了一朵紮好的花給她,道:“待會兒咱們過花園的時候,就也系在花上,也算是祈願了。”
七寶把花揣到袖子裏,假裝看風景的,很快將花掛好了,又雙手合什暗自許了願。
這滿園花開,院子又大,果然無人留意。
七寶暗暗喜歡,轉身往外仍舊去老太太上房。
誰知纔出院門,就見李雲容陪着謝知妍從右側的廊下走來。
謝知妍今兒竟穿着一身紅緞斜襟褙子,頭戴八寶斜鳳釵,金鳳嘴裏銜着一枚紅色的瑪瑙珠子,越發顯得人嬌豔如花,十分醒目。
兩人正不知說着什麼,各自含笑,謝知妍的臉上還隱隱帶着一抹羞色。
七寶不想理她,便帶了同春先行。
不料謝知妍早瞧見了她,便喚道:“表嫂等一等我們。”
七寶只得駐足等候,很快謝知妍跟李雲容到了跟前兒,謝知妍笑道:“表嫂明明看見了我,怎麼裝作看不見的,莫非我哪裏得罪了不成?”
七寶說道:“哪裏,只是看你跟四奶奶相談甚歡,不想打擾罷了。”
謝知妍道:“那也罷了,免得我心裏不安。”
李雲容在旁說道:“姑娘真是多心了,七寶豈是那等小氣之人?”
謝知妍今日着力地打扮了一番,妝容甚是精緻,連頭飾,身上的首飾也處處名貴,方纔李雲容在門上接了她,乍一照面只覺着豔光四射,美的驚豔。
李雲容隱隱猜到謝知妍如此舉動的用意,卻也無可否認,她的確美極,如同一朵花開的最好的時候。
但是……就在此刻,謝知妍跟七寶站在一塊兒的時候,突然之間,原先謝知妍身上令人炫目的光芒像是消失暗淡了似的。
又或者不是消失了,而是……給旁邊之人身上的光芒給壓下去了。
就算並沒有身着豔麗的服飾,也沒戴稀世的珠寶,但是七寶卻仍人如其名,着實的如珠如寶,珠玉琳琅,麗質天生,而並不是靠着種種人力堆砌出來的美貌。
打個比方,謝知妍的容貌本也是出類拔萃,數一數二的,算是萬里挑一。
但七寶卻偏偏是個萬萬人之中挑一的,兩者之間,自然不能相提並論。
李雲容心中暗自嘆息,卻道:“咱們快去見老太太吧,免得她老人家等急了。”
正在這會兒,那邊張巖張良兩人從花園內出來,看見她們,也忙趕了上來。
張良先見謝知妍打扮的花枝招展,忍不住先問道:“謝姐姐,聽說你大喜了啊?”
謝知妍臉上一紅。
張良又問:“真的是永寧侯裴家嗎?”
七寶本來目不斜視地走在旁邊,直到聽了這句,才猛地回過頭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