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昏時分, 殘陽從西邊斜射,穆子期的腳步頓了頓,負手而立,看著街面上的一切都籠罩在橘黃色的光芒中, 宅子周圍先前還能听到施工的嘈雜聲, 現在不知什麼時候已安靜下來,路上行人匆匆, 偶爾有一兩人向他投來好奇的目光。
他幽幽地嘆了口氣, 大約是听到倦鳥歸巢時震動翅膀的聲音, 或者是即將夜幕降臨, 他的心情受到了影響。此時此刻,他特別懷念遠在嵇城的家人, 恨不得立即出現在他們面前。
不再多想,他搖搖頭, 邁開腳步準備回客棧, 結果沒走幾步就被行人撞了下,這力道頗大,讓他不由得一個趔趄, 幸好他反應很快,立馬站穩了。
「失禮了!」一道喑啞的聲音從旁邊傳來。
穆子期下意識地撫撫肩膀, 笑道︰「無事。」說著就下意識地偏頭一看, 只見撞到他的人穿著一身面料略微粗糙的布衣, 上短褐下褲子, 一副普通的農戶打扮, 此刻正微微抬起頭看著自己,表情木然,只是眼里流露出的情緒極為復雜。
穆子期心里覺得奇怪,正待詢問,就見那人忽然用力推開他,拖著一條腿,腳步急慌慌地走了。
被他的動作吸引,穆子期不由自主地轉身望著對方的背影,凝神思考了會,發現方才匆匆一瞥,他沒來得及仔細看清對方的面容,只隱約記得對方有些面善,年紀大約三十歲,似乎在哪里見過一樣。除此之外,就是對方的腿估摸著受傷了,走起路來不平衡,一瘸一拐的。
「難不成是熟人?」穆子期喃喃自語,再想到這里是安寧縣,說不準真的是熟人,小時候見過。
「算了,不想了。」他還在回憶,就看到前方穆子賢的身影,知道這是來找自己了,就趕緊迎上去。
「大郎,見你這麼久沒回來,我爹就讓我找你。」穆子賢打量了下穆子期的臉,見沒什麼異色,暗暗松了口氣,繼續說道,「如何?嬸嬸那里沒什麼意外吧?」
「暫時不清楚,我明天找人看看,說不定地窖早就被人發現了。」穆子期搖搖頭,「不過地窖里沒放有什麼東西,就算有人無意中發現,應該也不會動我娘的尸骨。」說不定還會被嚇著呢。
除非是有深仇大恨,或者是心理變態,要不然這時候的人是不會隨意動別人的尸身。就因為想到這一點,他才沒有急慌慌去地窖確認。
「你們去竹溝村了,那里的情況如何?」穆子期反問道。
「唉——」一說起這個,穆子賢就有些悵然,「祖宗墳上的草長得老高,是我們這些做子孫的不孝,這麼久才去看他們。」說著就把竹溝村看到的事一一道來。
穆子期這才知道竹溝村早就被官府安排人住進去了,如今有幾十戶人家住在那里,穆家早先的房屋沒有人修繕維持,應該說是非常容易破敗,沒想到現在是連點蹤影都見不到了,早就被現在的村民推倒重建。
「要不是咱們今日回來了了,指不定沒過多久,祖墳都被人挖了。」穆子賢心有余悸,「今天去的時候我就發現村民們在山上開荒,咱們家的祖墳咋一看就是荒山,那里離村近,很容易被人盯上。」
「應該不會吧?」穆子期一驚,搖頭道,「如果是開荒,放火燒山或者把野草灌木叢清理干淨,是不是墳他們總能辨認出來。」他說的是一般出現的情況。想當初在梅山鎮,村民們開荒時就遇到過這種情況,大家總會繞過,很少去破壞。
當然,如果以後沒有人出現認領,說不定幾十年後大家就不管不顧,隨意處置了。
「那大伯他們是怎麼說?真的要遷墳嗎?」穆子期又問。
「當然要遷走!」穆子賢話說得斬釘截鐵,「咱們都不住在這里了,沒有人看著祖墳怎麼行?我爹他們的意思是最好遷走,相信祖先們是不會怪罪的...,想當初竹溝村也不是咱們家世代住的地方。呵呵,來之前爺爺就說過,人在哪里,祖先們就跟在哪里,這沒什麼。」
幾代以前,穆家也是從北方遷過來的。
「大郎,你的意思呢?」穆子賢又補充道,「我爹說等你回去再商量。」
穆子期點點頭,突然想起什麼,問他︰「對了,阿德有沒有幫我送帖子到知縣府里?」他想盡快和這位師兄縣令見面,明天正好是休沐日,對方應該有空,早日把事情辦完,早日回家。
回到客棧,大家就開始就著遷墳的事討論起來,最後說來說去,還是打算遷走算了,他們現在在廣南省生活得好好的,那里經濟發達,人煙稠密,政通人和,相比安寧縣還沒有從戰亂中恢復生機,當然是明州府更適合他們居住,更別提他們早已在當地攢下一份家業,足以安身立命。
無論怎麼看,都是明州府的教育、經濟水平比這邊高,人往高處走,想到後代子孫,大家更是下定決心。
于是,接下來的幾天時間里,穆家人就開始按照事先分好的任務忙碌起來。請風水先生、和竹溝村村民溝通、起棺、做法事……要忙的事情有很多,天天早出晚歸。
穆子期要去給葉氏收殮尸骨,在此之前,他先帶著唐昕準備的謝禮到知縣家里拜訪。
寧安縣知縣姓李,是高穆子期三屆的大學直系師兄,他入學時對方早就外出實習了,雙方沒有見過面,但同一所學校出來就有天然的聯系,攀個交情是正常的。當然,最主要的是,兩人都認識伍師兄,要不是研究院的伍師兄介紹,他也不會知道對方在這里當縣令。
以伍師兄為談話的起始,兩人說起大學里的生活,比如哪個老師現在如何了,研究院又出了什麼新的成果,繼續讀研到底能學到哪些知識,值不值得去攻讀……這些都是他們談話的內容,一時之間,兩人竟然相談甚歡。
對于穆子期要辦的事,這位李知縣就大方地拍怕胸脯︰「師弟,你需要幫忙盡管來找我,只要不觸犯國法。」後面一句話就帶著笑意了。
「多謝師兄關照,我不會客氣的。」想到自己曾經托對方幫自己買下祖宅,穆子期的感激更是濃厚,笑道,「請留步,下次師兄到嵇城一定要來找我。」
他看得出來,這位李師兄的性格是真的熱情直爽,非常樂于助人,所以說話也很是真誠。
「哈哈,那是當然。」李知縣大笑,還是把穆子期送到大門口,兩人又說了一會兒的話,這才不舍地分開。
拜訪過當地知縣後,穆家人要做的事變得順暢多了,遇到的人都很是熱情,雖說先前的態度就不錯,但現在是更上一層樓,讓他們感受得比較明顯。
穆子期最終在地窖里找到了葉氏的白骨,當他親眼看到那一幕時,心里也不知是什麼滋味。此時此刻,傷心是很少的,如果有的話,早就這十幾年的時光里被磨得差不多了。他只是覺得惋惜,葉氏為了穆懷恩這麼一個不值得的男人而自盡,全然沒有想過老葉氏和他這個親生兒子,不知道他們還需要她。
「如果你能活到現在,不知道你的想法會不會有什麼改變?不要把全部的心思都寄托在一個心里沒有你的男人身上,只有自己才是最值得依靠的。」穆子期嘆道,前不久他還在報紙上看到幾個知名的女性在呼吁,鼓勵女人們走出後院,多讀書多看報多學技能,不虛度光陰,活出自身的風采。
「這個世界如此精彩,怎麼能輕易放棄自己的生命呢?」他低聲呢喃,再次決定,以後一定要抓緊對自家女兒的教育,其中性格的塑造是重中之重。
懷著這種復雜的心情,他把葉氏的尸骨收殮起來,做了一場法事。等他捧著葉氏的靈牌離開祖宅時,外面已經圍了一些愛看熱鬧的百姓,他隨意抬眼看了一眼,結果很意外地發現,...人群中竟然有一中年男人正直愣愣地盯著自己。
沒有錯,他是在看自己。穆子期很確信這一點,這種看和旁人的不同,其他圍觀百姓在對上自己的視線時總會很快就移開,只有那名中年人目光閃爍,似乎故意凸顯自己。
穆子期有些驚詫,他捧著靈牌從對方身前經過,又迅速看了對方一眼,很快就記起這是昨天傍晚撞到自己的人,再仔細觀察對方的五官和神情,他心中恍然。
會是他麼?穆子期不得不承認,這一刻,他是極為驚訝的。他沒想到自己竟然會有和庶弟穆子望見面的一天。
穆子望、穆子舒……在沒有逃離安寧縣之前,他和這對兄妹的關系非常差勁,雙方斗得如火如荼。一朝逃難,原以為再也見不到,沒想到現在又踫到了!
這是不是孽緣?
一路思索著,穆子期把葉氏的棺材和靈牌放到縣城郊外的義莊,等回程那天再一道運回去。
回到客棧不久,他就讓穆子賢出面去找人查探穆子望的近況。他暫時不打算做什麼,但他還是想知道對方如今是個什麼情況,免得發生什麼措手不及的事。
兩天後,他就拿到了穆子望的資料,仔細看完後,他長舒一口氣,一時之間,只覺得很久以前的憤怒全部消失殆盡了。
有句話不是說了麼?「知道你過得不好,我就放心了」。
「老天有眼,他們那麼狠毒,是有報應的。」穆子賢一臉開懷,他幫忙去調查,自然知道那名中年男子是誰,「大郎,我爺爺早就把他們的名字從族譜里劃去了,他現在這麼慘,你可不能心軟。」
在他看來,作為姨娘和庶子庶女,在大難臨頭之際,竟然席卷家中的財物逃跑,連祖母和嫡兄都顧不上,那簡直是沒有人性,太沒有規矩,太狠毒了!尤其是那一馬車的糧食,想當初在逃荒的路上,他們一族人每每餓著肚子就會念起,情緒就變得十分憤怒,到現在都念念不忘。
「放心,我不會心軟的。」穆子期肯定道,有關于穆子望的資料並不多,他只知道對方如今是獨身一人,是安寧縣下轄的某個村的村民,家中有官府分配到的兩畝地,建有兩間茅屋,除此之外,似乎就沒有什麼財產了。
據穆子望身邊熟悉的人說,他早年有過妻兒,不過在戰亂時期死去,本人也因此傷了一條腿,因為醫治不及時,以後要一直瘸著。至于章姨娘和穆子舒,沒有任何蹤跡,有村民听穆子望說過,他的親人全都不在了。
看來對方的經濟情況並不好,穆子期暗暗地想,如果還有財物的話,他應該會拿出來用,不會讓自己活得那麼狼狽。事實上,對方粗糙的皮膚、蠟黃的臉色就足以說明生活的艱辛。
回想起當初穆子望高傲矜持的神態,再看看他現在的不如意,奇怪的是,穆子期竟然沒有什麼報復的想法。
大概是自己生活美滿,對方活得不好,才有這種寬容心態吧?他暗自琢磨,其實視而不見也是挺好的。
當穆子期打算對這人冷處理時,沒想到他竟然會主動冒出來。
「你說什麼?」穆子期不可思議地看著他,只覺得對方是不是瘋了。
「推薦我到管理學院讀書,給我三百兩銀子,我就告訴你,爹臨死前說的話。」穆子望一字一頓地重復一遍。
穆子期都要被他理直氣壯的態度給氣笑了,他深吸一口氣,覺得作為正常人的自己,和奇葩是溝通不了的。而他身邊的穆家人很是憤怒,紛紛把穆子望圍起來。
「穆子望,你有什麼資格要求我給你東西?」他眯起眼楮,直直地盯著他的眼楮,「至于穆懷恩臨死前說的話,我並不想知道,也不感興趣。穆子望,你如果識相的話就不要再出現在我面前,免得我記起以前的事……」他覺得自己已經很寬容了。
...他說的是實話,對于穆懷恩的遺言,他早就不感興趣了,無論他是不是真的為章姨娘他們提前留好後路,還是為他和奶奶同樣留了路,他都不在乎。
穆子賢早就不耐煩了,他躍躍欲試地盯著穆子望,道︰「大郎,要不要揍他一頓,打斷他另外一條腿?」
「算了,咱們又不是流氓,大夏吏治清明,咱們沒必要因為他弄髒自己的手。」穆子期揮揮手,冷笑道。
事情出乎穆子期的意料,他原以為穆子望達不到目的會死纏爛打,沒想到他們只是這麼一威脅,穆子賢靠近他揮手恐嚇了幾下,對方就一瘸一拐地跑掉了,看樣子還是慌不擇路。
「咦,我又沒打算真打,他這麼害怕做什麼?」穆子賢還很奇怪。
「估摸著是怕挨打吧。」穆懷麥答道,「他現在處于弱勢,以己度人,肯定害怕大郎找人對付他。」
穆子期也覺得奇怪,他想了想,估計對方現在混得不好,被他這麼一奚落,就鼓不起勇氣了。
自己到底要不要報復呢?他摸了摸下頜,不是很樂意髒了自己的手,畢竟他如今步入官場,無論穆子望和自己的關系如何,在世人眼里,對方是弱勢群體。世人都是同情弱者的。
「可能自己過得好就是對他最大的折磨吧?」穆子期喃喃自語,他的假期不多了,再不回去就會逾期,不好在這里多待,按照計劃,他們明天就要啟程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