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期, 收拾好了嗎?快點, 大人快要出發了。」平安縣衙獨屬于農部的四合院里,其中一間房傳出中年男子低沉的催促聲。
「來了!」穆子期迅速把桌子上的材料裝進文件袋,再放入手提的布包, 腳步一轉, 快速往門外走去, 一邊對著門口的一名身穿藏青色長衫的中年男子說道,「丁叔,我收拾好了。」
「嗯,現在到門口等,對了,你臉皮嫩, 記得帶上草帽。」中年男子,也就是丁吏員聲音帶著一絲笑意。
穆子期摸摸自己的臉, 苦笑道︰「丁叔, 我現在早就曬黑了。」大概是之前長期在室內讀書,即便每次休息日都會回清溪村干農活,但相比之下, 他的膚色比起一般人來說依然算是白皙的, 加上年歲不大,臉皮自然會嫩,為此沒少讓丁吏員調侃。
為了解往年農部是如何工作的, 穆子期翻閱資料時看過丁吏員的資料, 知道他是科員級別, 今年才三十二歲,原先是大金國的童生。六年前,夏國攻下廣南省,他就順勢成為大夏國的臣民,因為識字,以往又沒被查出有什麼劣跡,在當時缺少吏員的情況下,他響應號召,主動去朝廷建立的管理學院深造。
這所管理學院大大有名,如今各地的吏員有部分出自這里,學制按照學習程度分為一年制、兩年制和三年制。里面的學習內容和他小學學到的內容差不多,著重提高這些舊文人的思想認識,改造他們的思想,等畢業時,每個人都能熟練書寫簡體字和運用阿拉伯數字,並學會公文寫作等。
總之,從這所管理學院出來的吏員,他們同樣有轉為官員的上升渠道,學歷相當于小學,作風和大夏提倡的一致,能基本保持簡樸。
和丁吏員情況相同的人,穆子期知道在整個縣衙有一半左右,大夏建國才六年,整個政權存在的時間只有十八年,短短的十幾年時間,它之前還未能提供足夠多、受到新式教育的官吏,所以才有他們生存的空間。
「在這里干活比在學堂辛苦吧?」丁吏員不再取笑他,見上官還沒出來就繼續說道,「跟著我們東奔西跑了這麼多天,辛不辛苦自己知道,所以你要好好讀書呀,考上高中,再考上大學,以後一出來就直接進入官府,在鄉下再轉一年,往上走是輕輕松松的事。」
「丁叔,你說的是現在的事,哈哈,如果我真能考上大學,等我讀完出來,那時的大學生早就不值錢了,哪有那麼簡單的事?」穆子期忙擺擺手。
確實,現在的大學生非常值錢,不亞于前世七八十年代的那批天子驕子,正經來說,現在才有三批學生畢業,朝廷對此非常重視,各個部門是搶著要,比大金國的新晉進士就業情況好多了,北方那邊的人中進士後,有大部分人還得在京候官呢。
「再如何說,總比初中畢業就進衙門好。」經過不到十天的相處,丁吏員認為穆子期這個人還不錯,覺得他沒有驕矜之氣,能放得下身段、沉得下心去做事,當初上官把他分配到自己手上時,他心里還有些不耐煩,沒想到對方倒是出乎意料地听話,用起來順手。
穆子期點頭表示贊同,把自己帶的材料匯報一遍︰「去年夏收的畝產數據,各鎮去年征收的糧食數量,今年有一批農戶要開始納糧,這是他們的名單……」
說到新增的納糧戶,他有些怔然,不知不覺中,他已經來到這里生活三年,他家也在這一批的名單中。
「不錯,就是這些。」丁吏員點點頭。
兩人沒說多久的話,在另一套院子辦公的稅務部的人也出來了,這次是聯合下鄉,不止農部。
張銘跟在一位年青吏員身後,兩人相互看了看,笑了笑,趁著年青吏員和丁吏員說話的時候,兩人湊在一起。
「你們那里忙嗎?」張銘小聲問道,「听說你下午遲遲才散值。」他是全年級第四名,季無病放棄機會後,他就報了縣衙,順利通過留下來了。
「嗯,很忙,要記錄今年的水稻、黃豆等農作物平均畝產,還要計算的表格一大堆,上面府城又催得急,我已經連續加幾天班了。沒辦法,上面要根據當地的畝產量來制定收稅額度,只能我們加快速度。」穆子期摸摸自己的眼皮底下,幸好他工作效率快,晚上不用加班,要不然估計黑眼圈都出來了。
「真辛苦,我們現在還好,還沒到稅收的時候。」張銘有些同情,低聲道,「我發現這里和學堂完全不同,多虧家里人跟我說過,帶我的人又是鄰居,要不然真難熬過。唉,以後不知道是不是真的要進衙門。」最後一句話說得極低。
這就是實踐活動的意義了,基本上種過田的年輕人都不會想回去種田,等回到學堂會更加努力念書。至于適不適合在官場上混,如果能提前了解的話,以後畢業能有個大概的認知。
「到下個月,你們就開始忙了。」穆子期低咳一聲,聲音太過喑啞,再壓低音量都快听不到自己在說什麼了。
至于加班的辛苦,穆子期並不放在眼里,他前世在政府機關部門做過一年,那時要干的活比現在要多得多。不過他很懷念電腦,如果有電腦的話,表格數字之類的,三下兩下就能做完,不像現在,要拿算盤撥著,反復算幾次,後面還要幾個人一起校對。
兩人沒能交流多久,不到一盞茶的功夫,縣農部的杜部長和稅務部的董副部長就出來了,他們穿著棉布長衫,身後跟著幾個人。
「人都到齊了,我們現在就立即下鄉。」農部的杜部長說話一向言簡意賅,軍隊出身的他作風果斷。
大家應了一聲,分成兩批,各自爬上一輛敞篷牛車。沒錯,作風就是如此簡樸,誰讓大夏的馬匹極少呢,都供應在軍隊里了,各地的官員出差只好坐牛車或驢車。
穆子期坐在板車上,眼睜睜地看著杜部長和董副部長各自騎著一頭毛驢嘀嗒嘀嗒地走在最前面。
「咳咳,這是你第一次跟著下鄉,以後看多你就習以為常了。」丁吏員笑了笑,又問道,「會趕牛車不?會的話下次你來趕,可以少來一人。」
「我會。」穆子期收起自己的驚訝,點頭道。大概是他們清溪村沒見過官員下鄉,他見識少的緣故吧?其實騎毛驢挺不錯的。
是挺不錯的,走在半路,穆子期就看到董副部長拿出一支笛子,悠悠然地吹起來。
「董大人以前是秀才出身,書香門第,就喜歡這個。」丁吏員又解釋道,目光閃動,面上流露出佩服之色,「不過他的算學學得極好,當初我們一起進管理學院,他學了一年就結業,我學兩年,現在你看差別就出來了。」自己的級別是科員,對方已經是正科了。
穆子期點點頭,才來不到十天,他就隱隱感覺到縣衙的派系斗爭,總的來說就是舊文人與新文人之間的爭斗,也許他這種概括太粗淺了,興許是另一種利益之爭。
想到學堂的老師們大都是受過正式的新式教育,穆子期認為新式教育肯定能取代八股文的科舉,只是這個過程還需要時間。
一路听著悠揚的笛聲,穆子期戴著草帽,眼楮看著路邊色彩繽紛的野花,青翠欲滴的綠葉,听著牧童牽著水牛的歡笑聲,再看正在田里辛苦勞作的村民……這一幅普普通通、似乎隨處可見的畫面卻讓他陷入了沉思。
唉,想起昨晚老葉氏在飯桌上念叨的事,穆子期再次感慨有一個強大國家的重要性,要不是有大夏庇佑,眼前這幅本該很平常的畫面可能並不會出現。
自從那場席卷中原的自然災害和瘟疫結束,大夏開始和大金偷偷摸摸通過商品買賣交流起來,尤其是去年,大夏的許多商品更是跟著水路四處銷售。商路一通,逃到這里的災民開始牽掛留在北邊的親朋好友,趁此機會,穆家把早就寫好的信寄了出去。
這都快一年了,遠在福省林縣的族人沒有半點音訊傳回,也不知道那封信他們到底有沒有收到。
一想到這里,穆子期就有些煩悶,路途遠,不知道送信的人可不可靠,畢竟是由驛站統一發送的,人家早就聲明,如果運氣好就可以找到正主,找不到的話也沒辦法,畢竟那邊不是大夏的領地,地址也不一定能找得到,不像大夏,哪條街哪幾號都標得一清二楚。
無奈之下,他們三個月前又寄了一封信出去,要不是每次送信都要一兩多的銀錢,估摸著老葉氏會多寄幾次。
沒想多久,穆子期他們很快就開始工作了。還沒到鎮衙門,牛車就時不時停下,在路過村莊時,大家會分散到各家各戶詢問夏收的情況,畢竟紙面上的數據是會騙人的,要是他們的工作出現紕漏,處罰力度可是非常嚴厲。
穆子期該慶幸大夏官吏的薪水還是非常高的,大家又對成為公職人員十分熱衷,有著光宗耀祖的傳統思想,否則這麼大的壓力還真比不上去作坊干活或者教書育人來得輕松。
下鄉檢查的工作比他事先預計的辛苦一些,他們這一組人走遍五個鎮,在抽查一些村莊時,還真查出了個別村長弄虛作假,填報的畝產數過于夸張,就差明著說是祥瑞了。
一連兩個月,穆子期都在縣衙里老老實實干活,因為處于變聲期,他說的少干的多,久而久之,竟然意外地發現大家似乎都挺喜歡自己的,對待自己的態度越來越和善。
穆子期回去和老葉氏一說,她就笑道︰「以前你的脾氣有些急,容易發怒,會沖動,現在倒是變了一些,脾氣比以前好多了。我看你在縣衙做得不錯,前些天那位姓丁的吏員來店里吃餃子時把你夸了一頓。依我看,在衙門上值,沉默點安靜點,總比四處拉著人說是非好。」
她當時听完,心里高興極了,二話不說就送上一斤自家種的荔枝。
「以後結業了去衙門工作挺好的。」說到這里,老葉氏就露出歡喜的笑容。
以前在老家,逼著大孫子上學,不也是為了科舉考試,以後中進士當官嗎?
穆子期默然,這段時間他時常會思考自己的未來,他以後到底想干什麼?是想做官還是教書,或者到一個作坊去打拼?或者自己做生意?
處于一個正在發生劇烈變化的時代,沒有背景的他該如何乘風破浪,帶著家人過上好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