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說是漢王殿下的少夫人找,乞丐原是死都不肯來的。便來了,也拿袖捂著臉,不肯給人看見。
美娘倒有些好笑,先命人給他上了一大碗餛飩,“你既不肯見我,便先吃飯,吃完了我就放你走。”
那乞丐一聽,忙端著餛飩,也不顧燙,直往肚裡倒。
三兩下吃完,他嘴一抹就想走,可美娘幽幽道。
“我這小女子,又出爾反爾了。橫豎我也不是大丈夫,用不著一言九鼎吧?”
那乞丐一慌,“那你,你究竟想幹什麽?”
美娘輕笑,“不幹什麽,就想問你幾個問題。先說第一個吧,你是跟著殿下平甘州之亂的兵,還是慶國之亂的兵?”
那乞丐一路盯著腳,頭也不抬,“都不是。其實,我撒謊了,我原是跟著嚴大將軍去慶國的。只是後來敗了,被人打散,等殿下去到慶國,才把我們尋回來。
說來慚愧,連我這腳,都不是戰場上打瘸的。而是受了凍傷,不得不切了一半,才瘸了的。
所以少夫人,您大可不必如此好心。我退伍時,殿下已經給足了銀子,是我自己不爭氣,爛泥糊不上牆,才落得這般田地。”
美娘挑眉,眼中斂去笑意,“你還知道爛泥糊不上牆?聽你談吐清楚,應該不是普通小兵吧?說說看,是如何落到這般田地,隻當是回報殿下恩情,讓我聽了解悶吧。”
解,解悶?
乞丐有些懵逼。
可美娘還催促他道,“怎麽,不好意思說?是去吃喝嫖賭了,還是裝大爺揮霍掉的?你可知殿下討那些銀子是多不容易?為此也不知得罪了京城多少權貴,如今還給皇上發配去青州修水利了,大過年的都不能回家。你就說說,你們都是怎麽揮霍他的好心。回頭再有這事,我一定攔著殿下,再不許他再乾這蠢事了。”
“不!不是這樣的!”那乞丐被她一激,都快哭了,“我們才沒有揮霍殿下的好心,實在是……”
是鄉情狠毒,人情難說。
這些退伍的傷殘士兵,拿著賠償銀子回了老家,原本也是想置幾畝田地,好好娶個媳婦過日子的。
奈何一知他們手上有了錢,親戚全都找上門來。
都窮,都難,家家都有本難念的經。
這個要娶媳婦借幾個,那個要修房子借幾個,就算明知道有借無還,能不借麽?
且自己都殘了,往後在老家,總得靠親戚們照應著。
否則人人都說你有了錢就忘了本,誰當得起?
於是,本來想好的田地,沒了。想好的媳婦,更不見蹤影。
身無分文,又身有殘疾的他們,在吃了一段時間的白飯後,開始被各種嫌棄了。
再想說錢的事,如何開口?
甚至當初力主借錢的爹娘長輩都開口責怪,怎麽心裡沒個成算?
還以為你拿出來的只是小頭,竟連老婆本都借出去了,傻不傻的?
於是,這些傷殘老兵在老家呆不下去,便如這乞丐,還算有些門道,便找回到蕪城,想尋昔日同袍幫幫忙,好歹找個事做,能糊口就行。
可一朝天子一朝臣。
自蕪城軍營大敗,嚴大將軍自刎,新軍營給皇上調來了天南海北的兵。原先的舊同袍早不知去了何處,想在城中謀生,竟是無比艱難。
也是,一個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廢人,誰要呢?
除了乞討,還能做什麽?
這退伍老兵說到最後,坐地大哭。
心中雖有悔恨,可能怪誰?
就算這情形再來一遍,他們又能如何抉擇?若不回老家,叫他們上哪兒謀生?
之前叫美娘別管的小螢,都哭紅了眼圈。
她也是出身鄉下,很是明白那淳樸卻又難纏的人情世故。
“少夫人,咱們能不能給他找個事做?”
美娘輕輕搖頭,不知是在問她,還是在問自己。
“他解決了,剩下千千萬個,該怎麽辦?”
小螢委屈巴巴道,“那您之前不是說,能救一個是一個麽?”
美娘笑著歎氣,“你這丫頭,說是嘴硬,其實最是心軟。”
她再看向那大哭的退伍老兵,“你知道跟你一樣情形的老兵,還有多少?把他們都聯絡起來,報個名單給我。先說好,那些個有惡習的,我可是一個不要。我要幫,也隻幫還能救的人。”
老兵愣了,還掛著滿臉的鼻涕眼淚呢,就看向了美娘。
“你,你當真要幫我們?”
美娘烏眸誠懇,卻帶著三分嚴厲,“那也要看你們值不值得幫了。我正好呢,要再建個工坊,缺一批信得過的夥計。我不嫌棄你們做得慢,也不嫌棄你們沒力氣,我那裡的活,並沒有那麽重。只怕你們做不精細……”
她話音未落,老兵頓時站起身來,聲音都在發抖。
“我們能做!只要你不嫌棄我們慢,我們一定能做好!錢我們也不要跟外頭夥計一樣多,有口飯吃就行。只是,只是有些年紀挺大的, 你,你還願意管嗎?”
美娘道,“若你們不嫌棄他們拖累進度,我就更不嫌棄了。反正發錢是按整組來算,要不就按你們軍營規矩,編成行伍來算。每十人一隊,設一隊長負責。平日裡我隻管飯及住宿,按月結錢。每隊人還要相互作保,若有一個不老實,集體連坐,整隊統統趕出去!”
“好!”
這老兵撲通跪下了,咣咣咣給美娘磕了三個響頭,腦門都滲出血絲了。
“少夫人這番高義,要是我等還不知報答,與禽獸無異!在下佟靖忠,曾在蕪城軍營任隊長一職,往後我和兄弟們這條命,就歸少夫人了!”
美娘隻當是當兵的都愛這麽表白,心中暗想著,她好好的,要人家性命幹嘛?
可日後當她遇到險情,卻是佟靖忠帶著這幫殘疾的退伍老兵,用生命踐行了今日的誓言。
這裡給了佟靖忠一錠銀子,可他硬是不要,隻拿了吊錢,就去拉隊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