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小安卻擔心得睡不著,把小虎放到胸口捂著,摸著它軟乎乎的小爪子想心事。
“安安,二海走了?”太婆伸手摸摸周小安的頭,安撫地拍拍她,“別擔心,昨兒個蛇蟲鼠蟻都安靜著呢,東春江的水上不來,咱們這塊兒漲不了大水,他們雨停了就回來了。”
二叔公一整天都在大堤那邊守著,根本就沒回來過。
周小安相信太婆的生活智慧,太婆能安然地說大水不會過來,那她就真的可以放下一半的心了。
其實她現在更擔心的並不是大水。
周小安把頭埋在太婆的枕邊小聲傾訴,“太婆,我小叔受傷了。他不能受涼,一受涼就舊傷複發,可是還要去護堤,現在每走一步路都疼得不行……”
她每想到這個就心疼得心神不寧,卻不能在他面前表現出來。他已經夠辛苦了,她的擔心沒有任何實際作用,只能死死忍住不讓他知道。
太婆一下一下輕撫著周小安細瘦的脊背,聲音安詳得讓人的心一下就定了下來。
“二海是軍人,是去打仗,他能平安地從戰場上回來咱們就什麽都不求了。人活著不受這樣的苦就得受那樣的苦,二海心裡痛快了就不覺得受傷是苦……”
周小安在太婆一下一下的拍撫中慢慢睡去,半夜又起來給小虎喂了一遍米湯,再醒來天就亮了,雨也已經下得很小了。
外間裡傳來收拾東西的聲音和隱隱的說話聲,周小安走出去正好看到張幼林背著一個人走進西屋,二叔婆披著一個麻袋在旁邊護著,“幼林,小心點!別碰著你爸的腿!”
太婆在灶間一邊忙著燒水,一邊數落他,“你這孩子!牛棚漏了怎不早點背過來!你爸那傷能這麽泡著?這要是有個好歹可怎整!”
周小安趕緊跑過去替太婆端著熱水進西屋,張幼林已經把他父親放到了炕上。
周小安好奇地看著張文廣,這位建國前的大家族繼承人,擁有幾家慈善醫院替無數窮苦人免費治病的大慈善家,德國海德堡大學的醫學博士,國內最頂尖的骨外科專家。
張文廣鳳眼高鼻,身材消瘦修長,即使現在這樣落魄也有種孤高清傲的氣質,不像一位國人傳統印象中的名醫,如果穿上寬袍廣袖反而更像一位魏晉名士。
讓人不自覺地就想仰視追隨,想對他尊稱一聲先生。
氣質真的是一種很奇怪的東西,那種真正浸潤在人骨子裡的東西不會因為境遇和外表而改變,反而會在逆境中反彈得更加耀眼。
現在張文廣身上所有的光環和頭銜全部褪去,只是農村牛棚裡的一個看牛人,瘦骨嶙峋,面容憔悴,嘴唇焦乾脫皮,身受重傷,卻依然讓人看一眼就心生敬畏。
張文廣的腿上綁著兩個自製的夾板,綁在上面的甚至不是紗布,而是從白襯衫上撕下來的布條。
張幼林手法熟練地解開布條,露出裡面血肉模糊的傷口,已經發炎潰爛,卻被照顧得很好,炎熱的夏天離得那麽近也沒有異味傳出來。
張幼林用熱水把傷口周圍的膿血和敷的草藥渣子洗掉,從背包裡拿出幾顆草藥搗碎敷在傷口上,又用新的布條把夾板和張文廣的腿固定起來。
張幼林的長相應該隨了母親,皮膚白皙五官精致柔和,除了高高的個子幾乎跟張文廣沒有相像的地方。
處理傷口的時候緊緊抿著嘴唇,臉色更加蒼白,漂亮的五官褪去平日的隨和,帶上了難得的冷峻。
張文廣全程沉默地由張幼林照顧著,如果不是額頭痛出的汗水,幾乎讓人感覺不到他受了那麽重的傷。
周小安和太婆被父子倆的沉默和嚴肅感染,站在旁邊一句話都不敢插。
二叔婆端著一大碗玉米面粥進來,“張大夫,快趁熱喝了。這幾天大堤那邊沒日沒夜地忙活,孩子他爹也沒倒出功夫來去看看你們,哪想到您這腿就傷成了這樣!這些人……沒良心呐!”
周小安隱約聽到一點張文廣受傷的經過,並不詳細,只知道他是給人看病沒治好,被病人家屬打的。
二叔婆也沒有細說,只是忍不住撩起圍裙抹著眼睛,太婆也跟著紅了眼眶。
張文廣清瘦的臉上露出感激之色,沒用張幼林幫忙,自己雙手接過二叔婆遞過去的碗,放在炕沿上卻並沒打算吃。
“周大嫂,您叫我老張吧。您一家人對我們父子的恩情我們無以為報,以後不要這麽客氣了。
這次又要打擾你們幾天了,您不用跟我們這麽客氣,吃上也不用特殊照顧我們,要不然我們更是不好意思打擾了。”
二叔婆看張文廣不打算吃,急得向太婆求助。
她對張文廣一直敬畏有加,見到他說話都小心翼翼,就怕冒犯了這個有大學問大本事的恩人,被他這麽一推辭就不知道說什麽好了。
太婆走過去把碗塞到張幼林手裡,“幼林,喂你爸喝了。傷成這樣了,不吃點好的哪頂得住!”
然後又轉向張文廣,“張大夫,我們家老頭子的命是你們張家老太爺給救回來的。沒有你們張家我們這一大家子就都沒有了!這要是放在過去,我們該給你們家老太爺供上長生牌位,一天三炷香……”
張文廣搖頭打斷太婆,“大娘,我們那只是舉手之勞,你們一家對我們父子的照顧是不顧個人安危雪中送碳,這是不能比的。”
太婆灑脫地揮揮手,“對我們一家子來說救命之恩就是救命之恩,能因為你們家老太爺是位有本事的大人物我們就不感激了?
我們一家子都是沒本事的, 本來是想報恩都沒機會。現在你們來了柳樹溝,這恩情我們就得盡最大的力量還!啥顧不顧個人的,我們農村人實在,就知道做人不能沒良心!
張大夫,你啥都別說了,就安安心心地在這住著!只要有我們老周家一天,你們在柳樹溝就能穩穩當當地待一天。”
太婆帶著周小安和二叔婆出了西屋,讓張文廣好好吃飯。
張幼林很快也出來了,洗了手幫著二叔婆燒火。
才兩三天沒見他,他整個人就瘦了一圈,頭髮依然亂糟糟的,臉色更加蒼白,眼睛卻依然溫潤,甚至看向周小安的時候還帶了點笑意。
連問出的話都跟平時那個痞痞的張幼林一樣,還帶著點哄騙小孩子的狡猾,“小安妹子,你那還有藥不?”
周小安卻能聽得出來他話裡隱藏著的期待和緊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