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週的星期一,在御崎藤江的課堂上發生了罷課事件。
那是宮前由希子生前所屬的三年二班,但並不是所有人都參加罷課。御崎藤江像往常一樣走進教室準備上古文課,發現超過四分之一的座位空著。御崎問學生發生了甚麼事,但沒有人回答她。
其中一張空著的課桌上放了一張白紙。御崎拿起白紙一看,上面寫著──
「妳去宮前由希子的墓前道歉,我們就會回來上課。」
御崎藤江握著那張紙,臉色大變地衝出教室。
「她的表情超可怕,兩隻眼睛通紅,連驚悚電影都沒那麼可怕,老實說,我嚇得差一點尿失禁。」二班的男生向我描述當時的狀況。
御崎藤江衝出教室後,請在教師辦公室內的其他老師幫忙,分頭去找罷課的學生。沒想到很快就在離學校數百公尺的咖啡店找到了,咖啡店老闆以為今天學校提早放學。
總共有十二名女生,完全沒有男生加入。三年二班共有二十名女生,所以有六成女生罷課,楢崎薰也在其中。
十二名女生被要求排排站在校園內,第四節課時,全校學生都看到了她們。
灰藤向她們說教,兩名學生輔導室的老師在一旁瞪著她們。我在教室上課時也看到了這一幕,但如果校方是為了殺雞儆猴,只能說完全沒有達到目的。站在校園的那些女生沒有反省,也完全不理會灰藤的說教,甚至有人不時露齒而笑。下課鈴聲很快響了,進入午休時間,灰藤不能繼續讓她們罰站,只好放了她們。學生輔導室一定覺得很窩囊。
「我們要求和御崎當面溝通。」午休時,薰興奮得漲紅了臉說:「如果他們接受這個要求,我們也願意接受罷課的處罰。」
「他們怎麼說?」川合問。
「他們避重就輕,說沒這個必要。」
「他們打算把這件事矇混過去。」我說。
「我們絕對不會讓他們矇混過去,」薰激動地說:「總之,御崎一定要道歉,而且要在由希子的墓前道歉,這是首要目標。」
「其他十一個女生意見也相同嗎?」
「只有兩、三個人這麼認為,其他都是湊熱鬧的,但是這也沒關係,不能小看這些湊熱鬧的人發揮的作用。」
「也許吧。」我回答說。
薰說得也許有道理,因為那次之後,有許多學生在各種場合採取了行動。這些學生不可能一下子覺醒,想要進行教育改革,所以應該是變成了一種流行。
一年級學生針對服裝問題和校方的生活管理問題展開了聯署運動,他們必須在這所學校生活兩年多,似乎想趁這個機會暢所欲言。二年級學生也開始造反,基本態度就是無視校規。最近的形勢對學生輔導室很不利,所以他們猜想學生輔導室不會找麻煩。
相較之下,三年級生反而很乖巧。大部份學生都在為考大學做準備,根本沒時間理會這些事。最好的證明,就是有時候打到我家的電話中,有人抗議:「全都是因為你做一些莫名其妙的事,害我們無法好好上御崎老師的課。」在妨礙正常上課這件事上,也許有不少學生對御崎藤江表達了憤怒。
整個學校陷入這種詭譎的氣氛中,差不多是那個時候,篠田進來找我。
篠田是校內以素行不良出名的學生,但他並沒有加入不良幫派,而是因為二年級夏天打工的事,被學校盯上了。那不是普通的打工,是去當貨車司機,而且是無照駕駛。他隱瞞了年紀,也在履歷表上亂寫一通,那家公司錄取了他。在遭到臨檢時曝了光,但之所以沒有遭到退學,是因為他並不是參加飆車集團,而是去打工,所以校方認為有酌情考量的餘地。他和我不同班,但我們聊過幾次。
「我有話要對你說,你來一下。」放學後,我走去社團活動室時,篠田追上來對我說。
「甚麼事?」我問他。
「說起來有點複雜,站著不好說話,今天訓練結束後,你來這裏找我。」他遞給我一包咖啡店的火柴。從學校走去那家咖啡店要十五分鐘,偷偷騎機車來上學的人都把那裏當成停車場。
「是關於哪方面的事?」
「一言難盡啊,」篠田摸著冒著鬍碴的下巴,「簡單地說,和媒體有關。」
「媒體?」我有一種不祥的預感。
「聽說媒體已經嗅到了宮前的事件。」
「是喔。」這是我最擔心的事。因為一旦事情鬧大,就會連累棒球隊。因為並不是醜聞,所以不至於不讓我們參加公式賽。
「好,那我六點半過去。」
「我等你。」篠田對我露齒一笑。
灰藤之前曾經為訓練時間的事囉哩囉唆,所以訓練在五點半準時結束,雖然覺得意猶未盡,但目前也無可奈何,只能期待隊員自己加強訓練。
告別隊友後,我獨自走向和車站相反的方向,迎面走來三個女生,其中一個人抱著天文望遠鏡。走在最前面的是水村緋絽子。我停下腳步,她也停了下來。
「妳們先走吧。」緋絽子對兩個學妹說,那兩個學妹偷偷瞄了我們幾眼,快步離開了。
「她們也經常談你的事。」緋絽子目送學妹離開後走過來,「都稱讚你,說你很有勇氣,應該很愛你的女朋友。」
我看著緋絽子的臉,她張大了細長的眼睛,似乎想要洞察我的內心。
「妳怎麼認為?」我問她。
「我怎麼認為,和你有關係嗎?」
「沒關係啊,只是隨口問問,如果妳不想回答就算了。」
「也不是不想回答,只是我也搞不清楚。」
「搞不清楚?搞不清楚甚麼?」
「你的心意啊。」緋絽子回答,「我承認你的行為很有勇氣,但也同時覺得,即使真的喜歡由希子,也不可能做到那種程度。」
我收起下巴,抬眼看著她,「妳是甚麼意思?」
「沒甚麼特別的意思,就這樣而已,但是很奇怪,大家都說你和由希子很久之前就開始交往,我覺得不可能啊。」緋絽子微微偏著頭,一頭長髮在肩膀上滑動。「我也聽說了圍巾的事,今年冬天你戴的圍巾原來是由希子去年聖誕節時送你的。」
我咬著嘴唇。我知道這個傳聞的來由。那天,三年二班的女生問我,由希子有沒有送過我禮物,我隨口回答,她在聖誕節時送了我圍巾。我當時的想法是,既然交往了一年多,如果從來不曾交換過禮物很不自然,但這個回答顯然太輕率了,我應該想到這件事會傳出去。我今年冬天戴的那條圍巾當然不是由希子送的。
緋絽子看到我沒吭氣,慢慢邁開步伐。「算了,這種事不重要,那我走了。」
「等一下。」我叫住了她。
「甚麼事?」她轉過頭。
我遲疑了一下說:「由希子只是遭到池魚之殃。」
「甚麼意思?」
「那時候我自暴自棄,結果發現由希子在我身邊,就這麼簡單。」
「是喔……」緋絽子微微偏著頭,「所以由希子喜歡你。」
「好像是。」
「原來是這樣。我沒猜錯,我就知道應該是這樣。瞭解了。」緋絽子看著我的眼睛問:「為甚麼要告訴我?」
「因為圍巾的事,」我說:「我不希望妳說一些不必要的話。」
「你覺得我會說嗎?」
「不知道,所以我現在要拜託妳,以後別再提圍巾的事。」
「我才懶得告訴別人,」緋絽子把頭一轉,正準備離去,又回頭對我說:「我不知道你要去哪裏,如果不是回家,最好小心點。雖然老師這一陣子的監視鬆懈很多,但並沒有完全放棄監視。」
「我會小心。」我輕輕舉起手。
走在路上時,我發現自己內心鬆了一口氣。我果然希望緋絽子知道真相,知道我並不是真心喜歡由希子。想到這裏,再度陷入了自我厭惡。
我比約定的時間提早五分鐘來到篠田指定的咖啡店,他已經坐在角落的桌子旁。他搞不好是很有信用的人。
「你說媒體已經嗅到這件事,這個消息確實嗎?」我坐下點了咖啡後,立刻進入正題。
「我只是剛好聽到。」篠田說:「我不知道媒體是怎麼嗅到的,聽說有雜誌社打電話到學校,想要瞭解詳細的情況,學校方面當然裝糊塗。」
這件事在校內鬧得沸沸揚揚,有學生在校外談論這件事也不足為奇,或者該說是理所當然。
「你是聽誰說的?」
「我去教師辦公室時,剛好聽到主任他們在小聲談論這件事。」
「是喔,」我說,「所以呢?」
「所以啊,」篠田從書包裏拿出香菸,用廉價打火機點了點,深深地吸了一口。「要不要來一根?」他問我。
「不,我不抽。」
「不必客氣。」
「不是客氣,我不抽菸,我想知道詳細情況。」
「嗯……」篠田把遞給我的菸盒放回桌上,「媒體……媒體已經嗅到這件事,有些老師很害怕。因為一旦被外界知道,到時候慌忙開記者會之類的很丟臉。」
「的確。」
「所以,他們似乎決定在曝光之前採取行動,你知道他們打算怎麼做嗎?」
「不知道。他們打算怎麼做?」
「讓棒球隊退出夏季地區預賽。」
「甚麼?」我的臉扭曲起來,「為甚麼會扯到棒球隊?」
「這就是玄機。媒體在目前的情況下報導這起事件,就會認為校方在學生指導方面有問題,但如果讓棒球隊先退出比賽,就可以讓人誤以為錯在棒球隊員,也就是把社會的目光導引向學生不單純的異**往,把焦點轉移到讓女學生懷孕的事實是否嚴重到需要停止參加比賽,這麼一來,就完全不會提到御崎老太婆的事。」
原來是這樣。我咂了一下嘴。
「如果他們敢這麼做,我就要向媒體公佈御崎老太婆做的事。」
「即使你不親自去做,也會有人去說,但到時候會不會為時太晚?因為已經提出退出比賽的申請了。」
「對喔……」
「這是不是很嚴重?」篠田說完,起身走向廁所,他把點了火的香菸放在桌上的菸灰缸裏。我看著香菸冒出的煙,回想著他剛才說的話。校方不會主動公佈這次的事,但如果知道會被媒體曝光,可能會採取姑息的手段。
無論如何都要阻止被迫退出地區預賽,雖然我們的球隊並不強,但我們就是為了這個目的每天努力練習,不能因為我個人的關係犧牲大家的努力。
這也是為了春美。
春美很期待我們的比賽,如果得知我們球隊無法參加比賽,難以想像她會多傷心。也許她承受的打擊比我更大。
篠田一邊擦手,一邊走了回來。
「怎麼樣?有沒有想到甚麼好方法?」
「沒有,」我搖了搖頭,「你說的事,有幾分真實性?」
「我也不知道,我只是剛好聽到那幾個老師在討論,不知道他們會不會玩真的。對校方來說,恐怕也不願意讓社會知道學生有不單純的異**往這種事。」
「也許吧……」我看著再度伸手拿菸的篠田,「謝謝你來通知我。」
「希望可以對你有幫助,我對那些老師的做法很不以為然,真希望早點畢業。」篠田一臉陶然地吐著煙。
篠田說的事讓我陷入了鬱悶。如果校方打算讓我們退出地區預賽,一定要採取手段加以預防,但我完全不知道該採取甚麼具體措施,這比第九局下半局滿壘無人出局的狀況更棘手。
學校內,一年級的學生仍然在進行學校改革的聯署運動,二年級的學生正在積極違反校規。一位騎機車上學的學生被老師逮到,差點在校門口打起來。灰藤他們急忙趕來處理,一旁的學生對著他們叫囂:「滾回去。」
大部份三年級學生似乎忘了由希子死了這件事。雖然應該不至於真的忘記,但似乎覺得這種事忘了也沒關係,不如多背一個化學方程式,只有楢崎薰和一部份女生很有毅力地持續攻擊御崎藤江。
我一直擔心灰藤他們會採取篠田所說的行動,也很煩惱是否需要在此之前提出退隊申請,但是,一旦我退出棒球隊,也會對春美造成另一種打擊。
我到底該怎麼辦──日子一天一天過去,我遲遲無法做出決定。
就在我坐困愁城時,又發生了新的事件。這件事比宮前由希子的死更加震撼,而且把許多人都捲入了這場混亂。
由希子死去已經三個星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