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自始至終,梁辛對先祖的‘搬山’,都有著自己的想法,起初還一直模糊著,只是隱隱覺得有些不妥,直到他從仙界歸來後,這份想法才算真正清晰了起來。
魯執‘搬山’,無論他在中土如何小心行事,如何不願傷害人間,但歸根結底他是為了仙界中人,才回到故鄉搬山。
仙界天殘地缺、寂寥無聲,卻是真正的完美世界,人人內心平靜,他們目光裡的每一個‘同類’,都是自己的親人,所有人都默默付出,卻從不以為自己在付出,如果不被打擾,他們根本不需要‘力量’這兩個字……無爭天地,要力量何用。
梁一二‘搬山’,是為了還中土一個清靜,可是中土不是仙界,此間凡人不是仙界眾生。
也許是天道使然,在中土世界,每個人從出生開始,就有一個巨大的‘爭’字壓在了頭頂。先祖的搬山,是要徹底把修真道za個稀爛……可之後呢,殺盡天下修士,燒掉所有典籍,甚至所有人都相信‘仙界還不如中土’,又會怎樣,就沒人去修煉了麽?
照樣還會有人去修行,因為此間凡人要‘爭’,修行能得大力,而力之所在,榮華富貴;力之所在,萬人俯首……說穿了,修煉事,在本質上與鑄刀養馬擁兵自重也沒太多的區別。
當飛仙夢在時,斷滅凡情,修天望道,以求一朝渡劫而去,從此永生逍遙;當飛仙不成,還能退而求其次吧……像南陽那樣,強行給弟子‘斷滅凡情’固然可恨,可天下也不全是有情有義之人,薄情郎、不孝子、狠心爹娘數不勝數,有的是人不用強迫,就已經斷滅凡情了。
中土世界,以爭為本,放眼望去,人人都是山!
要真正去搬中土的山?除非殺光天下。
至少,梁辛現在想來,在中土世界中,不可能‘絕對的搬山’,最完美的結局也僅僅是:約束、製衡。可是約束修士、讓他們不敢越界、不敢恣意妄為、不敢不拿凡人性命當回事的製裁之力又在哪裡,梁辛想不好。
梁一二的搬山,很有些不管不顧、只求摧毀修真道的味道。由此梁辛不明白,‘在中土,殺光修士和搬山是兩回事’這個並不算太難理解的道理,為什麽先祖會不聞不問……或許是自己想得不對?
見梁辛低頭沉思,臉se一時一變久久不語,大司巫等得有些不耐煩了,冷冷地哼了一聲。
梁辛也一驚而醒,自嘲地笑了笑,對大司巫歉意道:“一時走神,還請前輩恕罪……不過,晚輩不明白,大司巫為何突然提到我家先祖?”
大司巫忽然露出了個古怪的笑容,搖了搖頭:“沒事,隨便問問。”
梁辛也不敢再追問,就此岔開話題,指了指不遠處的天地歲:“拓穆他老人家還好吧?我聽青墨說,他的封印很不容易開解,大司巫多費心了。”
大司巫的笑容卻更加古怪了:“我自有分寸,你也不用著急,幾天之後他就能和你說話了。”
梁辛大喜,忙不迭又是一連串道謝,大司巫眯起了雙眼,不再去看梁辛,等把那一番‘歌功頌德’聽過了癮,才揮了揮手,把梁辛轟走了。
從帳篷中出來,梁辛一眼就看到,長春天正在‘擺弄’羊角脆……
梁辛嚇了一跳,還道羊角脆不聽話,被長春天教訓了,趕忙搶上兩步,先把小猴子搶到懷裡,這才笑呵呵地問道:“怎麽了?”
長春天平攤雙手,示意自己沒對小猴子不利,跟著反問道:“琅琊是不是和羊角脆關系不錯?”
要算起來,琅琊和小猴子倒也是熟人,混得挺好,梁辛愣愣點頭:“怎了?”
長春天笑了起來:“猴子身上,有‘耳目’。”
‘耳目’,也是長春天的獨門法術,與當初那根‘銘心刺’頗有幾分相近之處,一顆妖種種下去之後,相距五裡之內,受禁製者眼中所見、耳中所聽,便能為施術者所知。此術對人毫無傷害,而且勝在隱蔽,除非刻意探查,否則絕難發現。
不過這份法術本來就是長春天的,自然瞞不過他,抱了小猴子一會,很快就發現了。
當初在鎮山的時候,梁辛曾看破琅琊給小猴子種邪術,只是沒想到琅琊種下的妖種不止一枚,如此算來,自己每次回到苦乃山,與親友、師父說過的話,小妖女全都能知道。
“聰明的人大都沒長性;有韌勁的人又都不怎麽開竅。可我這個徒弟,機靈得很,性子更執拗得很,她想做的事情,總是要做到底的。”說著,長春天隨手解掉了羊角脆身上的法術,淡淡笑道:“天下人間。”
梁辛明白長春天的意思,有些無奈地笑了笑,沒再多說什麽……
幾天時間彈指而過,轉眼就到了正日子,阿巫錦這場喜事,規模盛大無比,場面更混亂無比。
草原上只要有些身份的人全部趕到,再加上隨從、護衛,人多到沒法去算,但是北荒人,從巫士到牧民,心思簡單行事潑辣而直接,喜事上全不像中土人家那樣有司儀、有知客、有迎賓,大批的賓客都沒人招呼,也不用招呼,找地方隨便坐……
破曉時分,大司巫登台,拜神、賜福,簡單主持過一個儀式之後,就算禮成了,再之後就是只有無數的美酒與烤肉,和徹底亂了套的盛大狂歡。
到處都載歌載舞,可跳舞的人有幾百夥,伴奏的曲子自然也有幾百支,歌聲琴聲同時響起來,每一家都不管別人,自顧自的玩命彈唱,生怕聲音太小自家的舞娘會聽不到,再加上喝酒哄笑、大吵大鬧,幾乎連天都要塌了。
梁辛傻眼了,曲青石傻眼了,中土過來觀禮的人全都傻眼了,一對新人早找不到了,不知被那一家圍住喝酒……
眼看著一夥又一夥全不認識的大漢,抱著酒壇扛著烤羊跑過來找他們喝酒,長春天有點膽戰心驚,也不知道跟誰說話,小聲道:“要不…我給咱們這施個守護法陣?”
開始被草原的氣勢懵住,可過不多久,諸位大宗師們就回過神來,吵鬧到駭人聽聞,但是也歡喜到無以複加,偏偏就是這份讓人驚駭無比的大亂,襯出了那份讓人開心無比的大喜。
曲青石眯起了眼睛,聲音低沉:“守,怕是守不住。”
鄭小道沉吟片刻,緩緩開口:“既無可守,倒不如衝將出去!”
宋紅袍冷冷一笑:“老子打仗的時候,從來不知道守,只有我衝別人的份。”
換了張臉的老蝙蝠攤開手掌,伸出了五個手指頭,森然道:“每個人,最少撂倒五個,否則別回來見我。”說著,突然伸手抓過一隻酒壇,往地上重重一頓,大笑道:“還等個屁,給我出去喝!”
一群日饞怪物哈哈大笑,轟然應諾,學著草原人的樣子,扛上肥羊抱起酒壇,呼啦啦地散了出去,也不管哪家跟哪家,看著順眼就跳進去敬酒,看著不順眼更要衝進去猛灌……
酒越喝,人越瘋,可不發瘋,又哪來的快活!
整整一天,都是混亂無邊歡慶,梁辛和小汐不知喝了多少家,到了黃昏時分,終於遇到了柳亦和青墨。
青墨穿著一身紅se的小禮袍,不知是喝了酒還是因為晚霞映襯,白皙的臉蛋上顯出幾分酡紅,圓溜溜的眸子裡盡是開心快樂。梁辛卻使勁眨了眨眼睛,直到此刻,他才恍然發覺,那個咬牙發狠為了哥哥打師父的小丫頭,居然真的變成了一個大姑娘,變成了一個新娘子!
青墨和梁辛一起長大,才不會避諱什麽,在喝過酒之後,一手抓住梁辛,一手拉著小汐,笑嘻嘻地說:“先喊聲嫂子來聽聽!”
梁辛和小汐異口同聲,笑道:“嫂子!”
喊過一聲之後,新娘子神情古怪,好像老大的不得勁,又問梁辛:“這麽喊別扭不?”
梁辛點了點頭,實話實說:“不是一般的別扭。”
“我聽著也怪刺耳,”青墨一邊嘀咕著,一邊皺眉,片刻後把身邊的柳亦拉上前幾步,又對梁辛道:“要不…你喊他聲妹夫試試?”
反正新娘子說啥就是啥,梁辛痛快無比地對著柳亦喊了個‘妹夫’,結果人人額頭都竄起來一溜雞皮疙瘩,柳亦本人更打了個哆嗦。
青墨著實有些煩惱了,用小手拍著額頭,躊躇道:“這一來,可沒**了……”
柳亦咳了一聲,笑道:“論個…論個石頭!以前怎麽叫,以後還怎麽叫吧,辦正經事,趕緊的!”說著,從懷裡摸出一根金黃se的草芽,不由分說直接塞進了梁辛的手中。
青墨也忙不迭從袍子裡取出一根銀se草芽,交給了小汐。
金銀草,和合仙,由新人交給一對情侶,祝福之意不言而喻,小汐接過來,臉蛋紅了……
梁辛呵呵笑著,一時也不知道該說點啥,憋了半晌,才呐呐說道:“老大和青墨的這兩根草,貴重的緊!”
“恩,這禮不輕!”柳亦一點沒客氣,說完又把獨手一揮:“成了,不墨跡了,還有得忙。”跟著又從懷中掏出那一大把金草芽,挽起青墨:“趕緊,天黑之前都得發出去。”
小兩口轉眼消失,只剩下梁辛和小汐面面相覷……
又過了一陣,天邊最後一抹余輝消散,草原徹底陷入黑夜,無數賓客幾乎同時爆發出一陣歡呼,所有人都來來回回,大吼著幾個古怪發音。
梁辛找來鄭小道一問,才知道喊的是‘入洞房’。
幾個禮袍巫士分開人群,接上兩位新人,一路催動著諸般眼花繚亂的喜慶法術,一邊引著阿巫錦小兩口去新房了。眾人裡只要還能動的,都扔下酒壇子,呼啦啦地跟了過去。
新人的帳篷,就在大司巫的黃金帳篷以東三裡處,極盡奢華喜慶,北荒巫家大業大,阿巫錦的新房,便只有四個字能配得上:天下無雙!
草原上沒有‘鬧洞房’的習俗,就連引路的禮袍巫士,也是送到門口便止步,這一天中只有一對新人能夠踏足新房,其他人則圍著新房結做一個巨大的圓陣,繼而所有人都同聲高歌,唱起草原的喜慶調,祝福調。數萬人的歌聲,嘹亮到驚天動地。
而歌聲下,圓陣也緩緩轉動,一支歌,一支舞,雖然毫無整齊可言,但是濃濃的喜氣歡樂氣,足以衝破蒼穹,把夜空裡的星星都洗得閃閃發亮!
一曲終了,又是一場齊聲歡呼,至此,阿巫錦的大喜事,也終於落下帷幕,眾人從新房處退回到先前酒宴的所在,有的就此告辭散去,有的則留在原地,或休息,或喝酒。
梁辛等人先服侍著幾個凡人長輩,進入早就準備好的帳篷中安歇下來,跟著又湊到一起
到了二更時分,草原上已經基本安靜了下來,梁辛這群人幾乎都不用睡覺,仍圍攏篝火低聲說笑。
身體雖然毫不覺勞累,但是在一場大歡樂之後,精神卻有些疲憊了,這一天裡都鬧得太瘋太開心,此刻喧嘩退散,心中也隱隱生出了些空落落的倦怠,由此,梁辛又有些走神了。
曲青石見他心不在焉,略顯意外地笑問:“老三怎麽了?”
不等梁辛開口,瓊環就搶著回答:“梁磨刀最近在悟道,他要悟自己的天下人間嘞!”
“哦?”曲青石的眼睛明顯亮了起來,坐到梁辛身邊,饒有興致地問道:“說來聽聽,在想什麽。”
“我在想‘想不到’。”
曲青石有點傻眼,小活佛則嗅到了‘打機鋒’的味道,如臨大敵,眯縫著眼睛瞅梁辛。
梁辛咳了一聲,把自己在猴兒谷中的所感所悟大概說了說,不過那些事情玄虛的很,憑著梁辛的口才根本就說不明白,旁人都聽了個一頭霧水。
見同伴不解,梁辛也不著急,乾脆舉了個例子:“要不是當初黎黃藤一句無心戲言,我也不會有今天的修為。”
曲青石更懵了,他知道黎黃藤是機關黎的大家長,但無論如何也想不通他和自家老三的修為能扯上什麽關系。
“黎黃藤在家裡閑聊時,說他想見識見識‘長舌’寶石,這句話被娃娃幫聽見來,由此娃娃幫到乾山盜寶,我下山時正遇到他們,若非如此,我不會再折返回描金峰,沒了後面那些事情,也不會救下禿腦殼……”梁辛仍是以禿腦殼做例子,把小蟒蛇‘這條線’上的因果起落對自己的影響,仔仔細細說了一遍,最後才把手一揮,長出了一口悶氣:“所以說,要沒有黎黃藤那句話,就沒有現在的我了。”
黎黃藤那一句‘我做夢都想看看長舌寶石’,不能成全現在的梁辛;但是他要是沒說過這句話,就肯定沒有嫦娥境梁辛。
梁辛想到還不止如此,繼續道:“他這一句話又何止影響了我一個人。沒有禿腦殼,軲轆島的胖海豹也不會和咱們淪落凶島,見不到天地歲,他的天賜神力便無從覺醒。那樣的話,他現在還在島上當個小嘍囉,不會來到中土惹是生非,也不會有那麽多青衣、士兵被他所殺……”
事情越說越大,連串的因果反應之後,竟又‘扯’上了千百差官的性命,而這些被胖海豹所殺之人,也都有妻兒老小,家中的頂梁柱塌了,這些人的生活也會隨之改變,‘舊的果變作新的因’,影響繼續蔓延……黎黃藤的一句戲言!
這個道理,實實在在把周圍所有人全都說得傻眼了。
“想不到,這就是想不到了!”梁辛隨手舉一碗酒,仰頭灌進了肚子裡。
也許是一碗酒讓梁辛又來了新的興致,也許是這幾天裡,他對‘想不到’、對‘命運因果’想得太多不吐不快,他又繼續道:“我剛說的那些,都是黎黃藤那一句話之後引出的事情,可在此之前呢?要是在從這句話向上追溯呢?”
黎黃藤想看‘長舌’寶石,是無心之言,但不是空穴來風,‘聲光之術’是黎家鑽研機關奇術的重點之一。先有提出‘聲光’能入機關的那位黎家大才前輩,才有了後世黎家弟子鑽研此術,才有了黎黃藤這句‘闖了大禍’的妄語。
可始作俑者也不是那位黎家前輩,畢竟,黎家要不是以機關術立家,那位前輩也不會去琢磨聲光與機關的關系。
由此,這一條因果線上的事情也就更加驚人了!
機關黎家以前雖也強,但真正讓家族實力大振的,是因為那張‘千須河圖’,破解了這張圖,不僅得到了無數前人留下的精巧機關,更讓黎家開始接觸風為引、水為媒的奇妙領域。
在千須河圖之前,黎家只是以人力、機械力作為機關的基礎;而河圖之後,他們正式跨入了引自然力入機關的境界,再之後才有了聲光入術之說。
可以說,沒有千須河圖,就沒有黎黃藤的‘我要看石頭’。
而這張‘千須河圖’,在已經產生了連串的影響之後,又另起了一道新的‘因果’——梁辛等人破解絲帕,就是從千須河圖上尋來的靈感……
梁辛終於把‘這條線’上自己想到的,能夠向上推、向下追的所有事情全都說完了。
人人靜寂,誰都不知該怎麽去接口,只剩篝火搖曳,偶爾爆出一團火星,發出串串劈啪輕響……
過了一陣,曲青石才再度開口:“你的‘想不到’,要是領悟出來,會有怎樣的天下人間?”
幾乎同時,跨兩也接口道:“謝甲兒的天上人間,有輪回時間和乾坤挪移兩重惡力,估計梁辛悟出來的也會差不多……”
不等他說完,老蝙蝠就罵道:“狗屁!他的那個天上人間,脫變自將岸的魔功,哪是自己悟出來的,兩回事,別扯到一起。”
老蝙蝠對功法事看得極準, 謝甲兒的天上人間,能夠時間輪轉、乾坤挪移,由此讓魔功威力大幅提升,但它的根基,還是老魔君的‘來不及’,並不是謝甲兒自己的悟道。
而梁辛的‘想不到’,一旦能夠領悟、突破,就會得到自己的天下人間,到時魔功之內,究竟會是怎樣一番景象?
“這個可不好說,多、多半和‘因果’有關吧。”梁辛苦笑搖頭:“再說,能不能真正領悟還未可知。”
說完,梁辛活動了活動肩膀,大大伸了個懶腰,笑道:“先不說這些了,一提起來就覺得心裡發慌。”
老蝙蝠從旁邊突然笑了起來,語氣古怪,目光卻興奮得緊,接了句:“心慌?恩,今天晚上,還有得心慌!”
他的話莫名其妙,可任憑別人怎麽追問,他都怪笑搖頭,遇不理睬……
曲青石呵呵一笑,就此換過話題,篝火旁又從新熱鬧了起來。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