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位小郎又奉承了一番,準備離去時,不著痕跡地看了眼阿殷身後的幾人,問:“殷姑娘可需換個地方雕核?此處人多,怕會擾了殷姑娘。李員外發話了,只要姑娘願意,願意包下恭城最好的客棧供殷姑娘雕核。”
阿殷說道:“不勞小郎掛心,我住在外院的屋子裡,人少,也很是清靜。”
那位小郎立馬橫眉,聲音拔高道:“什麽?外院?外院不是給下人住的嗎?怎能委屈姑娘住那樣的地方?小人方才進門時可是看到了,又破又爛,要是李員外知道他的核雕產自這麽破爛的地方,也覺得不夠臉面。”
他一瞪殷修文,殷修文隻覺心顫顫,說道:“這位小郎誤會了,只是暫住而已,恰好內院的西廂房屋瓦破了,現在還沒修補好,怕淋著女兒才讓女兒在外院委屈幾日,過幾日一修補好自然是要住回去的。”
小郎又瞪眼了:“過幾日?”
殷修文倒是怕極了方才那位小郎口中李員外的手段,忙不迭地道:“本來是過幾日的,不過既然女兒手中有此等大事,自是該以李員外的核雕為先,冬雲,你立馬去幫二姨娘的忙,讓二姨娘把房間空出來。二姨娘的房間陽光足,雕核時也不累眼。”
二姨娘面色大變。
“老爺……”
殷修文板著張臉道:“還不快去?”
二姨娘萬般不願,也只能咬牙應聲。
殷修文反應得快,拱著手,與那位小郎道:“還請小郎告知李員外,殷某家中雖小,但絕不會委屈了女兒,更不會有人擾了女兒雕核。”
那位小郎方滿意地頷首。
小郎一離去,殷修文看阿殷的眼神多了幾分不一樣。以往見著女兒都是呼呼喝喝的,可此回見著女兒,卻覺得順眼之極,方才那位小郎的五十兩銀子可是千真萬確的。
“阿殷,你也是的,早點與爹說了,爹哪會踩壞你的核雕。”
二姨娘陰陽怪氣地道:“有這樣的手藝早不露晚不露,偏偏這個時候露出來,大姑娘也是隨性得很。”
阿殷淡淡地道:“父親平日裡不是不讓我雕核麽?”
“哪知你雕得這麽好呀?我女兒也是有出息的,一家核雕百家求,好生威風。”殷修文一掃今日的陰霾,又道:“那位李員外是怎麽回事?”
阿殷道:“我也不清楚,都是那位小郎拉的線,聽聞是江南一帶出了名的脾氣不好的,不過給錢卻十分痛快。”她輕輕一笑:“上回父親踩壞的核雕就是李員外要的。”
殷修文登時覺得腳底有寒氣鑽入,嗖嗖嗖地入骨,嘴一咧,道:“回來得這麽晚,沒用晚飯吧?灶房裡的飯菜都涼了,讓你娘給你熱一熱,哦,不,重新做一頓吧。”見二姨娘還杵在這裡,殷修文拉長了臉:“傻站這裡做什麽,房間空出來了沒有?”
阿殷此時從懷裡摸出十文錢,道:“本來阿殷前陣子掙了二十兩銀子,要孝敬父親的。可昨夜不少器具都損壞了,只能找鐵匠加急重新打過,因此也得費上不少銀子。現在女兒身上只剩十文錢,雖然少,但孝敬父親的心意不能少。”
殷修文看著阿殷手掌上的十文錢,腸子都悔青了!
二十兩!二十兩!
他擠出一絲勉強的笑容,道:“你好生收著,爹知道你的心意就成。”
阿殷頭一回覺得心情如此痛快,格外感激穆陽侯的那一句——何不令人懼怕你,仰你鼻息?
薑璿得了阿殷的囑咐,一直留在屋裡。
直到見著二姨娘那張欠了她千萬兩的長臉後,方知要搬回去了,而且還不是原先的房間,正是二姨娘自個兒住的東廂房。薑璿驚疑不定,以為發生何等大事了,趕忙離開房間。
剛跨過垂門,便見著老爺在姐姐身邊說著話,夜色是深了,冬雲打著燈籠,黃澄澄的光映在他青白的眼袋上,無端有幾分滑稽。
阿殷伸手跟她打招呼,“阿璿,過來。”
殷修文堆著笑,眼紋更深了:“你們姐妹倆自小感情好,房間小,住在一起本來也是有點委屈,不過不打緊,趕明兒換個大房子,你們姐妹倆一人一間,連在一塊,孟不什麽……”
“父親,是孟不離焦。”
殷修文道:“對對對,還是識字多的好,夠體面。”
“女兒肚裡能有墨水,都是父親的功勞。”
這奉承倒是教殷修文心裡發著虛,以前女兒文文靜靜的,鮮少開口,如今一開口簡直跟番椒似的嗆死人了,偏生還嗆得發作不得。
薑璿在旁邊一看,隻覺變天了,怎麽在屋裡待了會一出來老爺跟變了個人似的?
阿殷哪會不知薑璿的疑惑,示意她稍安勿躁,待房間妥後,四下無人,阿殷才將事情的經過仔仔細細地與薑璿說了。
“……沒讓你在場是怕你露餡了,范小郎是你見過的。他裝起跋扈小爺的模樣,確實有幾分勉強,跟唱大戲似的,幸好父親與二姨娘的眼睛被五十兩銀子蒙蔽才沒看出不妥,你若在場,怕你會忍不住發笑。”
薑璿的重點卻不是這個,她道:“姐姐,這般老爺的確不會為難你了。可現在分明是將你當作散財童子呐。姐姐這麽大塊白花花的肉,老爺得吸多少次血啊!”
阿殷被逗笑。
“瞧你比喻的,我原先倒是擔心你會覺得我做得不妥,算計自己父親的事情,時下畢竟是大為不孝。”
薑璿著急了:“姐姐說的什麽話,只要姐姐能好,負遍天下人又如何!”
“負遍天下人,也不負你!”她拍著她的手背,溫柔地道:“妹妹不要擔心,你想的我也想過了。我能踏出這一步,就絕不會任憑父親擺弄。可我也不想拿父親當仇人看待,只是卻也不會將他擱在心中敬重了。”
打從那一夜之後,阿殷在家中的待遇明顯提高不少,連冬雲都曉得如今最能掙銀子的家裡大姑娘。誰的錢多,誰才是真正能拿主意的,為此侍候起阿殷來也更加殷勤,大姑娘前大姑娘後的。二姨娘看在眼裡,恨恨地呸了聲,可除了呸了聲,似乎也不能做什麽,她的私房錢二十兩銀子還等著老爺從她手裡拿回來呢。財神爺嘛,拿捏著人人喜愛的錢,供著就供著。能給回她的私房錢,她睡樹下都成!
對於阿殷的改變,秦氏是喜極而泣,以前覺得女兒玩核雕不好,對姑娘家名聲無益,可卻不知居然能掙這麽多銀子。他們家又不是什麽大戶人家,講什麽名聲呢。還是錢財最要緊的。女兒有了錢,她也有了倚仗,說話也硬氣一些。以前在灶房裡給女兒做點熱菜,都怕被老爺說浪費,現在倒不用偷偷摸摸了。
為了那五十兩銀子,如今真真是全家人將阿殷好吃好喝地供著。
殷家祖父離世時,給家裡兩房都留了鋪子,大房的是香燭元寶鋪,二房是棺材鋪,都雇了夥計看著。大房的鋪子盈利不多,只能說勉強維持溫飽。眼下到了月底,秦氏去鋪子看了帳簿,取了五兩銀子,比上個月多了一兩十文錢。若擱在以前,是要分成兩份的,一份家用,一份浩哥兒的念書支出。
秦氏回家後,與殷修文說了,想把多出來的銀子拿去給女兒裁新衣。
殷修文自是沒意見,說:“昨日問女兒,說是今日便能把核雕做好,等會女兒回來了我們得和她說一聲,得了銀錢莫要亂花。”上回的二十兩銀子眨眼就沒了,他可是肉疼了一整夜。
說話間,阿殷也從外頭回來了。
不過卻沒過來正廳,反而是薑璿過來了,說道:“老爺夫人,姐姐今日乏得很,本來該給二老請安的,但實在困,便讓我過來替姐姐請安了。”
“困了便別過來,安心雕核才是。”
得了話,薑璿也回去了。
殷修文倒是惦記著銀子的事情,覺得不放心,想著還是囑咐一聲為妙。姑娘家家,銀錢一多不禁花。困了不過來,他走過去便是。然而,剛出了正廳的門,殷修文便有點傻眼。
不遠處站了兩個虎背熊腰的壯漢,胳膊足足有樹乾那麽粗,看著相當唬人。
薑璿與兩人說著話,見著殷修文探出了身子,又跑過去與殷修文說道:“老爺,這兩位是李員外那邊硬塞過來的護院,說是來保護核雕的安全,姐姐怎麽推也推不了,隻好收了。高一點的喚作虎眼,矮一點的喚作虎拳,姐姐說了,查過戶籍文書,都是清白人家,瞧著也忠厚老實便索性留下來給我們家當護院了,老爺以後出門有人跟著也體面。”
殷修文一聽,登時有了大老爺的范兒,故作威嚴地走了出去,重重一咳,說道:“我們殷家雖然是小戶人家,沒什麽規矩,但是該遵守的還是要遵守。我們殷家房屋也不多,外院還剩一間柴房,現下天熱,住得倒也涼快。”說著,睨了兩人一眼,等著兩人應聲。
薑璿連忙道:“這位是大姑娘的父親。”
豈料兩人瞥了殷修文一眼,隻懶懶散散地應了聲。
殷修文一口氣堵在心口。
薑璿趕緊安置了虎眼與虎拳,又好言好語地與殷修文道:“哎,老爺,那兩位到底是侍候過大戶人家的,來我們家住柴房想來心裡也不大高興。等適應了便好!再怎麽說現在也是我們家的人,以後要有人來找我們家不痛快,兩個人門神似的往門外一站,哪裡還有人敢上門找茬呢!”
殷修文想起前幾日被元寶賭坊的人押著回家的事兒了。
當時要有兩個壓得住場的人站著,那幾個人又怎麽會如此放肆!如此一想,氣也順了,住柴房索性當是下馬威得了!殷修文轉身回屋,把去囑咐阿殷的事情忘得一乾二淨。
次日阿殷離開得早,直到華燈初上時,殷修文才將女兒盼了回來。
虎眼與虎拳抱了滿懷的東西,阿殷笑吟吟地道:“回家時經過西市,便去裡頭給爹娘浩哥兒買了東西。”胭脂水粉錦緞吃食書墨皆有,阿殷又道:“屋裡的人都買了,人人有份。”
殷修文的眼珠子幾乎要黏在上頭,問:“花了多少錢?”
“不多,統共也就二兩銀子,掌櫃的見我買的多,把零頭都抹了。”
殷修文一聽,稍微松了口氣,左看右看,卻沒見著銀袋。阿殷後知後覺地拍了下腦袋,說:“險些忘了,女兒掙了銀子,該孝敬父親的。”解下錢囊,遞給殷修文。
殷修文打開一看,裡頭隻得五十文錢。
他臉色都沉下來了,可礙於阿殷身後兩個虎視眈眈的壯漢,硬是沒發作。
阿殷說:“女兒全身家當只剩這些了。”她惆悵地歎了聲:“本該還有四十八兩銀子的,可父親記得嗎?就是之前那張鬥核大會的邀請帖,原本女兒想著父親說得有理,不去也罷,免得丟人現眼,可我出去一趟打聽了方曉得,這張請帖百金難求。且也不知誰傳出去的,知道女兒有了這張邀請帖,非得要看一看邀請帖長什麽模樣。女兒心中苦呀,邀請帖是洛大人送的,若外頭知道請帖已經被我們家撕了,洛大人豈不是以為我們殷家看不起他的核雕麽?所以回來的時候,才托了人用五十五兩銀子換回一張新請帖。現在女兒還賒著帳,欠人七兩銀子。不過沒關系,錢沒了再掙便是,女兒又接了一樁生意,過段時日便能還清了。錢沒了小事,得罪洛家才是大事,父親,你說女兒說得對不對?”
一想到那張邀請帖百金難求,他親自撕毀了一張,如今又倒貼了五十五兩銀子,隻覺眼前有些發黑,半晌才從喉嚨擠出一個沙啞“對”字。
阿殷回了房間。
薑璿笑得一雙眉眼彎彎,小聲地道:“老爺認了?”
“只能認了,估摸能安生好一段時日了。”
也不枉她特地高價從隔壁方城請來了人牙子,挑了幾天才選中虎眼與虎拳,看著能夠唬人,但為人卻極其忠厚,這個家只聽她的命令。戲開台了,總得善始善終。江南李員外不假,相中她的核雕也是真的,不過江南裡綏州太遠,她借他的名頭來了一場好戲,虛虛實實的,也無從查證。不過到底是有點理虧,欠了人情,阿殷準備送幾個添頭當人情。
“姐姐,這些你都要送給李員外當添頭?也……也未免太多了吧。”忽然,她目光一凝,說:“荷塘月色!這個核雕姐姐不是向來寶貝得很麽?也要送給李員外?”
阿殷兩指攬攏,表情有幾分不自在。
“不是。”
“侯爺,殷姑娘讓屬下送過來的。”
錦盒打開,裡面是一個拇指粗細的核雕,荷葉田田,還有兩尾小魚在波光粼粼的池塘暢遊,水中倒映有月,倒是一番好景致。指骨分明的兩指摩挲著核雕,陳豆又道:“殷姑娘說做扇墜或是玉墜也是極好看的。”
指間一松,核雕又回了錦盒裡。
他淡道:“一個核雕便想打發本侯爺麽?”
陳豆說:“屬下拿回去。”
一個核雕便想打發他了麽?
阿殷琢磨了下這句話,又看看手裡的荷塘月色核雕,有點兒犯難。
想當初為了雕刻出荷塘月色的精髓,她好幾夜都蹲守在荷塘邊,體驗月色下的荷塘,為了雕出水中月還掉進池塘裡,當夜便受了風寒,病了整整五日才好的。
不過想來也是,那位侯爺要什麽沒有,她覺得寶貴得很的東西,在他眼裡說不定都不值得正眼瞧一下。
只是這謝意不傳達,她心裡不舒服。
她絞盡腦汁地想自己有什麽能夠入得了穆陽侯的眼。
恰好薑璿進來,裝了一盤子的枸杞糕,放到桌上,隨口說:“姐姐你盯了這麽久,可有盯出什麽心得來?”兩姐妹平日裡無話不談,夜裡銅燈一滅,黑漆漆的,心裡話都一股腦兒地倒出。
穆陽侯的事情,阿殷怕薑璿擔心,一直瞞著。
眼下薑璿一瞅自己,傾訴的念頭便蠢蠢欲動。
薑璿到底與阿殷相處得久,她欲言又止的,立馬嗅到不尋常的味道,說了句“姐姐等等”便顛顛地跑出去,回來時,氣喘籲籲的,手裡還多了一個茶盅和一個裝了果品的食盒。
她一一擺上,又斟了兩杯蜜糖裡泡過的枸杞菊花茶,眼睛賊亮賊亮的。
“姐姐請講,妹妹洗耳恭聽。”
阿殷最終還是沒忍住,除了被輕薄的那幾回皆與薑璿一一道來,薑璿聽了,睜大了眼,顯然驚詫極了:“是那位貴人教姐姐的呀!那位貴人願對我們這樣的人花心思,與我想象中有些不一樣。姐姐,一個核雕打發不了,那兩個如何?”
幾日過去了,兩個荷塘月色核雕沒有退回來。那一日陳豆送了過去,回來時,阿殷還特地問了陳豆侯爺表情如何,陳豆隻說了四個字,面無表情。
阿殷稍微松了口氣。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