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涼的酒杯湊到她的唇前,阿殷一個激靈,才反應過來,穆穆陽侯要喂她喝酒?
待謝少懷離去後,周六郎道:“那不是你們恭城縣令的兒子嗎?跟姑娘是舊識?”
阿殷望他一眼,沒有說話。
周六郎訕訕地道:“是我多嘴了,姑娘你當沒聽到吧。我也不和姑娘多說了,第二回合快開始了。”周六郎離開不久後,會場裡的人也漸漸多了起來,第一回合失敗的核雕技者大多數也沒有離開,留在外面觀看的場地裡。
會場人聲鼎沸。
也是此時,洛原與洛嬌,以及謝縣令也入場了。幾人不敢落座,都站著等待穆陽侯。第二回合的時間定在午時一刻,然而午時一刻已過,比賽仍未開始。
穆陽侯說了晌午過來觀賽,如今人沒來,洛原也不好派人催促。這個時候過去催促,萬一剛好遇上穆陽侯心情不好,豈不是當第一個祭鞭的?可是不催促也不行,不說右手邊有六位核雕師等著,場上還有二十位核雕技者。
他望了望上官仕信,他仿若不知比賽時間已到,悠哉遊哉地喝著茶,顯然是置身事外的模樣。
“洛功曹,侯爺未到,現下該如何是好?”
說話的人是謝少懷,他不著痕跡地打量了眼賽場上的阿殷,收回目光時,又道:“不若我去請示下侯爺?”
洛原聞言,心有不悅,隻覺這個妹夫是不是沒帶腦子過來,上官家的人都沒吭聲,他區區一個縣令之子開什麽口,若不是他妹夫,他肯定巴不得讓他去的。可這是他妹夫,萬一被祭鞭了,他妹妹豈不是要守活寡?
他佯作一臉為難的模樣。
不過洛原自是不知謝少懷心中所想,他只是想在阿殷面前呈下威風,以示他與侯爺的親近。方才被阿殷冷言冷語傷透了心。他娶不了她,她以為他樂意嗎?他也傷心,也痛苦。可她沒生在一個與他門當戶對的家,能怪他嗎?若她不是非得要當正妻,乖乖嫁了他,現在兒子都能滿地跑了。有了孫子,母親自然不會再對她有偏見。熬個幾年,說不定母親就心軟了願意她當正妻了。現在折騰成這種地步,怪誰?
謝少懷越想越生氣,呈威風的心思也愈發重了,顧不得洛原的面色,又道:“先前我見到侯爺的馬車便停在外頭,想來侯爺應該還在的。”
話已說到這個地步,洛原已沒有阻止的理由,隻好道:“那有勞妹夫了。”
謝少懷離開棚子的時候,背脊挺得筆直,隻覺全場的視線都在自己身上,就連阿殷也投以目光。他雄赳赳氣昂昂地如同凱旋英雄那般穿過整個會場,準備走出會場門口時,一抹華貴的身影漸漸現身。
他心中一喜,正要施禮時,穆陽侯目不斜視地略過了他。
謝少懷好生尷尬。
也是此時,一隨從打扮的人面露鄙夷之色,對謝少懷道:“別擋了侯爺的儀仗。”說著,不等謝少懷反應,撐著十頂華蓋的隨從魚貫而入,謝少懷連退幾步,被擠到了人群中。
這跟他想象中不一樣,他應該是領著穆陽侯狐假虎威地進來的,而不是如落水狗似的臉上無光。
他隻覺所有人都在嘲笑他。
方才那人不過是區區一個隨從,那也只是下人的身份,居然也敢這麽對他,還露出那麽明顯的鄙夷之色。謝少懷一張臉又青又白的,此刻是真真想挖個地洞鑽進去。
可惜不能。
但讓他當作沒事人那般走回棚子又是不可能,他只能暗中安慰自己侯爺沒見到他而已,方才侯爺走得那麽快,衣袍飛揚的,又怎會看得到他?定是這樣!他成親時侯爺都來送賀禮了,侯爺又怎會忽略他呢?
謝少懷這般想著,灰溜溜地從另一側回了棚子。
棚子裡的沈長堂也剛剛落座,小童呈上新茶,他接過茶杯,道:“是本侯來遲了。”
洛原發現沈長堂換了一件衣袍,早上過來時還沒有侯爺的儀仗,中午過來時卻連儀仗都帶來了。洛原仍舊心有忐忑,面上一笑,隻道:“今日鬥核大會托了侯爺的福才能蓬蓽生輝,核雕技者們能得侯爺觀賽,也是上輩子修來的福氣。且正好先前日頭大,如今日頭稍微小了些,適合鬥核。”
沈長堂說:“聖上嗜核,能雕得好核者,皆能討聖上歡心。龍顏大悅方能長久治國,保太平盛世。如今在場的都是我們大興的人才,不能讓日頭曬著。”
此話一出,將在場的核雕技者身份都拔得極高。
保太平盛世!
他們小小的一個核雕,居然還有這麽大的作用!在場的核雕技者們都受到了極大的鼓舞,恨不得現在就多雕幾個核雕!
洛原沒想到沈長堂突然間來了這樣的一番話,正思量著穆陽侯是不是在暗指他沒有安排好鬥核大會時,方才護送穆陽侯進來的十頂華蓋已經矗立在場中。
碩大的華蓋,正好一頂兩人,將二十個核雕技者頭頂的日頭都遮擋住了。
言深又拍拍手,二十個侍婢魚貫而入,一手紅木食盒,一手芭蕉葵扇,整整齊齊地站在二十位核雕技者的身後。食盒統共有四層,底層是一盅溫茶,三層是一碗荷香冰露,二層是五色糕點,一層是各式瓜果,吃食之豐富令場內的二十位核雕技者都受寵若驚。
頭頂有華蓋,身後有美婢,桌上有難得一見的宮廷佳肴,若不是正在鬥核,說不定以為哪家貴人出來遊玩呢。
言深又道:“侯爺體恤爾等,爾等必要仔細雕核,以後報效聖上,不得誤了侯爺一番心意。”
“是!”
聲音分外響亮。
言深回場時,洛原找了個空子,向言深打聽:“下官上任不足半年,經驗不足,若有做錯的地方還請郎君多加提點。”穆陽侯這麽做,很嚇人呐。
言深一本正經地道:“侯爺體恤而已,洛功曹無需多想。”說出來,怕是要嚇瘋你了。體恤核雕技者六字一說,他都覺得可笑。侯爺哪裡有這樣的心腸?
這般大費周章,不過是為紅顏罷了。在場的人都托了那位的福,沾光而已。
今日上午瞅見侯爺唇上的齒印,他和言默都震驚了。震驚於侯爺被咬了一口沒生氣,也震驚於殷氏的大膽。言深重新站回原位時,不動聲色地看了眼穆陽侯,又忍不住抬眼看場內的阿殷,心想那位果真膽大,真是哪裡都敢咬。
隨著銅鑼聲響,第二回合正式開始。
第二回合已剩二十人,與第一回不同,這回乃有二十道題目。六位核雕師分別每人出三道,剩下的兩道分別由上官仕信與洛原所出,正好湊集二十道。
小童站在二十位核雕技者的前方,約摸有十步的距離。
座位安排由第一回合的名次所決定,阿殷是第一個。
她正要離開木桌前去抽題時,還未走出華蓋的陰影,棚子裡的言深又道:“且慢。”
洛原詫異地望他。
言深內心有點窘迫,但這又是侯爺的主意,他不得不硬著頭皮,裝著一副冠冕堂皇的模樣說:“日頭曬,路途遙遠,讓小童將罐子送到每一位核雕技者桌前抽題吧。”
路途遙遠……
洛原目測了一下,小童行走十步左右的距離,若換了成人,步子大一點的,四五步都能走完。
言深何嘗不知,可侯爺舍不得啊!藥人那麽多,就這位最嬌貴!
“是下官想得不周到。”洛原誠懇認錯,又吩咐小童把罐子送到每一個核雕技者的身前。為表公平,核雕技者抽到題目後,都需要在眾人面前展示。不過洛原考慮到穆陽侯如今對核雕技者的珍重,也讓小童代勞了。
阿殷是第一個抽,且是第一個展示的。
她抽到的題目是四個字——事事如意。
給眾人展示後,剩余的十九位核雕技者皆松了口氣。第一回合的白發老者令他們心惶惶,想著第一回合已經如此困難,第二回合豈不是難上加難?沒想到題目卻不難,是常見的祝辭。
接下來剩下的核雕技者抽到的也是常見的祝辭,比如步步高升,比如鴻福齊天之類的。
洛原解釋道:“此回合的主題是在情理之中,配上祝辭,正好符合核雕的本義。”
核雕贈人,一看做工,二看意義。
上官仕信笑道:“第二回合看似容易,實際難矣。”
上官仕信的話,阿殷也想到了。
第一回合比沒見過的白發老者,考驗的是核雕技者的反應快慢。而這些祝辭,核雕技者經常雕刻,可以說是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然而這是大家都熟悉的,比的都是大家所擅長的,要從二十位核雕技者裡脫穎而出,則沒那麽容易了。
越是簡單,就越見真功夫。
第二回合勝者只有六位,要想得到其中一位核雕師的青睞,恐怕比雕刻白發老者還要費心思。
阿殷盯著桃核,陷入了沉思。
其余核雕技者也漸漸想到阿殷所想的,開始絞盡腦汁地雕出新花樣。場內靜謐無聲,二十位核雕技者都在思考。第二回合亦有時間限制,是兩個時辰。眼下漏壺裡的水滴已過了一盞茶功夫,場內仍然無人動筆或是動刀。
阿殷向來不是死腦筋的人,暫時沒想到好方法便索性先不想了。正好天氣炎熱,晌午過後的日頭越來越毒辣,即便有華蓋遮擋,可也抵擋不住腳底鑽上來的悶熱。
她打開食盒,取出荷香冰露,喝了一口後,眼睛眨了幾下,隨後剩下的荷香冰露通通喝進了肚裡。
她又倒了杯溫茶,取出第二層的五色糕點,隨意拈起一個脆皮酥餅。這一拈,她不由一怔。第二層的食盒裡,居然藏了張鋪開的字條,壓在糕點的下面。
拈走一個後,才露出字條的一角。
她下意識地抬頭望向前方的棚子。
沈長堂坐在主位上,與上官仕信不知說著什麽,對著阿殷的正好是一張側臉。盡管隔得遠,可他唇上的牙印卻如此醒目。阿殷想起馬車裡的事情,耳根子微微一紅,趕緊垂首吃了脆皮酥餅。
上午她沒吃多少東西,隻吃了兩個綠豆糕,本來不覺得餓的,可現下吃了塊脆皮酥餅後,肚子卻響了起來。
阿殷當作沒看見字條。
不用看她也知道,這張字條是穆陽侯的。他說出來的話,寫出來的東西,不是輕薄就是調戲。第二層食盒有五個格子,阿殷不去碰藏有字條的格子,轉手取了另一邊的桃花糕。
剛拿起,又見著一張新字條,這回阿殷見到了一個“今”字。
她嚇得手一抖,桃花糕跌回食盒裡,動靜不小,惹來隔壁核雕技者的張望。她不動聲色地將食盒放回去。這糕點吃了說不定還得付出什麽代價。
剛好這時候,隔壁的核雕技者也餓了,吃糕點吃得正歡。
阿殷一見,心中微惱。
穆陽侯當真欺負人!早上侍疾,下午還不讓她好好吃東西!她不吃總行了吧?她喝茶!阿殷把一杯溫茶喝進肚裡,正想再倒一杯時,身後搖扇子的侍婢盈盈前來,先一步提起茶盅,給阿殷斟茶。
恰好是這個角度,阿殷見到侍婢的袖上寫了六個字——今晚來見本侯。
……真真是無處可逃。
阿殷憤憤地又取出食盒,把糕點吃了個盡興!果然每一格子的糕點下都壓了一張一模一樣的字條,都寫著那六個字——今晚來見本侯。
阿殷瞅著自己抽的題目——事事如意。
隻覺諷刺得很!
她一遇上穆陽侯,就事事不如意。早上親了會,晚上還要親不成?
忽然,阿殷怔了下。
似是想到什麽,她整張臉都開始大放光彩。
有了第一回合的手速,第二回合的阿殷更是萬眾矚目。作為第一回合的魁首,她一舉一動都在眾人的打量之中,連六位核雕師也極其關注阿殷。
先前見她沉思,眾人便盼著她此回又有新的高招。沒想到她直接吃起東西來,但這般悠然狀態卻令其余人更加敬佩,都想著她定然胸有成竹,不然也不會悠哉遊哉地吃東西。高手就是高手!
終於,她拿起了銼刀!
眾人都忍不住探前身體,想再次欣賞一回六刀絕活。
然而,阿殷卻叫人失望了。
她慢吞吞地挫平桃核的兩端,不似第一回合那般風馳電掣。
下午的沈長堂心情好,隔三差五便與上官仕信搭話。眼見阿殷動手了,他調整了個坐姿,與上官仕信道:“少東家,依你所看,她想雕什麽?”
上官仕信說:“殷姑娘抽的是事事如意,現在事事如意核雕大多都是一顆柿子樹或籃子裡的兩個柿子和一個如意。”
“第二回合,你看誰的勝算大?”
上官仕信隻道:“第二回合判定勝負的在於六位核雕師,每個核雕師各有其喜好,仕信說不準。”說著,他看了沈長堂一眼,又道:“綏州入夏後,蚊蟲多,不似永平,侯爺怕是不習慣這邊的氣候。”
沈長堂淡道:“約摸是天氣炎熱,本侯中午逗貓時被咬了一口,倒是不雅,叫少東家看笑話了。”
上官仕信驚詫了會,又笑道道:“仕信在永平時聽聞侯爺不愛貓狗,原來只是謠言。”
“的確不愛,是隻小野貓,脾性跟本侯頗合,膽大又心細。”
上官仕信說:“敢咬侯爺一口,還能被侯爺喜歡,想必是隻聰明的野貓。”
“是有幾分聰明,再過段時日本侯準備帶回永平。只不過本侯這隻野貓野得很,倘若少東家哪一日在恭城見著了,便遣人告訴本侯一聲。”
上官仕信笑著應好。
兩人說話間,阿殷已經換成圓錐刀,事事如意核雕雛形已現。
竹籃輪廓已出,她拿著錐刀雕刻竹籃上精致的紋案。
一個時辰過去。
事事如意核雕完成已有七八。竹籃裡一邊有兩個大柿子,像是剛剛從樹上摘下來的,還有細長的葉;另一邊則是一個扁平如意。
核雕畢竟隻得寸微,能看得清楚細節的只有離得極近的核雕技者。阿殷身旁的核雕技者也是有幾分本事的,因著上一回合,見阿殷開始雕核了便總忍不住看她雕些什麽,大抵是期待太多,如今見到事事如意核雕並沒想象中驚豔時,心中略微有幾分失望。
根據他以往的經驗,接下來她必定是要在柿子上雕刻出紋路來,如此方能顯得柿子飽滿圓潤。
果不其然,阿殷的下一步落在柿子的紋路上,寥寥幾刀便將柿子刻得圓潤討巧。
那核雕技者收回目光,不再關注阿殷。
他知道接下來她要打磨拋光了,完成後,核雕便算大功告成。她是有點本事,事事如意核雕刻得夠討喜,若在市面上賣,價格估計也不低,只是大會上的六位核雕師都有著挑剔的目光,夠討喜未必能入他們的眼。
他繼續雕刻自己的步步高升核雕。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