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年有二十五,嗜好核雕與你。”
“阿殷,子燁想娶你為妻。”
阿殷有點兒懵,二十年來,頭一回有人這麽真誠地向她求親。
永平將到,沈長堂下了樓船。
侯府的人早已收到消息,提前了兩日在陳江碼頭等候。沈錄得了沈夫人的命令,帶了一箱馬車的新衣裳過來。本來沈夫人也想過來一起接穆陽侯的,只是近日滂沱大雨,陳江離永平又有兩日的車程,而沈夫人身體抱恙,隻好留在侯府裡,但將近半年做了一車的衣裳,唯恐穆陽侯不能第一時候見到,便囑咐了沈錄帶過來。
沈錄是沈家的大總管,原先不姓沈,姓陳,是個孤兒,後來表現突出,極有管理能力,感其十年勞苦,特地賜了沈姓。
沈錄向沈長堂行禮。
“拜見侯爺。”
沈長堂讓他起身,卻並未多說什麽,而是轉身眺望陳江,微微側了首,問:“恭城那邊可有信來?”
回答沈長堂的人是言深。
“半月前黃河水患,恐怕是耽誤了。”
沈錄聞言,眼裡有一絲詫異。
恭城的信?
他侍候了穆陽侯有二十年,方才的語氣裡明顯是在意的意思。此番前去綏州半年,莫非發生了什麽事情?他暗自思量了一番,見自家侯爺不曾再開口,又道:“啟稟侯爺,夫人給侯爺做了新衣衫,皆在馬車裡。”
沈長堂淡道:“多謝母親的關愛,替本侯轉告母親,侯府繡娘眾多,本侯也不缺衣衫,以後這些事不必勞煩母親了。”
沈錄絲毫也不意外沈長堂的反應,應了聲便問:“侯爺可要先回侯府?還是先入宮?”
沈長堂說:“入宮。”
沈錄又應了聲,恭恭敬敬地請沈長堂上了馬車。兩日後,穆陽侯到達永平。早已有人開了道,清出一條空曠街道,令穆陽侯的馬車一路無阻直入宮城。
玄甲衛一路相送,飛揚的沈字旗幟在日頭下威風凜凜。
“好生氣派。”初次來永平行商的絲綢商人驚歎道,並問:“沈家是哪一個沈家?”
有人鄙夷地看絲綢商人一眼,道:“天下間能有這樣的殊榮與威風的,除了穆陽侯還能有誰人?穆陽侯都不知,你還敢來永平行商,哪一日得罪了人都不知道。那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永平沈家!那是唯一被允許攜劍面聖的沈侯爺!”
南門大開。
守門的侍衛俯首恭迎,早已換了馬匹的穆陽侯不曾停歇便直接入了南門,身後玄甲衛皆駐守在城門之外,言默與言深通過了侍衛的檢查,隨身攜帶的長劍匕首通通撤下後,才被允許進宮。
打從上回穆陽侯透露了皇帝的意思後,言深與言默兩人便心有余悸,皆遠遠地候著,離禦書房能有多遠便有多遠,生怕皇帝見著他們,又起了其他心思,倘若當著他們家侯爺的面索要,那便是進退兩難的局面。兩人自是不願見到,隻好盼著皇帝別見到他們。
而此時此刻的穆陽候正在禦書房門外。
內侍汪全含了笑,恭敬地道:“回侯爺的話,聖上正與幾位大臣商討國事,還請侯爺稍等片刻。奴才已經通傳了,聖上特地吩咐了奴才外面天熱,不能叫侯爺熱著了。”說著,給身邊的小內侍使了個眼色。
沒多久,小內侍便搬來一張黃梨木雕龍畫鳳扶手椅,還配了一張同紋案幾,上頭擺了一盅茶。
有宮娥立於兩側,一個執著竹骨傘,另一個執著素雅的團扇,扇風遮陽,各司其職。
汪全親自侍候穆陽候,倒了杯茶,遞給他,又說:“聖上知曉侯爺喜愛君山銀針的味兒,前些日子武陵送來的貢品裡有頂尖的君山銀針,隻得幾兩,聖上特地吩咐了奴才,好好收起,待侯爺來時烹上一壺。”
沈長堂輕聞,隻道:“果真是好茶。”
須臾,他放下茶杯,漫不經心地道:“今日怎地是你在禦前侍候?鄧忠呢?”
“回侯爺的話,鄧公公奉聖上之命去綏州了,本來說是要順道接侯爺的,未料綏州出了意外。”
至於是什麽意外,綏州裡除了與核雕有關的也無其他。沈長堂沒有再問,又捧起茶杯,一聞二聞三聞,茶香縈繞,讓他整個人身心舒坦。
約摸一炷香的時間,禦書房裡方有腳步聲傳出。
沈長堂也沒起身,仍舊在聞茶。
此時,禦書房的門被推開,幾位朝中官員依次走出,最前面的那位生得肥頭大耳,正是當今王相。王相一見到不遠處的穆陽候,腳步登時一停,方才還是談笑風生,如今面色冷得宛如臘月寒譚。
沈長堂不緊不慢地道:“巧了,居然在這裡遇到王相。”
後面的兩位朝中官員連忙給穆陽候行了禮,倒也不敢攪合在王相與穆陽候兩人之間,要曉得兩人在朝中就沒有哪一次是政見相合的,趕緊捏了措詞便急急離去,免得殃及池魚。
王相見到沈長堂,便覺腦袋疼,眼睛疼,鼻子疼,肩也疼,脊椎也疼,通通中年人的毛病都開始犯了。穆陽侯在綏州乾的事,不論大小都令他氣得肝疼!
他冷笑道:“我乃一朝丞相,來禦書房商討國事何來巧字一說,倒不像有些人一年半載在外晃悠,正經事沒乾多少,盡走歪門邪道。”
“哦?本侯奉聖上之命陪同張禦史前往綏州緝拿貪官,充盈國庫,到了王相口裡倒是成歪門邪道四字。王相桃李滿天下,不知當初教的又是何種學問。”他故作憂慮輕歎:“有些時候,本侯真為大興的國之棟梁擔心,在綏州的好幾日險些夜不能寐。”
王相被氣得胡子都要豎起來了。
而此時,禦書房裡忽有一道不悅的聲音響起:“在外半年,怎麽性子還沒磨平?進來。”
沈長堂這才緩緩起身,與王相道:“方才本侯言語間多有得罪,請王相多多包涵。”話是這麽說,表情又是另外一回事。王相拂袖而去,沈長堂才進了禦書房。
永盛帝立於禦桌前,穿著鴉青色五爪團龍常服,雖有一張過於年輕的面孔,但仍然威儀赫赫,無需言語天子之威便撲面而來。
永盛帝睨他,道:“你倒是好,一回來便跟王相抬杠,明日朕上早朝時少不得一番血雨腥風。”
沈長堂笑了,道:“臣以為聖上早已習以為常。”
永盛帝道:“習以為常歸習以為常,朝堂上聽得多了,難免會厭煩。可惜朕為一國之君,只能聽著。明穆回來了,朝堂上倒是能有趣不少。”
“朝堂乃國家大事商議之地,聖上還想如何有趣?”
若此刻有外人在此,聽了定會驚疑永盛帝與穆陽候之間的熟稔與親近。沈長堂六歲時便給長自己七歲的永盛帝當伴讀,君臣兩人相處已有二十二年,可謂是熟悉之極。
君臣兩人又說了會閑話,永盛帝才問起綏州之事。
聽永盛帝問起綏州之事,沈長堂亦改了口,以君臣相稱。正因為熟悉,沈長堂格外清楚永盛帝的性子,是熟悉,可不能亂了君臣的位份。
永盛帝很是滿意沈長堂這回綏州之行的收獲,頻頻頷首。
沈長堂這回入宮,除了述職之外,還有一件重要的事情。他不動聲色地試探,道:“綏州果真是核雕之聖地,不論綏州還是恭城,四處可見核雕技者,核雕商品亦比比皆是,尤其是恭城外還有一核雕鎮,明穆去瞧了一回,倒覺新鮮。上官家還辦了場鬥核大會,我也去看了,裡面不乏優秀的核雕技者,”一頓,他道:“其中有一位女核雕技者,核雕尚不錯,明穆瞧著意境佳,從她手裡買了個荷塘月色核雕。”
他取出荷塘月色核雕,問:“聖上瞧著如何?”
永盛帝看了眼,便收回目光:“到底是外頭的,比不上宮裡。明穆你更是舍近求遠,你若喜歡核雕,宮裡核雕師多,喜歡什麽讓他們給你雕刻便是。如想要女核雕技者的核雕,宮裡也不是沒有,新晉的核雕師就是個姑娘。”
永盛帝此時又接過荷塘月色核雕,漫不經心地說:“這樣的核雕,你想要幾個便能有幾個。朕明日便讓人給你送去。”說著,指尖一彈,直接扔了,一副似笑非笑的模樣:“你在綏州半年,莫非遇上什麽紅顏知己?”
沈長堂道:“聖上說玩笑話了,明穆不能近女色,又何來紅顏知己?”
“沒有是最好,有的話當個知心人也是不錯。只是必須得過了朕這一關。父皇在世時,便時常叮囑朕,明穆的婚姻大事朕需好生照料,若擇了個身份低下又配不上明穆的人,朕百年之後亦不好向父皇交代。”
提起先帝,沈長堂心中微動,有幾分感觸。
他六歲當了永盛帝的伴讀,在宮裡待的時間遠遠比家宅的時間要長。雖說伴君如伴虎,但不論是永盛帝,亦或是先帝,都待他極好,是他陰暗而又沉重的童年裡為數不多的溫暖。
也正因為如此,他才願給永盛帝當一把對向外戚的利刃。
穆陽候府。
“明穆直接入宮了?”
“回夫人的話,侯爺入宮述職了。”沈錄微微斂眉,又道:“侯爺還特地讓我轉告夫人,說多謝夫人的關愛。”至於後半句,沈錄沒說。
侯府裡,侯爺與沈夫人關系生疏而僵硬,眾人早已習以為常。
沈夫人問:“還說了什麽?”
沈錄道:“回夫人的話,侯爺匆匆入宮,並未多說其他。”
沈夫人靠在椅背上,端莊華貴的面容添了一絲愁緒,輕歎一聲,又連著重歎幾聲:“罷了,懷胎十月生下他,哪能不知他的心思,你不說也罷。說了,也徒惹傷心。”
“夫人切莫多想,侯爺當真急著入宮,與我也並未多說幾句。夫人做的那一車衣裳,侯爺也是看了的,並讓人送回了府裡,擱置在箱籠中。夫人的心意,侯爺又怎會不知?只是述職為重,侯爺一進城門,便直奔宮城,不帶停歇的。”沈錄又說:“侯爺為聖上辦事,綏州之行已有大半年了……”
沈夫人一聽,更是心疼二字,也顧不上傷春悲秋,揩了揩眼角,連忙吩咐侯府裡的下人準備飯菜。
沈錄見狀,稍微松了口氣。
在穆陽候府裡當總管,也不是一門容易的差事呀。
綏州。
阿殷稱病的第二日傍晚,上官仕信便過來了。
他身後的隨從提了大包小包的藥,還有兩個食盒。他歉然道:“是仕信安排不周,知音來了綏州,卻沒安排妥當,還讓你受了委屈。”
他讓江滿放下藥和食盒,又道:“我聽聞你是水土不服,特地讓大夫開了良藥。大夫特地囑咐了,此藥甚是溫和,平日裡無事時喝了,也能清肝明目降火。我們平日裡用眼多,遂讓大夫開多了幾包。還有食盒裡的,是仕信從恭城裡帶過來的廚子,當初在恭城的食肆裡吃過幾回,覺得不錯便把廚子挖了過來,沒想到正巧你過來鬧了水土不服,便讓廚子做了些恭城的吃食。你若吃不慣綏州的吃食,正好能嘗嘗。”
阿殷沒想到上官仕信如此通達,果真不負知音二字。
從見上面開始,她一句話也沒說,他便已知事情的來龍去脈,且溫和之極,也不拆穿她是裝病,還如此周到地備上這些東西。
她輕咳一聲,道:“委屈說不上,且是我提前來了綏州。”
“陸姑娘一事,我本想著待你來了綏州,立馬告知你。豈料你還是先於我知曉了。仕信愧矣,曾言待知音來了綏州,必定好生招待,最後卻有違當初之諾。為了彌補仕信的過失,待你的病一好,仕信必親自迎姑娘進上官家的門。”
江滿一聽,嘴角抖了下。
他們少東家知不知道一個郎君迎一個姑娘進門是什麽意思?他們少東家一遇上知音,便跟理智都沒了一樣,恨不得給對方掏心掏肺。
阿殷連忙道:“仕信嚴重了,哪裡用得著這麽大的禮?”
上官仕信道:“你是我的知音,值得這麽大的禮。”
阿殷還想著拜入上官家門下,倒不想這麽大張旗鼓。還未拜入,少東家就親自迎接,而他們皆是未成婚的郎君與姑娘,以後論起核雕,也難免會惹閑言蜚語。
上官仕信果真懂她。
她正想著要如何婉拒時,他已經主動道:“又是仕信考慮不周了,叫知音為難了。待你病好後,我與元伯一說,讓元伯接你過來。”一頓,他又與她說了陸嵐的事情,事無巨細地一一說了。
阿殷之前讓范好核出去打聽,已經清楚了七八分,上官仕信說了,她便徹底明白了來龍去脈。
她道了聲“謝”。
上官仕信又道:“此事是有些棘手,可你也無需擔心。元伯認定的事情,即便是永平的皇帝拿把刀橫在他脖子上,他也不會改變。如今元伯還未曾收徒,雖說其余的核雕師不願惹事,但事情仍有轉彎的余地。待你來了上官家,便知我們那兒更靠核雕說話。”
阿殷聞言,又問:“上官家想必有不少佳品。”
提起這個,上官仕信很是自豪,道:“佳品自然有,本來你是我知音,我取幾個給你看也無妨。可若你成為了上官家的核雕技者,便能盡情地觀賞。”
一說起核雕,兩人便像是有說不完的話似的,足足說了小半個時辰,上官仕信才告辭離去。
上官仕信離開前,還道:“你若在綏州有什麽困難,盡管與我說。”
聽他這麽一說,阿殷想起了假陳豆。
可是僅僅一遲疑,阿殷便按捺在心底,揮手與他告辭。待阿殷回了房,薑璿問:“姐姐怎地不與少東家說?以少東家的實力,要解決那人應該不是難事。”
阿殷搖首道:“能悄無聲息地把真陳豆給解決的人,背後來頭必定不小,且我們不知是什麽來頭。我信得過仕信,卻也不想給他惹來麻煩。那人連穆陽候的人都敢動手,更何況是上官家的人?”
況且,她若真與上官仕信說了,她要如何解釋穆陽候會派一個暗衛來保護她?她仍然不願讓其他人知道她與穆陽候之間的關系。
薑璿苦惱地道:“也是,我們該怎麽辦呢?虎眼虎拳身手不錯,可昨日他們倆讓陳豆指點他們,兩人都不是陳豆的對手,范家小郎雖也是郎君,但畢竟不像虎眼虎拳那樣專門學過武的。我們有三個郎君,可依舊敵不過那個假陳豆。”
阿殷道:“我想想辦法。”
接下來幾日,阿殷一直在仔細觀察假陳豆的行蹤。
以前的陳豆樣貌平平,擱在人群裡一點兒也不出挑,很容易便被忽略。而如今因為燒傷的緣故,若戴著鬥笠也顯眼,不戴鬥笠更加顯眼。雖說身手比以前還要敏捷,但作為一個暗衛來說,他的容貌已經不適合了。
阿殷幾天內試探了陳豆好幾回。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