問起核雕,阿殷知無不言言無不盡,說得林荷很是高興。不過兩人都是姑娘家,林荷又是面冷心熱的,很容易就看出了阿殷的心不在焉。
她問:“你在想什麽?”
阿殷瞅瞅林荷,問:“你有給人送過東西嗎?”
林荷向阿殷靠近了一點,問:“你要給誰送東西?是姑娘還是郎君?”見阿殷遲疑,她便肯定地道:“哦,我知道了,肯定是郎君。”
她又向阿殷靠近了一點,兩人近得只有半指的距離。
她在她耳畔道:“是你的心上人?”
阿殷重重一咳,道:“不是!只是他幫了我,我想給他送點東西表達謝意。他不喜歡核雕,亦不缺金銀珠寶。”
林荷聽到此話,不由歎了聲,心想原以為只有我一廂情願,原來子燁也是一廂情願。似是想到什麽,她又想她這麽好的姑娘放著也不看一眼!活該他單相思!
她問:“他喜歡什麽?”
阿殷認真想了想,他們兩個人一見面不是親就是做些害羞的事情,她還真的不知道他喜歡什麽。若說有喜歡什麽的話,他似乎特別喜歡聞茶?
阿殷想了想,又自己否決了。
穆陽侯聞的茶太貴,送不起。
“你該不會不曉得吧?”
阿殷老實點頭。
林荷又歪頭看著她,又想這麽看來子燁還是有機會?不,她才不要助子燁一臂之力!林荷邪惡地想了想,又說:“不知道也沒關系,是個人總有想得到的東西,給他便是。”
也不知她想到什麽,耳根子竟紅了一丟丟。
林荷覺得自己很是糾結,明明不想助子燁一臂之力的,可看著阿殷這個模樣,又覺得子燁挺可憐的,她約摸心裡真的有人了,子燁那般溫吞,想來是沒什麽機會了。
林荷心想,自己真的是個好姑娘。
第二天一早,阿殷天未亮便起身了。
昨天夜裡經林荷啟發,她知道要給沈長堂送什麽了,於是一早便準備出門。
她沒有帶阿璿隨行,隻身一人離開了聽荷園。
只不過她出門的時候,卻是正好遇上離開上官家的陸嵐。
她灰溜溜地提著包袱,站在上官家的門口,有風拂來時,還能看到她蒼白而青腫的臉。
阿殷正要放下車簾時,陸嵐張嘴說了句話。
可惜兩人隔得太遠,阿殷沒有聽清楚,只見到了她的嘴型,至於說了什麽,是半個字眼也沒聽著。阿殷沒有放在心上,她已然離開了上官家,想來她也翻不起什麽大風浪。
“她是有幾分慧根,能這麽快領悟本侯的話,離間的那點小心思也壞得可愛。”負手站在雕花半月窗的沈侯爺頗有些矜持地誇讚著。
窗外栽了一叢翠竹,生得正是旺盛,早晨的陽光稀稀疏疏地透過窗影灑在穆陽侯的身上,令這位平日裡不苟言笑的侯爺添了絲柔和。
言深心想得了吧,侯爺您嘴裡說著幾分,心裡怕是驕傲得誇上十分了。
當然,侯爺的矜持要兼顧。
言深附和道:“殷姑娘真是根好苗子,侯爺一點撥,別人剛破土,她就已長了好幾截,不過也多得有侯爺,沒侯爺的神來之手哪有殷姑娘的節節高。”
一句話,把兩個人的馬匹都拍上了。
言深自詡舌頭開花,比那舌頭卷重石的言默,簡直是一個天一個地。
此話顯然極得穆陽侯歡心,從鼻子裡哼出來的一聲,看似平淡,實則內有乾坤。他家侯爺可不是什麽馬匹都應的。言深再接再厲地道:“如今太陽初升,想來殷姑娘也快到了。”
也正是昨夜,他們的暗樁來敲門。
言深接待的時候,險些以為永平出了什麽大事,或是上官府裡的那一位有什麽變故,沒想到暗樁面無表情地遞上一份帖子,說是殷姑娘給他們家的侯爺。
當時言深腦門青筋就冒了下。
……暗樁是這麽用的嗎?暴殄天物!
不過這實在也怪不得阿殷,沈長堂來了綏州,神出鬼沒的,哪像鄧忠直接就住在上官家裡,要找到沈長堂確實有些困難。
言深後來想了想,也覺得怪不得阿殷。
要怪就怪侯爺出手大方。
屋宅馬車都是小事兒,不值一提,重要的是綏州桂蘭坊易主後,又經歷了假陳豆一事,侯爺遍布大興王朝的所有暗樁如今都曉得殷姑娘長什麽模樣。
侯爺告訴了殷姑娘綏州的其中一個暗樁,言下之意便是為她所用。
哦,這下確實為她所用了。
用來送帖子!
言深把帖子送給穆陽候後,本想委婉地提醒下,殷姑娘確實挺好的,但寵也不是這麽寵,以後騎到頭上來了怎麽辦?
措辭正醞釀時,他家侯爺忽然喃喃道:“她想謝我,想登門謝我。”
唇角不可抑製的弧度硬是教言深的一番華麗詞藻給逼回肚裡。
盡管他不明白殷氏登門感謝有什麽特殊,可……
侯爺高興就好。
言深最後還是沒忍住,問:“侯爺,之前殷姑娘不也謝過侯爺麽?還送了荷塘月色核雕。”他甚至伸出手指,說:“兩個。”
沈長堂瞥他一眼,卻搖首道:“不一樣。”
“屬下愚鈍,不明,請侯爺賜教。”
沈長堂老道地告訴他:“你以後有了妻兒便懂。”言深萬萬沒想到有朝一日能被自家侯爺用這句話堵回來,登時乾巴巴地笑了下,把暗樁一事給忘記了。
帖子是尋常的紙張,摸起來甚至有些生澀,可偏偏有了帖子上的那一手秀麗文雅的小楷,變得可貴起來。
荷塘月色核雕送的謝意。
這回登門拜謝,卻拿出了真心的誠意。
她開始願意敞開心懷。
因為這帖子,言深親眼見證了自家侯爺一夜未眠,桌案上點了燈,伏案辦公。他壯著膽子勸誡侯爺歇一歇,身體為重,侯爺回他,本侯精神足。
言深一瞅,確實是龍馬精神,生猛得再上山吊打老虎都不是問題。
主子不睡,斷沒有他先睡的理,隻好一旁作陪。
天將亮時,侯爺總算讓人把桌案給收了,言深一瞅漏壺,還好還好,其實還是能歇上一個時辰的。豈料還未開口,侯爺便傳了小童備湯沐浴。言深可憐巴巴地算著能眯眼的時間,待侯爺沐湯出來,又換了新衣,搓著手要開口時,侯爺便站在雕花半月窗前,頗有興致地與他閑聊,話裡行間三句裡兩句不離殷氏。
言深哄沈侯爺歇息計劃正式放棄。
言深很苦惱,真的很苦惱,和侯爺閑聊頗有壓力。
侯爺想誇殷氏,他能誇,但舌頭再燦爛成朵花兒,也不能誇太多。誇人講究一個度,誇太多不好,誇不到位不妙,他若超過那個度了,侯爺以為他覬覦殷氏怎麽辦?尤其現在侯爺滿心滿眼想著怎麽把殷氏拐回永平,呼風喚雨助她入聖上的眼,再成其好事。
幸好這會,言默進來了。
他稟報道:“啟稟侯爺,鄧忠過幾日便要與上官仁啟程回永平。”
“哦?今天是什麽日子?”
言默道:“七月的最後一天。”
沈長堂閉眼,半晌才睜開眼,慢慢地道:“上官家這幾日有血光之災。”
“侯爺打算怎麽辦?”
他冷漠地道:“上官家又與本侯何乾?本侯要的,一個也跑不了。”似是想到什麽,他又道:“陸嵐被趕出來了?”
“回侯爺的話,今早被趕出來的,連侍婢都沒有了。”
“此女跟了鄧忠多年,倒是有些利用價值。”話鋒一轉,方才還是冷峻的聲音,忽然軟了幾分,問:“她出門了麽?”
言默還在揣摩著“利用價值”四字,一時間竟沒反應過來沈長堂口中的“她”是什麽。
言深捅他,嘴型——殷氏。
言默說:“回……侯爺的話,殷姑娘一早也出門了,屬下回來時正好見到殷姑娘在西市,看著挺熱鬧的。”
事實上,此時此刻的西市正是熱鬧得很,比往常還要熱鬧上幾分。
阿殷今日這麽早出門,確實是為了沈長堂的謝禮。她昨夜思來想去,隻覺謝禮不能馬虎,核雕不能送,得送點真誠的。於是才一大早出了門。
綏州的西市比東市要開得早,天未亮便商鋪林立,叫賣聲吆喝聲交織。
馭車的人是虎眼,陪同的還有范好核。
馬車走得不快,畢竟是城內,范好核邊走邊與阿殷匯報。范好核著實有點擔心阿殷不高興,他小心翼翼地說:“大姑娘,之前小人與薑姑娘說了……”
阿殷說:“嗯,我知道。”
范好核才道:“之前大姑娘忙著核學一事,小人才不敢多加打擾,剛好那時又……”
阿殷打斷他的話:“你不必解釋,你做得很好。我如今在上官家裡,你們幾人在外頭,我也給不了你們多少差事,你們能有其他想法挺好的,像你想開個小酒肆,我的確覺得不錯,橫豎也不耽誤我這邊的事。”
一頓,阿殷又道:“當初你跟著我,是為了謀取前程。如今我來了綏州,倒是顯得你無用武之地了。”
“小人能跟著姑娘,是小人三生修來的福氣。”
阿殷笑道:“其實沒有福氣不福氣一說的,像你和我,最初在核雕鎮時你助我甚多,我缺人手時,你也出了力,這些我都記著的。人與人之間都講究緣字。”
此番話說得不搭邊,可范好核仔細一揣摩,卻是明白了。
登時好一陣顫意。
“還請姑娘責罰。”
阿殷問:“責罰什麽?”
范好核道:“小人沒得姑娘同意,擅自做主搬離了原先的宅舍。還請大姑娘狠狠責罰小人,小人不怕痛,鞭子也挨得,大姑娘是小人唯一的主子,能得大姑娘責罰是小人的緣。”
“侯爺也不是不講理的人,你下回注意些便好。”
車裡的姑娘聲音仍然輕輕柔柔的,可范好核卻是嚇出了一身冷汗。當初穆陽侯的人讓他們搬宅舍,他擅自做主答應了,之後再讓人去上官家告訴了薑璿。原以大姑娘沒放在心上,沒想到是記在了心裡。跟了主子的人,最忌諱的便是有二心,他怎地一時糊塗,被穆陽侯的人唬了幾句就點頭了。
他跟著殷姑娘為的是比擺攤更好的前程,殷姑娘的靠山在固然好,他更應該謹遵本分,別人看高他是因為殷姑娘,他先前先斬後奏想來在穆陽侯是心有不悅的吧?
太陽曬著,他硬是濕了整個背脊。
不過范好核哪知穆陽侯壓根兒沒這種想法,而是覺得阿殷那幾個仆役倒也聽話,容易拿捏。這也不過是阿殷得了穆陽侯啟發後,回憶著穆陽侯以往與他家隨從仆役相處的模式,小小地試驗了一番。
沒想到還挺好用的,永平貴人的馭人之術果真是門學問。
范好核再三表了忠心,更加賣力地侍候。
卻說此時,馬車驟然停下,阿殷眼疾手快地扶好,避免摔了個狗啃屎,理了理鬢發後,外頭傳來范好核的聲音,說道:“姑娘,前面出了點意外。”
“回侯爺的話,殷姑娘有俠義,路見不平拔刀相助。”
沈長堂聞言,卻是嗤笑一聲:“她有俠義?她最怕惹麻煩。”沈長堂可是沒忘記當初在蒼山腳下初次相見時,她聞到血腥味跑得比誰都快,若非他出聲喊住她,她早就跑得沒影了。
言默陳述:“殷姑娘下了馬車救了一老叟。”
沈長堂說:“能讓她不怕麻煩救人,要麽是跟核雕有關要麽就跟核雕技者有關。”
沈長堂倒是說得**不離十,那位老叟雖與核雕無關,但卻是在一個核雕攤檔前被為難了。原是一醉酒老叟大清早撒酒瘋,瘋瘋癲癲的,然後把攤主的三四個核雕給踩了,其中不乏還未打磨拋光的。
攤主讓老叟賠錢。
老叟瘋瘋癲癲的,說他汙蔑。
這一鬧,周圍的人都圍了過來,你一言我一語的看著熱鬧,於是便堵了大半條車道。范好核把事兒與阿殷一說,阿殷沉吟片刻,下了馬車。
范好核開了一條小路,讓阿殷走進去。
阿殷剛站穩,便見老叟蓬頭垢面的,潑皮似的盤坐在地上,道:“不活啦,不活啦,一把年紀被汙蔑啦,老夫差半腳進棺材,你一個黃口小兒竟敢戲弄老夫。”
攤主約摸三四十的年紀,被稱為黃口小兒,面皮便有些繃不住。
“你一個老頭大清早耍酒瘋耍到我這兒來,還踩壞我的核雕,我不找你賠,難道讓天給我賠?”
“黃口小兒你信口雌黃,真不怕天收了你?別陪老夫一起下棺材喲。”
“你竟然詛咒我!你有本事就在這裡耍賴皮,我們官府見!趕緊叫你兒孫把你領回去!”
也是此時,一道柔和的嗓音響起。
“是這四個核雕被踩壞的嗎?”
突然間,人群裡的視線添了一道鵝黃的身影,只見一個梳著簡單發髻的姑娘彎身拾起了攤檔上的四個核雕。待那姑娘站起微微偏頭時,眾人隻覺眼前一亮。
竟是個貌美的姑娘,五官柔和,見著了如同酷夏之際灌了一桶冰涼井水,從內到外舒爽透頂。
攤主睨著她:“怎麽?你是他家人?是的話就賠錢,不是的話別搗亂。”
那姑娘笑吟吟地道:“若這位老伯真的賠了錢,攤主你離收攤之日也不遠了。”此話一出,攤主又惱怒地瞪著她:“說什麽晦氣話!你跟他一夥的吧,信不信……”
話音未落,范好核便已回瞪過去。
“信什麽?”
范好核細皮嫩肉的,自然沒什麽威脅。
攤主壓根兒沒放在眼裡,正要說什麽,冷不防的見到一虎背熊腰的大漢目露凶光地看著他。他氣勢矮了一截:“怎麽!想仗勢欺人?”
阿殷扭頭喝斥了虎眼一聲,又對攤主道:“攤主口音聽起來不像綏州人氏,綏州乃核雕聖地,核雕技者無數。在場的約摸也有懂行的,曉得這核雕真沒如此脆弱,哪有踩一腳就能頭身分離的?”
她讓眾人一看,眾人裡登時嘩然一片。
很快便有人反應過來,附和道:“對!我家的羅漢核雕不小心被踩了幾回,都好端端的。”
“可別說,桃核本來就硬,放幾年包漿多了,更是牢固不可催,這麽容易頭身分離,買回去怎麽把玩?”
攤主的面色越發難看。
壓根兒不用阿殷明說,攤主眼前就剩下兩條路選擇,一是承認自己故意汙蔑老叟,二是承認自己核雕技藝不好。可不管是前者還是後者,承認了,名聲都沒了!以後還怎麽做生意!
攤主惡狠狠地瞪了阿殷一眼。
此時,人群裡忽然有核雕技者認出了阿殷。
“咦,那不是恭城來的殷氏麽?就是鬥核大會奪魁的殷氏!”
“啊,果真是她啊!現在可是上官家的核雕技者了!”
“這麽年輕,厲害真是厲害!”
攤主本來還想耍橫的,可一聽到上官家,便知自己惹不起,一把奪過她手裡的核雕,說:“看什麽看,今天算我倒霉,生意不做了!”
說著,竟是一卷攤檔,倉促地離去了。
人群裡一片喝彩聲。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