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殷坐在桌前,從言深的角度只能看見她的背影,因著屋裡昏暗,見不到桌上有什麽。
阿殷打了個哈欠,笑道:“有妹妹在我身邊,我哪敢不注意?”
“姐姐盡會打趣我。”
薑璿倒了杯茶,遞給阿殷。
阿殷又道:“也差不多該好了,阿璿,待會我要出去一會,半個時辰之內便回來。你守在屋裡,若母親過來了,你便說我有些乏正在歇息。倘若母親真發現我不在了,你便說我去祭拜祖父了。”
此時的阿殷連措辭都隨意起來了,離婚期還有一月有余,爹娘也不敢拿她怎麽辦。
薑璿問:“姐姐要去哪兒?”
阿殷道:“天陵客棧,我去去便回。”
言深的眼睛瞬間亮了起來,急急忙忙地擺好磚瓦,火速回了天陵客棧,向言默說道:“最多兩柱香的時間,殷氏必到。”
言默瞅他一眼,問:“你去殷家了?”
言深把他在殷家所聞與言默說了,言默的目光有一瞬間的呆滯,他說:“你居然做出此等偷雞摸狗之事!”言深理直氣壯地道:“所有與侯爺相關之事,都應不折手段。”一頓,他又語重心長地道:“阿默,你跟在侯爺身邊隻得數年,經驗尚少,要深深地記住這一點。”
言默應聲。
此時,阿殷到了。
言深立即出現在阿殷面前,正想開口說些什麽。阿殷已施施然地欠身行禮,“郎君萬福,阿殷有禮了。”她起身時,又微微地點頭。
透過烏黑的帷帽,言深看不清阿殷的臉,但能聽到她溫和婉轉的聲音。
“貴人如此厚愛阿殷,阿殷喜不自勝,連夜趕工方刻出此物,還望貴人笑納。阿殷雖是俗人,但也知貴人的白玉扳指價值連城,不是一個核雕可以比及,所以此物且當阿殷拳拳心意獻給貴人。能得貴人一時半刻的把玩,已是阿殷最大的福氣。”她輕咳了兩聲,帶了點沙啞的鼻音,“昨夜阿殷不小心感染了風寒,本該親自拜謝貴人,可貴人是萬金之軀,阿殷卑微如螻蟻,若將病起過給貴人,阿殷便是罪該萬死。”
帷帽下探出一雙白玉般的手,掌心上是一個烏黑的匣子。
言深聽得一頭霧水地接過匣子。
阿殷伏地施了大禮,往後退了數步,轉身離去。
言默先前得了沈長堂的吩咐,沒敢攔她,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她離開。半晌,言深才打開黑匣子。裡面有一串十八羅漢念珠核雕,除此之外,還有一枚白玉扳指。
言深一拍腦門,終於反應過來了。
天底下怎麽還有比言默更愚鈍的人!
侯爺給她信物,哪裡是要買她核雕的意思?她腦袋瓜子裡到底在想些什麽東西?
言深正想追上去,二樓房門打開,一抹藏藍的身影慢步走出,喚住了言深。
沈長堂的聲音帶了點沙啞,卻格外的好聽。
“她的意思你沒聽明白?”
言深道:“屬下愚鈍,請侯爺明示。”
想起阿殷方才的那一番話,他眉目間無端添了分陰戾,但僅僅瞬間,便消失殆盡,他不緊不慢地道:“她言下之意是她配不起本侯爺,此次一別,但願以後再無瓜葛。”
阿殷一顆惴惴不安的心仍在砰咚砰咚地跳著。
被莫名其妙地塞了枚稱之為信物的白玉扳指後,阿殷連著幾夜心中都很是不安。沒有人會無緣無故對另外一個人好,這世間更沒有掉下來的餡餅,更何況那貴人是位侯爺。
她知道自己長得不差,喚她一聲美人,她也是敢應的。
可是在永平那些貴人的眼裡,什麽美人沒有見過?那位貴人盯上自己,定是有些緣由的。倘若自己當真拿著信物去求那位貴人,便是欠了人情分。堂堂侯爺要什麽沒有,她一介小女子,能還人家高高在上的貴人的東西,也只剩身體了。
她從來都不願以色侍人。
以她的身份,莫說是侯爺的妾,怕是連侯爺家的丫環都不夠資格。她素來有自知之明,不能高攀的人,不能還的人情,遠離為妙。
……那位貴人在核雕鎮時並沒派人來追她,想來是個心高氣傲的主。
有了今日,應該不會再來找她吧?
“殷氏。”
冷不丁的,轉角處冒出一個白面郎君,還未靠近,便有一股令人血腥的生肉味傳出。
阿殷認出了是那位侯爺身邊的人,渾身僵住。
言深惡狠狠地道:“不識好歹!拿著!”
白玉扳指被用力地塞到阿殷的手中。
阿殷頓覺如燙手山芋。
“此物……”
言深打斷:“你這個巧舌如簧的丫頭,別跟我咬文嚼字,拿著。不要就扔了!我家郎主給出去的東西從來沒有要回過!”他重重地哼了聲:“你自己好自為之!”
說著,頭也不回地迅速離開。
阿殷瞠目結舌,那……那位侯爺怎麽跟自己想的有點不一樣?
阿殷思來想去,都沒想通為何那一位侯爺非得把白玉扳指塞給自己,於是索性不想。目前而言,讓她操心的事情還有很多。阿殷回到家時,天色還尚早。
她脫了帷帽,薑璿迎上來,給她倒了杯溫水。
阿殷問:“我離開時母親可有過來?”
薑璿低著頭,說:“沒有,只有二姨娘過來了。二姨娘並沒有多說什麽,看了幾眼便離開。”說這話時,薑璿的聲音越來越小。
阿殷察覺出異樣,微微眯眼,說:“阿璿,你抬起頭來。”
薑璿迅速抬頭,又迅速垂首。
阿殷久久沒有說話,令薑璿有些害怕。半晌,薑璿細若蚊蠅的聲音才響起:“其實都是我不好,我給二姨娘和二姑娘端茶時不小心打翻了茶杯,二姨娘才懲罰我的。”她又抬起頭,咧開一個笑容:“姐姐你看,跟你的也挺對稱的。別人一看,就知道我們是是好姐妹。”
瞧著她一副苦中作樂的模樣,阿殷伸手輕撫她微腫的臉頰。
薑璿按住她的手,說:“姐姐不要生氣。”
“我沒有生氣。”
薑璿知道但凡姐姐不言一發時,內心定是氣極了,她生怕會鬧出事端,連忙道:“姐姐,你也別跟二姨娘慪氣。二姨娘是長輩,教訓我是應該的。此回的確是妹妹有錯在先。”
阿殷松開她的手,轉身出了房間。
薑璿正想跟上,阿殷的聲音傳來:“別跟過來。”薑璿最聽阿殷的話,此時也不敢離開,只能在原地乾著急。約摸一刻鍾,她才見到阿殷回來了,手裡還多了個雞蛋。
阿殷裹上一層棉布,邊揉著薑璿的臉邊道:“以前我總想著都是一家子,就像母親說的那般一家人就該和和氣氣,互相包容忍讓,不論什麽事情忍一忍風平浪靜,退一步更是海闊天空。可是我現在覺得母親說錯了,有些事能忍,有些事不能忍,越忍便只會讓別人踩到你的頭上。”
阿璿似是想說些什麽。
阿殷微微一笑:“我知道你想說什麽,你不必擔心,我不會意氣用事。妹妹今日早些歇息,明日隨我一起向爹娘請安。”
夜深人靜時,薑璿在榻上翻來覆去,始終難以入眠。隔著一層薄簾子,她隱約能見到姐姐的身影,在搖曳的燈光下,雖然單薄但卻令人如此的安心。
刀片與桃核的摩擦聲極其輕微,在寂靜的夜裡宛如悅耳熟悉的樂章。
她想起了五天前,姐姐讓她去核雕鎮。她剛到客棧便遇上范好核。范好核見到她,激動得難以自持,好一會才冷靜下來,與她一五一十地道了那幾日的奇遇。
原來阿殷那一日與洛嬌鬥核在核雕鎮一夜成名後,想前來目睹阿殷的核雕的人便絡繹不絕。尤其是那天阿殷刻探手羅漢時的六刀絕活,當場之人目睹過後在外頭一傳,更是神乎其神。
第二日客棧裡客如雲來,都堵在樓下等著阿殷現身,然而沒想到的是短短一夜,那一位有六刀絕活的姑娘人竟然不見了。在人們失望之際,范好核站了出來,說是可以幫忙傳話,登時去范好核攤檔的人就多了起來,連帶著范好核的核雕生意都好了不少。
找范好核的人,都是去問阿殷的消息,其中不乏打聽阿殷的來頭之人,范好核也是懵懵懂懂的,自然說不出什麽消息。也有來找阿殷雕核的,開的價格讓范好核的心肝噗咚噗咚地亂跳了好一陣子。
然而,幾日一過,阿殷還沒有現身,仍是只有范好核傳話,眾人便不由得懷疑起范好核來。
所以范好核心裡才急得很,一見著薑璿,激動得連話都說不出來。
范好核交予她一個信封,她掃了眼,頓時有點震驚,與范好核互換一個眼神,直到他輕輕點頭示意是真的後,她才咽了口唾沫,左看右看,小心翼翼地把信封藏好,飛速地趕回家。
一回到家,她立馬把信封交給姐姐,過了那麽久,她的心還是狂跳不止,眼神裡滿是期待與興奮。
“好多的銀錢,我方才粗粗地算了下,裡面每一筆至少都是五兩銀子起價,有二十多筆!”若是姐姐全接了,她們未來十年的生計都無需發愁!
她看到了一個似錦的前程!
阿殷的輕咳聲拉回了薑璿遊離在外的思緒,她披衣起身,從箱籠裡翻出一件薄披風給阿殷披上。她道:“姐姐,不如早些歇息吧?”
說話間,她看了眼台面。
細小的桃核上已然刻有四隻蝙蝠,第五隻的蝙蝠還差一半身子。
薑璿是知道的。
打從那一日她從核雕鎮回來後,姐姐便開始雕刻五福和合的核雕,至今已有五日,姐姐精雕細琢,精益求精,已不知費了多少個桃核。奇怪的是每次都是在第五個蝙蝠身上栽了跟頭。
阿殷道:“再過半個時辰便好。”
薑璿見茶涼了,重新倒了一杯,方歎道:“姐姐真的要嫁去謝家嗎?”
阿殷擱下銼刀,緩慢地喝了口溫茶,笑說:“還有一個月呢。”
薑璿見狀,便曉得阿殷心裡有了主意,也漸漸放心下來。臨睡前,她腦子裡依稀想起那一日姐姐看了信紙後,當夜便偷偷跑去核雕鎮,回來後滿臉喜色,直道:天助我也。
阿殷打了個哈欠,繼續雕刻第五隻蝙蝠剩下的半邊身體。
至於獻給侯爺的十八羅漢核雕念珠,是她早些年的核雕,她時間緊迫,自然不能浪費在那位侯爺身上,她花了五日的功夫,才想出這樣的雕刻蝙蝠的法子。
這樣的方法很巧,一旦蝙蝠出現裂縫,能修補得與其余四隻蝙蝠一模一樣的人,隻得她一個。
溫茶漸涼,阿殷已經將核雕拋光完畢。
她小心翼翼地裝進錦盒中,擦了擦額頭的薄汗。外面的天色漸白,已然現出微光。她重重地松了口氣,打水洗了把臉後,薑璿也起來了。
“姐姐昨夜可有合眼?”
阿殷神清氣爽地道:“嗯,眯了一會,如今精神得很。阿璿你也快些洗漱,等會去向爹娘請安。”
薑璿高興地道:“姐姐把蝙蝠雕刻好了?”
阿殷頷首道:“嗯,等請安回來後,你將錦盒交給范好核。”
“好呢。”薑璿喜滋滋地算著,雖然不記得當初信紙上是哪一位要的五福和合,但至少也有五兩銀子呢。阿殷又叮囑道:“若范好核再向你打聽我師從何人,你便告訴他我師父乃有‘鬼工’之稱的元公。”
她一愣,問:“元公是何人?”
阿殷道:“祖父。”
她又愣了:“老爺子何時有了‘鬼工’之稱?”
阿殷隻道:“經歷了洛三姑娘一事後,我方知曉如今核雕不僅僅比技藝,而且還比家世。我若一介女子出去闖蕩,有一高人師父的名聲在外,還能唬人。況且祖父的核雕技藝稱之為‘鬼工’也不為過,山川河流花草鳥獸在祖父手中,寸尺之間渾然天成。”
薑璿覺得有理,也點了點頭。
阿殷又催促道:“妹妹快些洗漱吧,水盆在這裡。”
薑璿乖巧地應聲,擰乾軟巾,仔仔細細地擦著臉,察覺到阿殷過於熱烈的目光,她的手微微一頓,好奇地問:“姐姐今早似乎特別高興?”
阿殷爽快地道:“嗯。”
“……是因為五福和合雕好了?”
“是其一。”
“其二是?”
阿殷摸了摸她仍然腫著的臉,道:“去給二姨娘找不痛快。”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