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殷道:“你做得不錯。”她微微擰了眉。范好核請示道:“大姑娘,現在我們該如何做?月茗縣主那邊著實棘手,說是回去當夜便高燒不止,又拉又吐,請了宮裡的禦醫才說是吃錯東西了,偏偏那一日月茗縣主從早到晚都在我們的茶肆裡。”
阿殷覺得好笑極了。
她知道月茗縣主會有動作,只是沒想到會做出損人不利己的事情來。
范好核見到阿殷露出笑容,道:“大姑娘可是有辦法了?”
阿殷問:“宮裡的禦醫瞧過我們清輝樓的吃食了?沒找出問題是嗎?偏偏月茗縣主就一口咬定是我們清輝樓的吃食出問題了?”
“大姑娘猜得沒錯。”
阿殷揉揉眉心,真覺得有些厭煩了。
別人來找茬,她願意對付,可這種能稱之為愚蠢的茬,一點手段都沒有,根本不值得她花心思應對。她道:“遣人去穆陽候府告訴沈侯爺,他表妹的事情自己解決。”
范好核應聲,轉身離去時,阿殷忽然又道:“且慢。”
“大姑娘還有什麽吩咐?”他問。
阿殷沉吟著,呢喃道:“這事應該能利用利用。”
范好核問:“那還要找侯爺嗎?”
“要,跟穆陽侯說一聲,此事別插手。”說著,她又問:“如今我們清輝樓的核雕技者有幾人了?”
范好核說道:“已經通過考核的,有六十三人,尚在考核中的有一百零三人。不過因為今日月茗縣主兄長帶了人過來,已有一小半人離開。”
“離開了的不值得挽留,由他們去。過一會,你將所有核雕技者帶來宅邸。至於清輝樓,那七八個客人定是被月茗縣主收買了,你去個個擊破,不必讓他們承認自己被收買,只要別再搗亂便可,關鍵時可以與他們說說在我們宅邸前搗亂的那一名核雕技者的下場。”
范好核問:“月茗縣主的幾位兄長呢?”
阿殷道:“先不理,此事理應由官府處理。等到他們報了官,官府上門了我再過去。”
“蓉姑娘,月茗縣主得病了,鬧得沸沸揚揚的。宮裡禦醫都去了幾趟呢。”
桃敏細聲細氣地道。
打從那一日從清輝樓回來後,桃敏說話就不敢大聲,更是不敢提及殷氏。那一日之事不論真假,天知道有多傷她家姑娘的驕傲。好端端的一個貴女當了一個身份卑賤的姑娘的幌子,換了誰心裡都會難受吧。
所以這幾日桃敏絞盡腦汁地哄她們家姑娘開心。
往日裡只要她家姑娘喜歡聽玉成公主和月茗縣主的糗事,只要她們倆過得不愉快,她家姑娘便能笑容多一點兒。只可惜近來玉成公主閉門不出,桃敏削尖了腦袋往公主府擠都打聽不出什麽來。幸好月茗縣主給勁。
果不其然,一提起月茗縣主她家姑娘寡淡了好幾日的眉眼總算有了一絲絲的精神氣。
“她做什麽了?”
桃敏說:“月茗縣主從清輝樓回來後就開始上吐下瀉,現在月茗縣主的幾位兄長就認定了是殷氏的清輝樓害的,帶了人直接蹲守在清輝樓!蓉姑娘,以縣主的性子,這回可是下了血本,定要與那殷氏杠上了。到時候她們倆兩敗俱傷,蓉姑娘便能坐收漁人之利。”
桃敏又想了好些詞匯,斥罵殷氏。
她小心翼翼地觀察著李蓉的神情,方才難得提起的精神氣又消失得無影無蹤。
“什麽漁人之利,都是假的。有他護著,月茗還能怎麽著?”
桃敏說:“蓉姑娘可不能這麽想,月茗縣主始終是侯爺的表妹,況且那樣出身的女子,侯爺大抵也是塗個新鮮。等新鮮勁兒一過,侯爺自然就會念起姑娘的好了。再說了,那一日也只是薑氏自己私下裡胡亂喊的,是不是真的還待商榷呢。”
李蓉仍然打不起精神來,她出神地看著窗外的扶桑花,半晌才說道:“是不是真的,看這一回侯爺怎麽處理便知了。”
她擺擺手,說:“桃敏,你退下吧,我想靜靜。”
桃敏輕歎一聲,走到屋外時,透過斑駁窗影看著李蓉,沒由來生出一股子的悲涼,腳步一拐,她往逐音的方向走去。
阿殷的宅邸裡,聚集了百來號核雕技者。
一群人站在宅邸的庭院裡,密密麻麻的,七嘴八舌。他們的年紀大多都不大,最大也不沒超過三十歲,清輝樓發生了這樣的事兒,說不擔心那是假的。
“萬一清輝樓倒了,我們怎麽辦?”
“烏鴉嘴,別瞎說!清輝樓怎麽可能這麽容易倒?開業那一日來了多少大人物?”
“可是畢竟茶肆出問題了啊……”
“什麽出問題!那天你沒吃茶肆的東西?怎麽不見你得病?別瞎說,我們大姑娘肯定會有辦法的。”話是這麽說,可內心到底是底氣不足,表情沒有什麽說服力。
大家都擔心一事,那吃壞身子的人裡有被天家冊封的縣主,這可不是什麽小事。
他們的東家有處理這事情的能耐嗎?
眾人不是不信,而是半信半疑。
阿殷來到庭院時,將眾人的疑慮都看在眼底。她特地換了身衣裳,不複往常的打扮。她穿了朱紅色的襖裙,佩帶拇指大小的東珠,將不屬於她這個年齡的衣物和飾品穿出了莊重之感。
幾乎是一現身,嘈雜的庭院便漸漸安靜,落針可聞。
她清清嗓子,開門見山就道:“我知道你們的憂慮,我們清輝樓敢拿你們的賣身契,自然就有自保的本事。開業那一日,我們清輝樓客流無數,然而吃壞身子又有幾人?又有誰身子沒點問題?難不成有人來我們清輝樓之前得了病,喝了杯茶後便能將病賴到我們清輝樓身上嗎?”
“不能。”
有人回答,有人沉默。
“諸位那一日都品了我們清輝樓的茶,又有誰回去後出了問題?”
人群裡有人回應。
“沒……沒有。”
“我也沒有!”
“對對對,那一日的茶可真香啊,吃食也好吃。”
阿殷抬手,眾人又安靜下來。她繼續道:“想必你們都知道我並非永平人,而是來自外地。初來乍到,機緣巧合之下,我買下了這座宅邸。然而卻不知永平有位貴人早已相中,奈何這座宅邸的原主人乃好核雕之人,聞得我在綏州的名聲方願意相讓。”
她說話時語氣有起有伏,像是說書樓的說書先生,勾得眾人屏氣凝神。
只聽她一歎,聲音裡無奈重重。
“那人是何人,想必你們有些人已有聽聞,我第一回舉辦核雕宴,還惹來是非。幸好上天有眼,陛下公正,西京兆尹秉公辦事,方換得我宅邸的安寧。沒想到今日又再惹是非,貴人沒有報官,想來是顧忌著自己的名聲,但這口氣我們清輝樓不會硬生生地吞下!”
她緩緩地掃向眾人。
“諸位皆是堂堂兒郎,面前等著諸位的是錦繡之路,我們清輝樓絕不會讓諸位受到委屈!讓那等貴人將我們踩在腳底!我們雖非永平人,但一樣能在金貴之地闖出一條光明坦蕩之路!而我們清輝樓必與你們並肩同行!”
她聲音朗朗,擲地有聲,余音敲響了每個人的心頭。
在場的核雕技者大多都是由其他州而來,為的便是成為手藝精湛的核雕技者,掙得銀錢,謀得永平的一席之地他們年輕,他們有一顆積極向上的心,阿殷此番話無疑在他們心湖投下一顆巨石,激起千重熱浪!
“不能任由人欺凌!”
“不能讓我們東家受委屈!”
“我們要保護清輝樓!”
此時此刻,在場之人心頭先前的擔心煙消雲散,對眼前這個才二十出頭的姑娘有著莫名的信任,仿佛看著她,便能見到錦繡前程。
有人問:“我們該如何做?請東家指示。”
一群核雕技者散去後,阿殷回了自己的院落。
薑璿給她倒了杯茶,心疼地道:“姐姐方才喊得真用力,嗓子都啞了吧。”阿殷將一杯溫茶一飲而盡,接著又飲下兩杯,嗓子方稍微好了一些,她道:“我不如此,他們哪會信我?”
薑璿道:“我就信姐姐。”
不過她還是擔憂地道:“他們真的會按照姐姐的說法去做麽?那……那畢竟是官府啊。”
阿殷笑了笑,說:“若他們年紀不小,還未必會聽我的。可現在我們清輝樓已經給他們嘗了甜頭,他們不會這麽容易放棄。明穆說過一句話,只有足夠大的利益才能驅使別人心甘情願地為自己辦事。這些人心中都有一個夢,若能圓夢,他們刀山火海都願意嘗試。”
她揉揉眉心,卻是歎了聲。
薑璿問:“姐姐為何歎氣?他們替姐姐辦事,不好麽?”
阿殷搖搖頭,道:“我在歎我自己,來了永平後,我感覺離自己的本心越來越遠了。祖父曾對我們說,雕核就僅僅是雕核,不求前程,不求金銀,不求富貴,只求核與雕,如此方能達大成之境。”
薑璿聽了,認真地道:“姐姐覺得偏離了,拉回來不就好了嗎?”
阿殷道:“也是,拉回來就好了。”
只是,現在又談何容易?
蘇家兄弟幾人心知肚明,妹妹打小頑皮,吃出病來了,這事可大可小。他們心疼妹妹,曉得她肚裡怨氣積累已久,不發泄一次,長年累月下來對身子不好。
這也是他們沒有當即報官的原因之一。
這事從職責而言,歸不到他們管。若是尋常人等,他們遣人上門便能讓妹妹出氣。然而清輝樓不同,東家殷氏頗有能耐。他們兄弟幾人已有聽聞,能請得來陳國公,張禦史等人來捧場,還能讓金大理寺卿為她造勢,就連西京兆尹馬覽那一次也不顧他們蘇家的情面,秉公辦理,可見殷氏有多棘手。
且他們了解自己妹妹的脾性,這事真不好說,所以才不報官。
他們兄弟幾人商量過,只要殷氏能去他們府邸跟妹妹賠罪,讓妹妹消氣了,此事便了了,從此互不干涉。他們也能保證妹妹不再去找清輝樓的麻煩。
幾人自認有氣度,像他們這樣出身的人,能給殷氏台階下腳,已是不易,換做其他囂張跋扈的永平貴子,她殷氏未必能見到第二天的日頭。
所以兄弟幾人坐在清輝樓時,已經開始打算事情解決後,去南雀街買鳥兒。昨天夜裡聽說來了一種新鳥,產自塞外,鳥喙如鷹鉤,威武且機靈。
就在幾人對鳥大談特談時,蘇家的一仆役前來。
蘇家三兄微揚下巴,道:“看樣子是來了。”
蘇家二兄聞言,抬首望去,道:“人呢?”
仆役擦了把冷汗,戰戰兢兢地道:“二郎,有人報官了。”
咚!
咚!
咚咚咚!
西京兆尹府門口的兩面大鼓被敲得震耳欲聾,灰塵漫天飛揚。
西京兆尹馬覽馬大人昨夜後宅不寧,今日辦公打了好幾次盹。下屬們佯作沒看見,各自對了眼神,紛紛放輕動作。也是此時,平地一聲雷!
馬覽嚇得從椅子上摔了下去,登時大喝:“再吵就把你們休了!”
話音落時,夢已醒,眼前人影重疊,才想起如今還在京兆尹府。下屬們低頭辦公,佯作誰也沒見到馬覽的窘境。
馬覽一張老臉緊繃,重重一咳。
“打雷了?”
京兆少尹柳新抬拳輕抵下唇,輕咳道:“啟稟大人,我們官署門口三年沒被敲過的鼓響了。”
馬覽心中大喜。
自他當西京兆尹來,雖說官職不小,但畢竟帶了個西字,但正經八百的頂頭上司還在懸梁上,他每日只能戰戰兢兢地處理些永平瑣事,順帶勤學苦練,以此應對年底的考核才勉強保住這個位置。
有人擊鼓鳴冤,那肯定是大事!
大事才好,出了大事處理得好,處理得妙,升遷自是遲早的事情。
他在西京兆尹這個位置上坐厭了
“何人擊鼓鳴冤?將鳴冤者速速帶來。”
馬覽登時精神抖擻,背脊骨挺得筆直,連面上髭須都帶了一股子挺翹的喜氣。衙役帶了一名女子前來,馬覽審視著她,問:“為何擊鼓?”
是遇到連環殺人凶手?還是來平反冤假錯案?
女子看起來約摸二十出頭的年紀,聲音帶了絲沙啞,聽起來就像是一副有冤情的模樣。
馬覽期待地豎耳傾聽。
“民女殷氏乃清輝樓東家,蒙受不白之冤,要告月茗縣主誣陷民女!還我清輝樓一個公道!”
馬覽手一抖,挺翹的髭須瞬間有豎起來的趨勢。
馬覽再度審視眼前的姑娘,此刻是恨不得往自己腦門用力一拍。
他記起來了!
那天和金升一道出現的姑娘!
什麽連環殺人凶手,什麽冤假錯案!這哪裡是升遷的踏腳石,分明是個燙手山芋!要燙死人了。
“她居然去報官?報官?”
蘇家兄弟幾人紛紛驚愕,完全沒想到殷氏居然敢去報官。仆役說道:“回郎君的話,殷氏被帶進了京兆尹府。”蘇二兄皺眉問:“她一個人?”
仆役應“是”。
蘇三兄冷笑一聲,道:“說她膽大還是愚蠢好呢?當我們蘇家的名頭是虛的嗎?二哥四弟,別愣著了,趁事情沒有鬧大,我們先去馬覽那邊解決了。要不然事情傳到父親耳中,我們吃不了兜著走。”
蘇四兄有幾分遲疑,問:“這裡的人手怎麽辦?”
蘇二兄道:“孰輕孰重,還能怎麽辦?先撤了再說。”
說罷,兄弟幾人當機立斷,離開清輝樓,把人手也撤走了。清輝樓匿了許久的夥計又重新出來,收拾桌椅,范好核還清點被蘇家兄弟砸壞的桌椅茶杯核雕,一一記錄在冊,隨後又笑容可掬地招呼外頭看熱鬧的百姓。
外頭有人問:“你們茶肆東西是不是不乾淨啊?”
范好核說:“你前天也來吃了吧?吃壞了沒有?”
那人活蹦亂跳的,顯然是最好的答案。范好核擺擺手,說道:“可不能什麽都賴我們清輝樓,這事老天爺遲早會還我們一個公道。”
說著,轉身便進了去。
神情坦坦蕩蕩,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樣。
登時有不少人壯了膽子,進去茶肆喝茶賞核雕。
蘇家兄弟趕到西京兆尹府時,正好聽到阿殷擲地有聲的話音,說他們家寶貝妹妹汙蔑她的清輝樓。蘇三兄不悅望去,這一望倒是呆了下。原以為是哪個市井潑婦,斷沒想到竟是個沉魚落雁的姑娘。
蘇二兄見狀,輕咳一聲,拉回三弟遊離在外的魂。
蘇三兄這才道:“馬大人不能聽她一面之詞,殷氏此人……”原本想了好些詞匯指責殷氏,可瞅著她那張臉,沒由來有幾分憐香惜玉。
蘇二兄沒轍,頂上三弟的位置,道:“馬大人,前兩日舍妹在清輝樓吃了東西,如今上吐下瀉,宮裡的禦醫亦言是吃食惹來的疾病,敢問大人我們找清輝樓要個公道又何錯之有?又何來汙蔑之說?”
蘇二兄不疾不徐地道出。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