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禎皇帝是直腸子,性子也急躁,在他天真的世界裡,世界是分為好人和壞人的。
也正因為如此,崇禎皇帝登基,乾的第一件事就是眾正盈朝,等大臣們都摸透了他的性子,便都只會吹噓自己多麽清廉,多麽剛正不阿。
可天啟皇帝不同,他洞悉很多東西,但他絕不會輕易做聲。
可他不做聲,並不代表他不知道。
這一次,他對戶部很不滿意,也知道戶部之內,黑幕重重!
可他一直沒有做聲,不做聲不代表他什麽都不知道,只是他很清楚,在國家危難之際,去將那傷疤揭出來,只會讓朝廷更加雪上加霜。
這一次,當著眾大臣的面,直接敲打李起元,已稱得上是不留情面了,這正是因為天啟皇帝有了底氣。
此時,群臣肅然。
他們突然意識到,天啟皇帝並不只是他們所想象中被九千歲所操縱,不諳世事的青年天子。
今日對李起元的敲打,既有這不顯山露水的青年天子展現出的洞悉一切的掌控力,也顯出了他的鋒利。
天啟皇帝沒有再在李起元的身上多話,而是道:“這紅薯既是天下珍寶,卻又一錢不值。說它一錢不值,是將來我大明這樣的糧食定要泛濫,便是尋常百姓,也可敞開肚子來吃。可若說它價值千金,卻是因為朕得此寶,可固社稷。這樣的奇珍異寶……張卿家,你取千斤出來,朕要分賜大臣,卿等帶回去,好好再嘗一嘗,不但要自己嘗,還要想,想一想這陳氏父子雖為布衣,卻心懷社稷和蒼生。想一想張靜一,區區一錦衣衛百戶,卻常懷報效之心。再想一想你們自己,想想你們受了國恩,平日裡又是如何的。”
“除此之外,回家之後,也給你們的妻兒分食吧,這是朕的恩典,既是恩典,自當與家人分享,所謂一榮俱榮,一損俱損,即是此理。”
眾臣都是明白人,於是自動忽略掉一榮俱榮,卻隻咀嚼著一損俱損的話,紛紛稱是。
天啟皇帝接著道:“哎呀,你們看,這天色好像很不好,只怕又要下雨了,哎,朕出京來,本想告祭列祖列宗的,奈何天公要不作美了,這可如何是好?”
“陛下。”魏忠賢立馬在旁道:“陛下心裡有孝心,列祖列宗在天有靈,豈有不知呢?這孝心藏在心裡便是了,陛下日理萬機,若是實在沒有空閑,不妨敕命大臣代為祭祀先帝陵寢便是,先皇帝們得知陛下心裡藏著天下百姓,日夜操勞,不知該有多高興。”
天啟皇帝便微笑道:“這樣可以嗎?”
這話當然不是問魏忠賢的。
眾臣臉上麻木。
張靜一大抵猜測他們的心理狀態是:特麽的,你不想上山就不想上山,乾我們鳥事,問我們作甚?
眾臣倒還是上道的,紛紛道:“國家在多事之秋,自是離不開陛下,懇請陛下起駕回宮,為國籌謀。”
天啟皇帝歎了口氣道:“這樣啊,那麽朕就從善如流吧,張卿,你也隨朕回京去。”
張靜一倒是不客氣,點了頭。
當日,天啟皇帝自是回西苑去了。
張靜一卻是馬不停蹄地回了他的新縣。
實際上,當日京城裡已炸開了鍋。
畝產兩千斤。
諸公們親眼見了。
是主糧。
這糧還抗旱。
京城沸騰。
至少絕大多數百姓是沸騰的。
哪怕是在這京城中的人,也都有饑餓的記憶。
但凡是嘗過饑腸轆轆之苦的人,誰不希望……這天下有一種糧可以敞開來吃的呢。
只是……也未必任何人都歡天喜地。
例如……
吳文龍便懵了。
作為糧商,他隻信奉一個道理:物以稀為貴。
倘使糧食可以畝產兩千斤了,那還有什麽利潤可言?
最重要的是……他可是囤積了不少的糧食。
他聽了消息,便立即往李家去。
而此時,天色將晚。
李家的仆從直接提著燈籠,將吳文龍領到了李家的後宅。
在這裡,有一處樓,叫煙雨樓。
樓內,燈火通明。
吳文龍小心翼翼地進了樓。
便見此時戶部尚書李起元正端坐在飯桌前,這裡已擺了兩副碗筷。
吳文龍激動地道:“老爺……”
李起元隻壓壓手,示意他坐下。
吳文龍坐下之後,低頭,卻發現……自己跟前擺著的碗裡,乃是黃橙橙的粥水。
吳文龍甚是不解地道:“這是……”
“你先嘗嘗。”
吳文龍點頭,舉起了筷子,粥水的滋味甘甜可口,吳文龍吃了一半,終於醒悟:“這便是坊間傳聞的紅薯?”
“你覺得如何?”
“能果腹,味道甘甜。”
李起元歎了口氣:“今日陛下狠狠敲打了老夫一通,實是令人不安啊。”
“老爺,這些糧……”
李起元已喝完了粥,一旁的丫頭給他收拾碗筷,又有另一邊,一個丫頭給他遞來了錦帕。
李起元是個愛潔淨的人,擦拭了嘴,才慢悠悠地道:“聲音輕一些,小心隔牆有耳。”
說著,等丫頭們散去了,方才歎了口氣道:“真是令人心驚膽戰啊。你是為了糧食的事而來的吧?”
“是。”吳文龍吃過這粥之後,已可以確信,傳聞是真的了。
此時,他內心更是急得如熱鍋螞蟻,終於忍不住道:“你看……咱們的糧食……”
李起元卻道:“老夫起初也有點慌,不過事後想想,不對,這糧若是大規模的種植了,我這戶部尚書,難道會不知嗎?思來想去,此糧要推廣開來,那也是兩年之後的事,遠水救不了近渴。”
吳文龍一聽,頓時驚喜道:“這樣說來,今年……”
李起元淡然自若地道:“好啦,老夫說的也只是這麽多,你自己看著辦吧。”
吳文龍知道這是逐客令,可聽了李起元的一番話,心裡總算定了一些,便起身道:“小人明白了。”
當日,糧價並無異動。
其實所有的糧商,現在都在暗中的揣測。
在經歷了難熬的一夜之後。
糧商們紛紛來到了商會的會館。
大家都盼著陳默言幾個大糧商們來。
內行的人都知道,陳默言這些人,自有消息渠道,他們的渠道比任何人都靈通,而且這種大糧上資本雄厚,底氣足。
果然,雖然不是從前那樣默契的三日來一趟,可今日因為事出有因,所以陳默言幾個糧商都來了。
陳默言照例……還是在不起眼的角落端坐著喝茶。
唯一不同的是,等茶喝完了,他竟起身,朝眾糧商拋下了一句話:“諸位,老夫有一言,諸位不妨靜聽。”
糧商人紛紛朝陳默言看來。
陳默言風輕雲淡地道:“誰想賣糧,有多少,我陳家吃多少。”
此言一出,許多人心定了。
看來……那什麽紅薯,不會影響今年的糧價。
眾人紛紛笑起來。
有人道:“陳公豪言壯語,老夫也是一樣,有多少,吃多少。”
“是極,大家不要慌,這不過是嚇人的。”
“老夫做了糧食買賣數十載,怎麽會被這區區的紅薯嚇著呢。”
“哈哈……”
一時之間,廳中歡聲笑語。
其實這可以理解,囤積了這麽多糧,這些糧食,就是大家的身家性命。
他張靜一算老幾,憑這個想降糧價?
而陳默言卻只是笑了笑,什麽也沒有說,丟了幾個銅板在茶桌上,便如往常一樣,風輕雲淡的走了。
…………
“張百戶,張百戶……”
盧象升的叫聲很急,他匆匆地尋到了縣裡的張靜一。
張靜一此時正耷拉著腦袋,坐在公房裡,低頭在看著案牘上的消息。
聽到有人進來的腳步聲,他才抬頭道:“什麽事。”
“會館那裡……一切如常,糧價也未見松動。”
盧象升露出苦笑,這張百戶已將自己的底牌揭出來了。
原本他還以為,有了這畝產兩千斤,糧價肯定要松動的。
可哪裡曉得……會館那兒,居然穩如泰山。
這時候,盧象升才意識到,這些糧商並不好對付,這些人習慣了吃人不吐骨頭,是絕不肯吃虧的。
張靜一見盧象升焦灼萬分的樣子,倒是自顧自的笑了:“原來是因為如此啊, 盧先生,你別著急。”
看著張靜一不急不慌的樣子,反而令盧象升納悶了。
盧象升便坐下道:“張百戶怎麽還笑的出來,百姓們要揭不開鍋啦!大家都說,這紅薯遠水救不了近火,現在可怎麽是好?”
盧象升是急性子。
當然性急,這可是上陣就親自帶頭衝鋒的文人。
張靜一依舊老神在在地道:“是嗎?可是……紅薯……不過是開胃菜,我的殺招……其實已經準備好了,不信,你等到明日看一看,我要教這些糧商人,統統都死。”
“殺招?”盧象升大吃一驚,忍不住問:“什麽殺招?”
張靜一則是勾唇一笑,氣定神閑地:“能不能讓我好好裝個逼,明日看著便是了,你這個人怎麽就這麽急呢!”
盧象升更吃驚了:“什麽裝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