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過這澆肥除草的事是輪不到他的,用李定國的話來說,這玩意需要技術含量,你啥都不懂,別把我這三丫頭嘔死了。
因而,他只能挑肥。
此時的三丫頭,才半人高。看到自己挑來的糞水,淋在樹下,張進至少覺得,這三丫頭比那些丘八們要有趣。
至少這三丫頭不粗鄙,它不會說話,可隔三差五,看看它長出新的枝葉,便足以讓張進開心很久。
張進是個讀書人,讀書人是有想象力的,他甚至想到,三丫頭是個孩子,有時睡夢之前,他心裡惦記著,夜裡寒,三丫頭會不會冷?
一定不能讓她餓死了。
當然,很快,張進也親手寫了一塊牌子,小心翼翼地掛在三丫頭的枝葉處。
李定國打趣地拿去看,卻見牌子上寫著:“繼聖。”
“繼聖是什麽意思?”
“繼往聖絕學。”
“聖人就是聖人,為啥還要繼他的學問?”
“你不懂。”張進心裡鄙視。
當然,他不敢表露出來,李定國脾氣不好,而且三丫頭理論上歸屬於李定國,若是惹急了李定國,說不準李定國就將他的牌子摘了,丟一邊去。
李定國這時覺得很糊塗,不過他很快又很開心了。
這又有什麽關系呢,管他掛什麽牌子呢?
咱們鄉下出身的人,不在乎這個。
可張進不一樣,張進什麽都在乎,因為在他這種讀書人的眼裡,什麽東西都是有意義的。
李定國是在第一重,見草木則為草木。
張進比他高明,他是看山不是山。
當然,兩個人也交流不到一塊去。
張進覺得在這裡很孤獨,哪怕他漸漸習慣了這裡的忙碌,已經沒有多少時間去思考更深入和更複雜的事。
可他依舊還是和這些丘八們格格不入,這是一種前所未有的孤獨感。
他像一個堅守著自己的勇士,萬人皆醉我獨醒。
後頭的果園,偶爾會有一些農戶來。
這裡畢竟靠近許多的田莊,而雖然軍校修了竹籬笆,可畢竟竹籬笆是很難有界限的。
一些農家子們偶爾會趴在這籬笆上,羨慕地看著裡頭的生員們。
每到這個時候,李定國就好像驕傲的小公雞,他偶爾會翻幾個筋鬥,惹得外頭的那些農家子們咯咯大笑。
軍校裡會分發一些水果的,李定國會藏著,偷偷送一些給他們吃。
每到快傍晚的時候,便會有一個老婦人驅趕著孩子回家,她自然也會和李定國他們打一些招呼,每當說到即將到來的收成的時候,她便笑起來,使她臉上的褶皺更深,尤其是笑起來露出又黃又黑的牙時,張進雖也想朝對方報以善意,但總笑不出。
李定國便罵他:“人家朝你笑,你也要笑,你這人……”
張進低著頭不做聲。
操練開始變得有模有樣起來,張進開始能把被子折疊得整整齊齊,也能將靴子刷得發亮,他甚至纏的一手好裹腳布,晨跑的時候,他雖然還是跑在後頭一些,可已經不會落下太多了。
除了讓他難受的文化課,一切都還算平靜。
有一次上文化課的時候,教官講的乃是王守仁平定寧王之亂的事跡。
張進沒忍住,便突然站出來道:“先生隻說軍功,卻不知王聖人真正遺傳千古,光照萬世的,卻是他的心學至典,先生既講王聖人,理應先講講何為心之體,何為意之動,何為良知,何為格物?若是不講這些,隻講授寧王之亂,不覺可笑嗎?恕我無法認同。”
教官呆了老半天,沒想到……居然有人敢如此膽大。
然後直接將張進拎著,送到外頭罰站去了。
雖然挨了罰,可張進不在乎,他自覺得錯的不是自己,而是別人。
不過……
意外來的太快。
以至於讓人猝不及防。
這一天夜裡。
在這夏秋之交的時候。
天氣本是悶熱。
突然……
一聲尖銳的竹哨驟響。
下意識的,張進和所有人被驚醒。
緊接著,張進才發現暴雨如注。
今夜似乎不是例行的操練,而是碰到了緊急的情況。
教導隊的教官們在營外大吼:“穿上蓑衣,帶上鬥笠,整裝出發。”
張進連忙開始收拾,疊被,用油紙包裹,卷起,背上行囊,而後檢查身上的大茶缸以及武器是否齊備,緊接著穿戴上鬥笠,披上蓑衣。
衝出營房,外頭便是瓢潑的大雨,電閃雷鳴。
驟雨的嘩啦響已分辨不出人聲了。
只能用過尖銳的哨聲來分辨自己所在的大隊,而後集結。
在泥濘中,張進隨李定國一道站定,緊接著,便是清點人數,而後……大家開始出發。
這一夜,格外的艱難,在泥濘中跑了接近半個多時辰,隨即……便抵達了一處河堤。
這樣的黑夜和暴雨之下,河堤的泥濘讓人格外的小心。
直到這個時候,張進才知道,今夜暴雨,為了防止河水倒灌,不只是軍校中的人出動,便是新縣的差役們也都傾巢而出!
軍校的任務,是緊盯著這一處較為脆弱的河堤,防止發生意外,一旦出現任何汛情,則需一面立即向下遊的人通報,組織疏散。
另一邊,則盡力的用防洪用的沙袋先將缺口堵住,這缺口是不能完全堵住的,卻可以爭取時間。
這一夜很難熬,在頂著暴風驟雨,腳下是那翻滾著席卷著大量泥土的滔滔河水,教人心裡不禁生出敬畏。
在河堤裡守了兩天,天氣終於放晴。
看上去是虛驚一場。
於是生員們開始歸校,大家有說有笑,似乎很慶幸。
張進的情緒也開始放松起來。
可到了傍晚,去後頭果園的時候,他卻驚住了。
三丫頭……已被暴雨吹倒,葉子也已枯黃,敗葉混雜在泥濘裡,軀乾早已折了。
泥濘裡,只有張進和李定國的木牌子。
那寫著繼聖的墨水,被泥水泡著,已失去了光彩。
張進衝上去,想將三丫頭的軀乾扶起來。
可扶不住。
完了……
就這樣沒了。
張進的心好像抽了一下,有一種莫名的難受。
李定國隻站在一旁,什麽都沒有說,而後默默地撿起自己的木牌。
這一日之後,張進對於這個所謂的軍校,便再也沒有了什麽留戀。
幹什麽都沒有了精神。
晨操時,也只是敷衍應付,到了次日傍晚,李定國卻是來對他道:“走,重新種樹去。”
張進隻冷笑,他和衣躺在自己的榻上,看也不看李定國,帶著輕蔑道:“種了也會倒,種了有什麽意義?種樹能做什麽?能繼往聖絕學嗎?你們連聖人之道都不懂,庸庸碌碌……不過是一群蛆蟲,愚不可及……愚不可及……”
李定國頓時暴怒,平日裡也就罷了,可張進此時的話卻一下子刺痛了他。
於是李定國直接上前,惡狠狠的一把扯了他的衣襟,幾乎將張進提起來。
張進桀驁不馴的怒視著劉定國:“你還想打我?來啊,打呀,你們不過是一群莽夫而已,我羞於與你們為伍,榆木腦袋……你的三丫頭……三丫頭……花了這麽多心思種下又怎麽樣,一場暴雨,便什麽都沒了……”
李定國怒不可遏,卻突然道:“若不是看在三丫頭的面上,我非打死你不可。”
張進不甘示弱:“三丫頭死了,也不見你傷心,可見你這等莽夫……”
“莽夫?”李定國眼睛紅了,卻猛地一扯,居然拎著李定國的衣襟,將他扯出營房,口裡大叫:“好啊,你不見我傷心是嗎?我來告訴你,什麽才叫傷心……”
他一面扯著張進, 一面大叫。
許多人都圍上來,隊官想要製止李定國。
李定國則怒道:“誰也別攔我,待會兒我自己去關禁閉。”
說罷,狼狽的張進被李定國扯到了果園,一直扯到了竹籬笆這裡:“你所傷心欲絕的,不過是三丫頭而已,可三丫頭再如何,它也只是一株果樹,可是我告訴你,遭了災的,何止是一個三丫頭,你看看,你睜眼看看……”
此時,李定國的手指著竹籬笆外頭,聲調越發激動地道:“外頭這些紅薯地,因為一場暴雨,十畝地,被暴雨衝爛了三四畝,你知道這是什麽嗎?這他娘的是糧食啊!沒了糧食……人是要餓死的啊,我那妹子福薄,她餓死啦……”
說到這裡,李定國突然失聲哽咽,他怒吼道:“我種了果樹,它也福薄,一場暴雨,便什麽都不剩下了。可是……可是……你睜開眼好好看看……這戶人家……他們也遭了災,他們家裡,也有丫頭……他們餓過肚子,所以寧死也不願再受饑餓,你是親眼看到他們每日在此勞作的,現在他們的紅薯地遭了災,糧沒有了,你來告訴我,這些‘粗鄙’之人,這些沒你想的如此高深莫測,隻曉得地裡刨食的人,他們該怎麽辦,你讓他們該怎麽辦?你有能耐,你把你口中的聖人叫出來啊,再去問問,該讓他們怎麽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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