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到了張靜一派人開始針對朱家的時候,朱純臣就知道自己已經徹底完了。
理由很簡單,朱純臣做的是這麽大的買賣,一定牽涉到的是許多人。
牽涉到的人越多,漏洞必然就越多。
他其實已經十分縝密了。
可在這一條利益鏈條上,不可能靠縝密就可以平安無事的。
而之所以這麽多年不為人知,道理其實很簡單,因為永遠不會有人懷疑到堂堂的成國公頭上。
就算哪怕有一丁點的懷疑,也沒人敢去查。
可現在……抵賴有什麽用?
他已經成了焦點。
被新縣千戶所鎖定為了目標,這就意味著,就算漏洞沒有出在那趙敬的身上,也會出在其他人的身上,躲不過去的。
哪怕趙敬也很謹慎,那麽朱家的家人呢?那些心腹的仆役呢?
就算仆役們不肯招供,還有不少知道這事的至親呢?
總會有人有破綻,只要有一點破綻,那麽一切也就真相大白。
朱純臣默默地歎了口氣,他做的一切,其實都在爭取被關注的時間,而並不是不被人發現。
因為他很清楚……當案子已經開始查的時候,被發現只是遲早的問題。
這才有了下毒的一幕,又讓所有人的注意力,轉到了宣城伯衛時春。
只有這樣,他才有足夠的時間,將這些自己苦心經營了十數年,所掙來的銀子,統統轉移出去,令朱家可以安然無恙地潛逃。
此時,天啟皇帝整個人都在盛怒之中,怒不可遏地道:“這樣說來,你是承認了?”
“臣就算不承認,還有用嗎?”朱純臣道:“承認是死,不承認也是死,只是……”
天啟皇帝瞪著他道:“只是什麽?”
朱純臣道:“只是,這又怪得了誰?這買賣,朱家不做,自然也會有別人做……”
“呵……”天啟皇帝突然覺得莫名的好笑。
眼下這個人,顯然還妄圖給自己的行為辯護,甚至一副理所當然的態度。
可朱純臣繼續道:“源源不斷的火藥和鐵器,仍然會流入遼東,別人做得,臣為何做不得呢?就算是陛下,若是知道其中暴利,也會如此吧。”
朱純臣隨即又道:“再者說了,朱家為大明立下了這麽大的功勞,靖難之役有朱家出生入死,征安南也有朱家,便是土木堡之變,朱家的血也曾染在那裡,這些功勞,隻得一些錢財之利,又有什麽過分?”
“我只是做了一件尋常人都會做的事而已,現如今事情敗露,還有什麽好說的呢?”他盡力使自己做出正人君子的樣子:“這些年來,我也做了許多的善事,拿出了不少銀子給寺廟,也救濟了不少的流民,修橋補路的事也做了不少。雖做了些許的壞事,可好事也做了不少……”
他說的很認真。
顯然他相信自己說的每一句話。
身為大明的國公,世受國恩,早就有了一身的富貴,似乎說出這些話,才讓他心裡好受一些。
天啟皇帝卻已是氣得發抖,他是真沒見過如此厚顏無恥之人。
只是他氣急敗壞,反而張口,卻不知如何罵起。
“噗嗤……”
卻在此時,有人直接笑出了聲。
朱純臣顯然是已準備好承受陛下的雷霆之怒,他已做好了心理準備。
可萬萬沒想到,有人噗嗤一笑,這……就有點侮辱性了。
朱純臣皺眉,朝著笑的人看去。
卻見張靜一正一臉鄙夷地徐徐踱步出來,笑著道:“成國公這是因為良心不安,才拿這些鬼話來騙人嗎?”
朱純臣淡然一笑:“你相信這是鬼話,它就是鬼話,你若是不信它是鬼話,自然也可將其奉為圭臬。無非還是成王敗寇而已……”
張靜一不禁道:“成王敗寇?你也配說這句話?似你這樣的人,我見得多了,平日裡張狂無比,做盡了喪盡天良的事,等到事情敗露了,便又覺得心中不安,於是便將成王敗寇四字掛在嘴邊。我來告訴你,賊就是賊,不管你成與不成,你都是一個賊。亂臣賊子,人人得而誅之!莫說這天下人視你為賊,便是你祖宗有靈,他們也視你為賊。一個賊子,卻在此高談闊論,奢談自己做了什麽善事,而叛國殺君都被你說成是些許壞事,真是豬狗不如!”
朱純臣臉色微微一變。
方才他盡力地保持著鎮定,這是因為……既然到了這個地步,縱然是必死無疑,可他還想給自己留一點體面。
可張靜一的這番話,就好像連他最後一丁點的遮羞布也撕開了。
他羞憤難耐地道:“投效建奴人的,可非我一人。”
張靜一想也不想的就道:“因為人人都可以投靠建奴人,遼東的士卒,他們欠著餉銀,家小難以養活,所以即便投效建奴人,雖為大逆,卻還情有可原。尋常的百姓,稅賦日益沉重,一旦遭災,便要全家餓死,建奴人劫掠了遼東的土地,招徠遼民們去開荒,他們禁不住誘惑,也情有可原。可你是什麽東西,也配和他們比?”
“他們在遼東那天寒地凍的地方,生不如死,是不得已而降賊。而你呢?”
“他們是到了山窮水盡的地步,卻好歹還殺過賊,好歹還奉上過稅賦。那麽你朱純臣呢?”
“天下大饑,餓死了不知多少人,可是朝廷讓你們朱家有一人挨餓嗎?國庫空虛,遼東欠餉,朝廷可少過你一文的俸祿嗎?”
“別人在挨餓受凍的時候,而你因為祖先的恩澤,因為朝廷許你的恩祿,卻依舊讓你成日美味佳肴,吃那山珍海味!你朱家門外頭的饑民們饑腸轆轆的時候,你們朱家高牆裡,卻是歌舞升平,個個綾羅綢緞。你這樣的人,本就是吸著民脂民膏,卻還不滿足,勾結建奴……我罵你朱純臣一句畜生,可有錯嗎?”
朱純臣的臉色微微變的慘然起來。
他似乎很努力地保持自己的鎮定,隨即冷笑道:“買賣而已……只是買賣……”
“你還在自欺欺人?”張靜一鄙夷地看著他道:“不過不打緊,事到如今,你要自欺欺人下去,又有何妨呢?今日你犯下這樣的大罪,自是百死莫贖。等進了大獄裡,自然會有人好好款待你!好好的國公不做,非要做賊,那你便很快會知道亂臣賊子的下場。”
張靜一隨即看向了鄧健,道:“朱家的族人,都控制住了嗎?”
鄧健看了一眼天啟皇帝,隨即回答道:“都控制住了,七十九口人,一個沒落下。除此之外,他還有一個兒子不在府中,已經去捉拿了,只怕這個時候,已經拿下。”
張靜一滿意地點點頭。
朱純臣的臉色越來越差,其實他雖做過最壞的打算,可這最可怕的後果即將來臨的時候,卻還是不禁後怕起來。
內心的恐懼不斷的疊加,終於,他朝天啟皇帝磕了個頭,懇切地道:“陛下……請陛下念在臣先祖的功勞份上,禍……不及家人。”
天啟皇帝早已氣得說不出話來了。
老半天,才慢慢地平緩了自己的心情,他死死地看著朱純臣:“你…說呢?”
朱純臣一聽這三字,驟然間好像一下子蒼老了十歲,他便道:“那麽……那麽……就請給臣一個痛快。”
天啟皇帝面帶殺氣,身上絲毫沒有半分的情感,卻是淡淡道:“張卿家,你如何說?”
張靜一道:“王子犯法與庶民同罪。”
天啟皇帝點頭:“朕懂你的意思了,那麽,就將他交給你處置吧,凌遲自然是要凌遲的,這凌遲之前,你來審問,且看看,是否還有其他的罪責!他的黨羽,也都一並要拿下,一個不留。至於朱家家人……也一並如此。”
朱純臣聽罷,眼前已是一黑,他拚命想要告訴別人,自己犯的不過是任何人都會有可能犯的錯,可沒想到,換來的卻是如此不留一絲情面。
於是,他瑟瑟顫抖起來,期期艾艾地道:“陛下……陛下……臣……”
天啟皇帝極盡嘲諷地看著他道:“現在才知道害怕了,朕還以為,你當真不怕死呢。”
朱純臣卻已是淚流滿面,良久才爆發出一句話:“臣冤枉……”
“誰冤枉了你?”天啟皇帝越發覺得, 眼前這個人真是可笑至極。
先是不斷的為自己的事辯護,轉過頭,被人揭穿了他的遮羞布,隨即又開始請天啟皇帝念他祖先的功勞,而如今……磕頭如搗蒜,居然喊冤起來了。
朱純臣痛哭流涕地道:“臣……臣想要將功補過,臣有事,有事要檢舉!”
天啟皇帝見他如此醜態,心裡越發的寒心。
眼下這個人,哪裡有半分國公的樣子?
這些延續迄今的國公們,難道都是如此?
天啟皇帝冷漠地道:“說罷,檢舉誰人?”
朱純臣道:“檢舉那些商賈,這些人的底細……都沒這麽簡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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