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突然出兵江南,是所有人沒有想到的,幾乎朝中沒有跟任何人商議過。
此後突然殺至南京城,更是震動天下,莫說是江南,這北京城裡也是人心惶惶。
一時之間,整個北京城,都籠罩著一股詭異的氣氛。
這種氣氛說不上來。
原本大明的南北之爭,或者是東林和閹黨之爭,此時一下子好像徹底無影無蹤。
取而代之的,卻是一種說不清楚的恐懼。
陛下的性情,大家是知道的,某種意義來說,其實已經徹底的局勢失控了。
許多人上了奏疏。
而這些奏疏,是魏忠賢始料不及的。
他這九千歲,在他看來,自己的乾兒子乾孫子們遍布朝野,但是魏忠賢萬萬沒有想到,居然這些人徹底失去了掌控。
這自然令魏忠賢察覺到不對勁了,因而他下意識的,令禦馬監下轄的勇士營,加強了京師的戒備。
緊接著,又得到了陛下的旨意,說是不久要擺駕回宮。
魏忠賢對此,松了一口氣,陛下回來,當然什麽都好說。
只是這時候,工部尚書吳淳夫卻興匆匆地前來求見。
吳淳夫,可謂是魏忠賢的心腹死黨,當初打擊東林黨的時候,一年時間之內,就從太仆少卿升為了工部尚書,乃是魏忠賢門下’五虎‘之一。
魏忠賢對此人,最是信任,因為工部在六部之中的權柄雖然不重,但本質上……油水卻最是豐厚的,只有最信任的人才可擔任。
借著魏忠賢這一日沒有在宮中當值,而是在宮外魏家的府邸沐休的時候,吳淳夫提著一個食盒來了。
魏忠賢見了他,倒是頗為高興,蓋因為這吳淳夫和他關系很深,因而到了花廳,吳淳夫先向魏忠賢行禮,而後拿出了食盒,邊打開,邊笑著道:“九千歲,這是拙荊親自下廚給您製的糕點,知道您喜歡……”
魏忠賢笑了起來:“太難為她了,她近來還好吧?”
“尚好。”
魏忠賢又點頭,等這吳淳夫親自將糕點送到他的面前,魏忠賢捏了一塊,嘗了起來,隨即連聲說好。
吳淳夫可是工部尚書,雖不是位極人臣,卻也是朝中最核心的人物,這樣的人讓自己的妻子親自下廚,隻為討好魏忠賢,這糕點的滋味好不好是兩說,可是這種高高在上的感覺,卻讓魏忠賢沉溺其中。
吳淳夫笑著道:“說到這糕點,最難的就是磨那豆沙,需卯時起來,要做到口感細膩,卻也是不容易的。自然……下官斷然沒有要邀功的意思……”
“真不容易。”魏忠賢點點頭,隨即道:“工部現在還好嗎?”
“好是好。”吳淳夫道:“現在內帑有銀子,陛下也舍得給錢,賞賜也比往年多,所以工部上上下下,都稱頌陛下。”
魏忠賢嗯了一聲:“這便好,好好用命……現在陛下不在京城……你更該小心行事……”
“九千歲。”吳淳夫看著魏忠賢道:“不過,說起來,內帑每年撥出這麽多的銀子,工部每年得銀,是七百三十二萬兩,可是下官聽說,就在今歲,陛下撥給捋順那邊,就有近五千萬兩……這……工部主持的,可都是大工程,既要修葺皇家園林,又要……”
魏忠賢突然凝視著吳淳夫,目光深幽,口裡道:“你這話……是什麽意思?”
“這……”吳淳夫顯得猶豫,張口欲語的樣子。
“但說無妨吧。”魏忠賢淡淡道。
吳淳夫便繼續道:“這話,下官可不敢跟別人說,也只有到了您這兒,才敢暢所欲言。您說,這陛下對張家是不是寵信太多了,這工部乃是六部之一,竟還不如一個區區旅順嗎?那旅順不是已經分封了出去,且只是區區一隅之地嗎?工部可是主持著天下的大計啊。”
魏忠賢不冷不熱地道:“看來你是不服氣了?”
“下官能有什麽不服氣的。”吳淳夫笑了笑道:“就算撥發給工部的銀子,也不是落到下官的身上,只是……現在朝野內外,都多有怨言。”
說著,他壓低了聲音,接著道:“就說錦衣衛吧,這錦衣衛從前,可都是在您的手裡,如今呢……可還和您有什麽關系?錦衣衛是如此,旅順也是如此。九千歲有沒有想過,再這樣下去,您和下官這些人,從此之後……”
他沒有說下去,可這話的意思已經不言而喻了!
魏忠賢便歎了口氣道:“咱知道你的意思,這幾年,你們跟著咱,確實是出盡了風頭,你們這些人,哪一個不是平步青雲,又有哪一個,不是坐鎮一方?可如今呢……咱也知道,你是泉州人,福建布政使司那邊,只怕也要預備清丈土地了吧。你們吳家,在泉州有多少土地?”
吳淳夫聽罷,便低頭不答。
魏忠賢道:“咱聽說,福建布政使司那邊,人多地少,許多人不得不偷偷下海,甚至跑去西洋……你看,咱們大明天朝上國,本該是最富庶的地方,可結果呢?大明的子民,卻需一窩蜂的歷經千辛萬苦,去海外討生活。你說說看,這……這大明中央之國,卻連西洋藩屬都不如了嗎?”
“咱自然清楚,用這些話來奉勸你,你定然是不喜的,畢竟……咱是斷子絕孫的人,也不似你們吳家那般,是士紳出身,早有家產。咱自然也不能奉勸你大度。只是現在陛下已經決心推行新政,到了這個地步,已經無法更改了。你是工部尚書,答應得答應,不答應,也得答應!至於那張老……”
本來想稱呼張老弟,不過魏忠賢很快意識到,那狗東西似乎現在已是惡名昭彰,這名聲比他這個九千歲還臭呢!於是改口道:“那張靜一……不過是為陛下分憂而已,你說陛下寵幸他,這倒沒錯,可這是帝心,這個時候反張靜一,就是反陛下,咱們為奴為臣之人,真要到亂臣那一步嗎?那些遼東諸將的下場,你是見識了,江南那些亂黨的下場,又何嘗沒有見識?你聽咱一言,好好的做好你自己的事就夠了……不要學外頭某些人……”
吳淳夫聽罷,忙是點頭,訕訕道:“是,是,九千歲說的對。”
他便再不提這件事,又閑坐了片刻,隨即起身告辭。
等出了魏忠賢的府邸,隨即坐上了轎子,他臉上變得不對起來,而後吩咐轎夫道:“去劉府。”
半個時辰後,他抵達了一處府邸,卻忍不住咬牙切齒地說了一番話:“勸人大度,非人也!”
…………
魏忠賢笑吟吟地讓自己的兒子魏良卿去送了吳淳夫出去,等這魏良卿回來複命。
便見自己的爹魏忠賢這時候端坐不動,手上則是把玩著一串念珠。
魏良卿乖順地道:“爹,人送走了。”
魏忠賢淡淡地道:“臨走時說了什麽?”
“什麽也別說,隻說讓兒子多照顧著爹,怕您身體不好。”魏良卿老實地道:“他一直掛念著……”
魏忠賢卻是冷笑,眼中泛著精明,打斷了魏良卿的話:“你呀,終究是太年輕了,不曉得此中的意思。”
“這……這……”魏良卿一時瞠目結舌,眼中泛著惘然。
魏忠賢閉上眼睛,歎了口氣,略顯疲憊地道:“他們這是在逼咱呀……”
於是魏良卿甚是不解地道:“可是我見他對爹依舊恭順,怎麽可能……”
魏忠賢這才微微張眼,道:“你不懂,權力既是自上而下的,也是自下而上的,咱這九千歲,你以為是怎麽來的呢?對上……是陛下信重咱,所以咱才可以在司禮監裡,掌握國家大策。可是對下呢?單憑一個司禮監,就算再加上一個東廠,你以為……就當真可以權傾一時了嗎?”
“你錯啦,咱之所以有今日,是因為有一大群人,他們無論因為什麽原因,投靠到了咱的門下,為咱排憂解難,所以……朝廷下發的旨意,有人可以陽奉陰違,可是咱交代下去的事,人們卻是爭搶著去做,你知道為何嗎?”
魏良卿顯然從沒想過這些事情, 此時震驚地看著魏忠賢道:“為……為何……”
魏忠賢歎息道:“朝廷的事,就算是辦妥了,那也是作為臣子的本份,就算辦不好……可是他辦不好,別人也未必辦不好,至多也就是被申飭一番罷了,所以朝廷明旨,未必就有效。可咱交代的事,就不一樣了,因為無論交代什麽,大家都曉得,咱會念他的情,會曉得他辦事得力,會欣賞他,自然而然,大家便爭搶著去幹了。”
魏忠賢道:“所以咱這些年,只要有人辦什麽事,咱就給他們什麽好處,如此一來,大家都知道給咱辦事,會有獎賞,於是願意給咱辦事的人,也就越來越多了。可是現在……”
魏忠賢無語地看著還一頭霧水的魏良卿,而後道:“現在……情況卻大大不同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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