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從瑞一口血吐下去,便在家裡躺了兩天。他這輩子執迷於聲名,做過的虧心事其實不算多,背叛季青雲這一件,是最讓他耿耿於懷的。季青雲剛消失那一兩年,孫從瑞過得十分心驚膽戰,生怕季青雲有朝一日回來,與他當面對質。尤其是,孫從瑞沒料到先帝會那麽快駕崩,以至於陳無庸之黨措手不及、最終失敗。
新帝登基之後,季青雲更有人撐腰了,只要他活著回到京城,他孫從瑞必然萬劫不複。幸好幸好,過了好幾年,都沒有聽說季青雲的消息,可見他是真的死了。
可是萬萬沒想到,他死了,他女兒卻回來了。
孫從瑞回想著田七恨不得將他碎屍萬段的狠毒眼神,莫名其妙的,雖然田七無憑無據,但孫從瑞就是相信她真的是季青雲的女兒。這世上除了季青雲之女,還有誰會那樣恨他呢?
這大概就是報應吧。
可孫從瑞是打死也不可能承認這種罪名的。不同的人追求不同的自我實現,有人愛錢,有人愛權,有人愛美女。孫從瑞的終極理想就是被當世之人稱道,在青史上留個光輝的形象,為萬世敬仰。現在讓他承認自己賣友求榮,不如直接打死他。
他知道,現在田七的劣勢是沒有證據。一個養在深閨裡的小女孩,幾乎沒幾個人見過,要怎麽證明自己的身份?季青雲當年落罪,家中仆婢死的死賣的賣,早就難以尋找。就算找到又怎樣?小孩兒從小到大變化那麽大,他們怎麽可能認出來。
沒有證據的話都是妄言,是胡說八道。孫從瑞決定死咬住口不松,看田七能怎麽辦。
養了兩天病,孫從瑞想若無其事地回內閣工作,然後找機會去皇上面前喊冤。
可惜他出不了家門了。
因為唐若齡之黨突然對孫從瑞展開了聲勢浩大的彈劾。根據慣例,官員被彈劾了,就要暫時在家中閉門謝客,等待聖裁。
唐黨彈劾孫從瑞的罪名五花八門,什麽結黨營私,誹謗朝廷,縱容門生貪汙舞弊,工作失察,逛花樓(生活作風問題),穿錯衣服(違反規定),賄賂官員,以權謀私,等等。有些是他做過的,有些是他沒做過的。有一個當年跟季青雲交情不錯的官員,參了孫從瑞一本,指責他勾結宦官陷害朝廷命官。前面幾條罪名都是虛的,但最後一條,一旦坐實,孫從瑞這官就做到頭了。
紀衡看著那麽多罪名,認為雖然不少是隔靴搔癢,或者沒有證據,但總有那麽一兩條是有用的,於是下旨把孫從瑞關進了刑部,命人好好審問。
孫從瑞在刑部還擺譜,無論對方問什麽他都不回答,隻一遍遍地說“我要見皇上”。
負責審問的官員是個新調來的,為人有些愣,聽到孫從瑞這樣說,立刻回嘴道:“可是皇上不想見你。”
孫從瑞又氣得心口疼。
那官員還在刺激他:“說實話,我也不想見你。所以你早些招供,我也好交差。”
孫從瑞便給他講了一個“田七和唐若齡合夥陷害忠臣”的故事。
官員把這個故事寫下來呈遞給皇上,算是孫從瑞的第一份口供。
紀衡一轉頭就把這口供拿給田七看了。
田七目前正在被軟禁。本來她該被押往宮正司,可是宮正司條件比較艱苦,這大冬天的,又陰又冷,紀衡舍不得她去那裡受苦,便下令把她關在乾清宮。反正她本來就是乾清宮的人,這樣的舉動雖有護短之嫌,旁人也不好說什麽。
不過他也只能做到這裡了。他表面上扮演的是一個不知道內情、跟田七不是很熟的皇帝,所以也不可能明目張膽地跑來看她。因此這幾天他來找田七,從來都是翻窗戶。盛安懷在窗戶外溜達著散步,看似是曬太陽,實際是幫皇上望風。
田七看了紀衡拿給她的口供,冷笑道:“無恥!”
“是,太無恥。”紀衡附和道。他把口供拿過來,胡亂團了團,扔進一旁的炭盆裡。紙張觸到通紅的炭塊,迅速燃燒,炭盆中躥起半尺多高的火苗,過了一下又迅速息下去,隻余一層薄薄的灰燼。
田七看著紀衡的側臉,突然兩眼發熱,說:“謝謝你。”
“你怎麽又說這些,”紀衡微微皺眉,他不愛聽田七這些客氣話,“你我需要如此嗎?”
田七把頭靠在他肩上說:“對不起,我之前沒和你說實話。我怕……你不相信。”畢竟此事非同小可,她又拿不出證據。
紀衡握著她的手,笑著說:“只要是你說的,我都信。”他發現他現在真有當昏君的潛質,幸好田七人品靠得住,不是禍國殃民的人。不過話說回來,她若是空有美貌,他也不會那麽喜歡她。
田七一陣感動。她勾著他的脖子,在他臉側輕輕吻了一下,接著嘴唇沿著臉頰向前擦移,挪到他的唇上,含著他的嘴唇輕輕舔吻。
這世上再也沒有比心上人投懷送抱更美妙的事情了。紀衡摟著田七親吻她,越親越激動。
兩人折騰著,突然聽到門外傳來一陣輕輕的叩門聲,接著是一個稚嫩的童音:“田七,我來看你啦!”
田七:“……”
紀衡:“……”
兩人都是愣了一下才反應過來。田七驚得臉色發白,紀衡則十分暴躁,這會兒他也沒了理智,張口想讓外面的所有人都滾。
田七卻捂住了他的嘴。他本來就是偷偷來的,現在突然發聲,怕別人不知道嗎?
外面的人鍥而不舍地敲門,一邊敲一邊喊:“田七,快開門哪,我是如意!”
知道你是如意!
皇宮裡就這麽一個寶貝,誰人不知誰人不曉。田七隻好推了推紀衡說:“你……快走吧!”
箭在弦上被人扒拉下床,這比生離死別都痛苦。紀衡舍不得走,而且,他現在突然翻窗出去,萬一外面有人路過,不還是會敗露嘛。
他抱著外衣站在地上,突然蹲下來爬到床下。
田七:“……”
趴床底是一件痛苦的事情,尤其當這個人身形比較高大時。紀衡在床底下只能跪著,他腿又長,不能跪直,否則他大概會把床板托起來……
他在床下跪成一個梯形,一臉便秘狀,滿腦子想的都是回頭怎麽教訓如意那小渾蛋。
如意終於等到了田七開門,他照例要張開雙手求抱抱。
田七十分心虛,彎腰把如意抱起來,慢吞吞地走進房間。房間內窗戶大開,方才那些淡淡的味道早就被冬天的寒風衝散。
如意一走進房間就叫田七“田田”,這是他最近新給她取的昵稱,表示兩人的關系與眾不同。
紀衡在床下聽到這稱呼,一陣憤恨,“田田”?他怎麽沒想到這樣的愛稱……
如意看到窗戶大開,有些奇怪地問:“田七,為什麽打開窗戶?”
“……熱。”說多錯多,於是她隻答了一個字。
如意指了指炭盆,不解地問:“那為什麽還點炭盆?”
“……冷。”
如意:“……”他覺得自己受到了愚弄。
小孩子遇到古怪事時不會去想它是否合常理,而是會想為什麽。為什麽田七又熱又冷?如意擰著眉頭,急得直咬手指,卻也想不明白。
田七更心虛了,她關上窗戶,坐在床上把如意抱在懷裡,給他講故事分散他的注意力。
紀衡趴在床下,突然有些欣慰。當然了,他欣慰不是因為如意那熊孩子,而是因為太后。如意來看田七,太后不可能不知道,應是已經默許了。也就是說,至少目前來看,她老人家對田七是接受的態度?
是唄,經歷了“兒子要成斷袖”這種恐慌,她的底線已經一降再降了。
如意被田七的故事迷住了,聽完一個,又要聽另一個。
紀衡忍無可忍,繃了一下大腿,後背往上一抬,頂得床板一陣輕微的搖動。
如意坐在田七懷裡,隻當是田七的身體在動。田七卻感受到了床下的動靜,她趕緊講完這個故事,把如意送走了。
世界終於清淨了。紀衡灰頭土臉地從床下爬出來,幽怨地看著田七。
田七見他狼狽如此,不禁失笑道:“你先走吧,快回去換身衣服。”堂堂天子,竟然成了這副模樣。
“那我晚上再來。”
田七紅著臉點了點頭。
紀衡走到窗前,敲了敲窗欞,過了一會兒,外頭傳來一陣咳嗽聲。這是盛安懷的暗號,意思是現在安全,趕緊出來吧!
紀衡把銅棒往嘴上橫著一叼,雙手推開窗戶,翻身跳了出去。
紀衡是一個缺乏自省精神的皇帝,所以他把自己乾的一切傻事都歸咎於如意的突然而至。於是他決定對兒子進行嚴懲。
首先,最迫切要做的,就是剝奪如意對於“田田”這個稱呼的使用權,收歸為他紀衡獨家專享。這種親密又甜膩的稱呼隻適用於情人之間,如意他算個球啊!
哦,話說回來,現在是冬天,那小渾蛋裡三層外三層地裹厚衣服,表面上看確實已經算是一個球了……
如意對此決議深感憂傷,此時他正在紀衡的書房裡,田七也在,以“皇上垂問”的緣由被傳進乾清宮的書房。
如意委屈地看著田七說:“不是說好不和別人說嗎?”
田七搖搖頭說:“殿下,不是我說出去的……”
如意驚訝道:“那父皇你是怎麽知道的?”
紀衡張了張口,實在沒臉說是趴在床下偷聽到的。“朕……無所不知。”說著,故意擺出一副“老子是玉皇大帝法力無邊信我者得永生”的高冷范。
再聰明的小孩兒也是好騙的,如意果真信了,一臉沮喪。
田七無語地看著這一大一小的對峙,她是真想借兩個蛋來疼一疼。
然後紀衡一轉頭就興衝衝地跟田七試驗這個新稱呼了,一聲“田田”叫得那個百轉千回溫柔似水。
田七:“……”
如意叫的時候田七也不覺得有什麽,可是被紀衡一叫,她雞皮疙瘩抖落一地,簡直想夾起尾巴馬不停蹄地逃竄。
對孫從瑞的審問工作進行得很不順利。老家夥嘴巴很硬,不是喊冤就是一口一個“我要見皇上”,他覺得皇上應該會考慮輿論壓力,不可能沒有證據就把他處死。
紀衡對孫從瑞的厭惡達到了頂點。算計田七、陷害季先生,這兩件事都是他無法容忍的,孫從瑞都做了。這老家夥必須弄死,沒商量。
當然了,輿論還是要照顧的。孫從瑞不招供,刑部就暫時不能把他判刑。紀衡本身也希望通過此事幫季先生洗冤正名。
不過人的死法是千變萬化的,又不一定非要砍頭。歷史告訴我們,自古而今,凡是能當好皇帝的,沒一個好人。紀衡也不是純種的好人,某些時候他是冷酷絕情、心狠手辣、不擇手段的。前一段時間順妃之死給了紀衡靈感,於是過了幾天,獄中的孫從瑞突然就“自殺”了。
孫從瑞所在是高級牢房,條件不錯,很乾淨,沒有耗子和蟑螂。牆壁上開了一扇窗戶,鑄了鐵欄杆。一早獄吏給孫從瑞送飯時,看到他面對著牆壁,兩腳懸空,腳邊倒著個恭桶,嚇得連忙去報告牢頭。
刑部某神捕親自偵察了現場,初步認為孫從瑞是踩著恭桶把腰帶拴在鐵欄杆上自殺的。仵作驗屍過後,確認孫從瑞的死亡原因正是上吊窒息。
當然了,群眾不是那麽好糊弄的。有些人開始懷疑孫從瑞死得蹊蹺,並且不自覺地腦補出一段“孫從瑞在獄中被迫害被逼供走投無路隻好赴死以證清白”的戲碼。
紀衡大手一揮,讓刑部下設的仵作培養班集體圍繞著孫從瑞的屍體參觀學習,公開討論,氣氛熱烈。孫從瑞的屍體除了脖子上的淤青,身上沒半點傷痕。也就是說,並不存在“屈打”“迫害”“逼供”這一類情況。
要知道,一個人在得到正名之前是不會輕易赴死的,否則他的清白不保,而且他又沒遭到毒打,更用不著自殺。
那麽孫從瑞自殺的原因就很明了了:畏罪自殺。
而他被彈劾的罪狀中,最嚴重的一項就是陷害季青雲了……
於是這一條指責雖毫無證據,但多數人已經越來越偏向它的真實性。
紀衡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派人四下裡散播孫從瑞是大壞蛋陷害忠臣的傳言。季青雲當年是太子的心腹,有正統光環普照,跟大太監陳無庸勢不兩立,後來又被冤枉、被殘害。這樣的人是最容易得到老百姓的同情和擁護的。於是孫從瑞這個名字經常被老百姓拎出來罵一罵。孫從瑞一輩子都在追求聲名,沒料到死後卻落個臭名昭著的下場,他若地下有知,真不知該做何感想。
紀衡為了鞏固效果,又讓人專門寫了話本子記錄此事,流傳百世。
其實此事最大的一個疑點是沒有實際上的證據,孫從瑞畏罪自殺只能算是一個旁證。田七又不能證明自己的身份,自然也無法做證人,當年涉及此事的人都死了,沒有死訊的也是失蹤多年,跟死也差不離了。
也有人提出這些,不過聲音很快被蓋過去了。紀衡為了盡快給季氏洗冤、給田七正名,是不允許這案子再拖下去的,必須這樣了結;孫從瑞一死,孫黨樹倒猢猻散,也興不起什麽風浪,加之大部分人相信孫從瑞確實陷害過季青雲,於是幫他說話的就更少了。
這事就這麽成了鐵斷。
田七的身份也就這樣確定下來。
官員們倒並沒有十分反對這一點。多數人對女孩子,尤其是漂亮的女孩子,都硬不下心腸來。且田七又不是沒人罩,皇上對田七的信任顯而易見。在朝堂上,唐若齡及其小弟上了幾本奏章,把田七一通猛誇:田公公平時為人不錯,除了孫從瑞,也沒跟旁的官員有過節……這一切使得田七一朝變成季青雲之女時,反對的聲音微乎其微,可以忽略不計。
高興的人很多。除了當事人,最高興的莫過於太后娘娘了。本來太監變女人這種事簡直聳人聽聞,可是眼下情況特殊。田七竟然是個女孩兒,這可了不得,她那變態兒子終於有救了。從田七被軟禁開始,太后就旁敲側擊地打探紀衡的態度,看他是不是果真沒有嫌棄田七。還好還好,兒子對田七的執念一如既往。
所謂皇帝不急太后急,紀衡還沒說把田七怎麽樣呢,太后就躍躍欲試地想著該給田七晉一個什麽位分比較恰當。她老人家也被豬一樣的隊友坑過,這會兒最缺的就是左膀右臂。田七是個聰明人,必然會和她站作一隊,幫她對付后宮裡那些不安分的女人。
不過從太監到妃子這種轉變有點離奇,太后的意思是,先讓田七成為宮女,放在乾清宮,什麽時候皇上把她臨幸了,就直接晉位,也就說得過去了。
但是紀衡沒有這樣做。他下了一道聖旨,表示田七假扮太監混入皇宮本來該當死罪,但是念其一片忠孝之心,功過相抵,不予追究,現賜放出宮。季青雲蒙冤受害,唯遺此女,皇恩體恤,故賜金銀田產若乾,以保其不受饑寒之苦,另賜歸季青雲之家宅,欽此。
太后糊塗了。按理說自己兒子一直惦記人家,現在有機會了,直接留在宮中多方便,為什麽還要把人往外推呢?真是多此一舉。
她老人家又不傻,仔細一尋思,就有了一個很可怕的猜測:難道是皇上不想讓田七當妃子,而是打算直接把她娶進中宮為後?
季家的宅子本來被抄沒入官,後來轉賣他人,再後來紀衡登基,把宅子贖回來封了,一直保存至現在。他提前幫田七挑了些奴仆婢女,讓他們把宅子打掃乾淨。
宅子的陳設格局基本未變,田七剛一踏進門,一股遙遠卻親切的熟悉感撲面而來,她的喉嚨澀澀的,像是堵了一團棉花,說不出話來。
紀衡見狀,輕輕歎了口氣,伸手握住了她的手。
如意正坐在他父皇的手臂上,看到田七難過,他雖不明白為什麽,卻也跟著皺起了眉。
田七被如意逗得發笑,擦了擦眼角,伸手按了按如意的額頭,說:“小小年紀,裝什麽小大人。”
如意也不知這話的意思,看到田七笑了,便也嘿嘿傻笑起來。
紀衡實在看不下去這倆二貨,拉著他們進了二門。
季宅不算大,整體風格偏雅致,院裡種了不少花木,夏天的時候蓊鬱蔥蘢,一片清幽。不過現在正值寒冬,唯一開的也只有梅花了。田七引著紀衡和如意參觀了宅子的角角落落,最後停在自己以前住的院落裡。院中一株梅樹開得正盛,千萬朵豔紅的花朵像是一枚枚小火焰,為灰白的隆冬平添了一樹火熱。田七站在梅樹下,輕輕拍了拍樹乾。多年未見,這梅樹又粗了兩圈。因無人修剪,枝條旁逸橫出,張牙舞爪,早就沒了當年的婷婷之態,從紅衣少女變成了瘋癲醉客。
田七又歎了口氣。她雖傷感,倒也並不難過。現在的結果已經比她預期中的完美許多,接下來她要做的就是尋找親人的屍骨好好安葬。人不能忘掉過去,卻也不該沉湎過去。
紀衡握著田七的手,溫柔地喚她:“阿昭。”
阿昭點頭衝他笑了笑。
如意聽到父皇對田七叫阿昭,以為父皇放棄了“田田”這個稱呼,於是他很開心,揪了一朵梅花遞給她,開心地叫:“田田。”
紀衡的臉一黑,說:“不許叫‘田田’。”
如意反問:“那叫什麽?”
紀衡一想,也不能老讓如意直呼阿昭的名字,於是他看了一眼田七,對如意說道:“叫‘娘’。”
田七猛地抬頭,驚訝地看著他。
如意悶不吭聲。
紀衡又催了他一下:“叫‘娘’。”
如意笑嘻嘻地看著田七叫道:“娘子!”
紀衡有一種被搶了台詞的憤怒感。這小渾蛋才四歲半就這麽多花花腸子,往後長大了還了得?
他把如意放下來,板著臉想要教訓他。田七連忙勸開了父子倆。
如意就這麽被倒手到田七懷裡。田七猶豫了一下,決定還是問紀衡:“你剛才……是什麽意思?”
“就是你以為的那個意思,”紀衡認真地看著她說,“我想讓你給如意當娘,別人我信不過。”
如意是嫡長子,給如意當娘的意思就是:做我的皇后。
田七眼圈紅了紅,她認真想過要和他在一起,但她沒想到他會這樣做。中宮之位空缺多年,重立皇后不是小事。她從太監變成女人本來就尷尬,又怎麽可能……田七搖了搖頭說:“可是……”
紀衡打斷她說:“沒有可是,阿昭。你孤身一人,沒有憑靠。我必須給你最好的。”
田七鼻子發酸,她怕自己掉眼淚,於是仰頭假裝看梅花。
這時,一個丫鬟來稟報:“小姐,方才門上的小廝說,外面有個叫王猛的人要見您,看起來似乎有急事。”
田七聽說,連忙吩咐人把他請進來。
王猛已經知道田七變成女人的事情。不過他這人對醫術之外的事情反應都不夠靈敏,所以也隻驚訝了一下,便接受了這個事實。王猛看到田七,茶也來不及喝一口,直截了當地說道:“快跟我走,方俊似乎想起來了,現在說著渾話,像是與你父親有關。”
方俊家那幾間破房子在田七的資助下得以重新修繕,現在已經不像當初那樣四面漏風了。稍顯狹小的室內擠了幾個大活人,再燒個炭盆,倒也暖和。
如意已被送回了皇宮。紀衡和田七、王猛一同來到方俊的住處時,方俊的情緒已經穩定下來,他看到田七,又有些激動,提高聲音說道:“我沒有殺害季青雲!”
“到底怎麽回事?”田七急忙問道。
方俊雙眼放空,陷入回憶。
“我那日確實接到陳公……陳無庸的密令,讓我帶人火速前往遼東去尋找季青雲,不過不是為了追殺他。”
“那是為什麽?”田七皺眉追問。
方俊搖了搖頭說:“我也不知道,隻知陳無庸再三強調要抓活的給他帶回去。我當年只是直言司的一個打手,陳無庸不管做什麽,都沒必要跟我解釋原因。”
“可是我明明親眼看到有人追殺我一家四口,不是你們,又是誰?”
“真的不是我。你說的殺手,我應當也是見過的。那幾天我們日夜追趕,追到一座破廟外時,看到裡面有燈光。我根據時間推測季……季大人當在廟中,滿以為可以就此抓人交差,不想進去一看,滿地都是屍體。我挨個探了地上人的鼻息,大部分人都死了,只有一個小男孩兒還剩一口氣,但也受傷嚴重,需要馬上救治。”
田七眼圈發紅,激動地一把抓住方俊的手腕問:“我弟弟他……他還活著?”
方俊一愣,問道:“你是季大人的女兒嗎?”
田七點了點頭。
方俊恍然,看著田七尚未換回女裝的太監公服,他又一臉疑惑。
紀衡提醒他道:“先別管這些,你繼續說下去,那孩子後來怎樣了?現在在哪裡?”
方俊便道:“我當時想,那應當是季大人之子了。陳無庸說只要活的,我便沒有理會季大人夫婦的屍體,隻給那孩子先止血包扎。之前得到的消息是季大人一家有四口,現場唯獨不見了他的女兒,我們便商量著留一半人在附近找那個小姑娘,剩下的人先把男孩兒帶回去。此處前無村後無落,一個小女孩兒想來跑不太遠。可是就在此時,有人闖進來發現了我們,雙方很快動起手來。我見他們只有幾人,以為很好對付,不想他們朝天發了救援信號,很快便有許多同夥趕來與我們廝殺。這些人個個武功高強,我們一時敵不過,節節敗退,然而他們卻想趕盡殺絕。我把那孩子扛在肩上,同時被三人圍困,也顧不了別的,隻好帶著那孩子逃跑。跑了許久,那幾人緊追不放,終於把我逼到一處高崖。我退無可退,只能縱身跳崖,以期能尋找一線生機。那山石嶙峋,間或有橫生的樹木、懸掛的枯藤,我一手扛著孩子,一手抓著一株松樹,本打算等他們走了,我再爬上去。然而上面的人卻開始往下扔石頭,我被一塊大石頭砸中腦袋,眼前一黑,然後就不省人事了。”
田七聽得心都提了起來,問道:“那後來呢?那個孩子呢?”
“我醒來時前塵往事盡皆忘掉,也沒看到什麽孩子。我拖著一條摔斷的胳膊在崖底轉悠,不知怎麽就走出了那裡,來到一個村落。我不知自己姓甚名誰,也不知自己來自何方。我在那村子中遇到一家好心人,他們幫我治了病,還帶我打獵。後來他家做皮毛生意,把遼東的皮毛運去京城販賣,我隨著他們的車隊去了京城,在京城郊外遇到一個老太太。老太太見到我之後便號哭不止,自稱是我的娘親,我便被她帶了回去。她因太過擔心我,最終心氣鬱結,染上重病。我求醫問藥,用盡家財,之後憑著一身力氣,幫人做些活,賺錢為母親治病。我之前賣與你的那小泥人,本是陳無庸贈予我的,有一次我看到母親拿出來把玩,覺得大概值幾個錢,便不顧她的反對,決定把泥人當了。因此便遇上了你,再之後的事情,你都知道了。”
方俊一口氣說了這些,費了許多精力,神情有些疲憊。他最後總結道:“總之,我前半輩子做了許多壞事,才遭此報應,我也認了。但季大人之命案,確實不是我所為。”
田七早已禁不住流下眼淚來,說:“你……你再好好想想,關於那個孩子,你還能記起什麽來?”
方俊閉著眼睛認真想了一會兒,終於無奈地搖頭道:“沒有了,我醒來以後就再沒見過他,應該……”他想說應該是凶多吉少了,可是看到她哭得那樣傷心,他也沒忍心說出來。
其實他不說,田七也明白。那樣冷的天氣,弟弟又受了重傷,還從山崖上掉下來,生還的希望實在渺茫。田七想到這裡,心中好不容易燃起來的微薄希望,又漸漸熄滅下去,她哭得更傷心了。
紀衡的心跟著揪疼起來。他輕輕拍著她的肩,低聲安慰著她。
連向來遲鈍的王猛都聽得一臉黯然,他真恨不得自己當時就在現場,只要那孩子還有一口氣,他就能給救回來。
本以為能夠了結的案子,突然又變得疑霧重重。田七十分想不通,卻也明白方俊知道的也就這些了,她好生跟他賠了個不是,又給他留了些銀兩,便告辭離開了。
回去的時候,田七的情緒十分低迷。紀衡牽著她的手,說道:“阿昭,放寬些心,至少現在又有了線索。我一定徹查此事,找出真凶,幫你報仇。”
田七秀眉深鎖,說道:“我有些奇怪,到底是誰一定要將我一家趕盡殺絕?你說,會不會是孫從瑞?”
“不像是,”紀衡搖頭說,“孫從瑞出賣季先生是為了保住自己的官位,他與季先生並沒有深仇大恨,何必痛下這樣的毒手?”
田七點頭說:“我也是這樣認為,可是除了他,還有誰有殺人動機呢?而且,你不覺得陳無庸也很奇怪嗎?他明明跟我爹勢不兩立,又為什麽一定要把我爹抓回去,還強調要抓活的?”
紀衡低頭沉思不語。突然,他像是想到了什麽,眉頭微微一跳。他撩眼看了一眼田七,發現她還在皺著眉頭思考,沒有發現他的異常。他摸了摸她的頭,說:“想不明白就先別想了,這也不是一時半刻就能解決的。”
田七有些猶豫道:“我想去找我弟弟。”就算他真的……至少大致的地點可以確定,方俊應該還記得。
“嗯。不過現在正值隆冬,那邊的風雪大,把一切痕跡都蓋住了,找也不好找,還是來年天氣暖和了再去吧。”
紀衡把田七送回了季宅。將要離開的時候他幾次欲言又止,田七有些奇怪地問:“你可是有話想對我說?”
紀衡把她攬進懷裡,悠悠地歎了口氣,悶悶說道:“阿昭,對不起。”
田七回抱住他說:“好好的,這是什麽話?”
“對不起,”他又重複了一遍,“以後由我來保護你,保護你一輩子,好不好?”
田七在他懷中無聲地點了點頭。她覺得他今天的情緒有些奇怪,想了想便釋然,他大概是痛恨自己沒早一些護住她一家人。想到這裡,她把他抱得更緊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