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齊熙和二年八月初九,忌出行,宜嫁娶。
這一天不愧是欽天監千挑萬選的黃道吉日,天朗氣清,風和日麗,就連秋老虎都溫柔了許多,仿佛暴躁的河東獅突然散去功力,拾起嬌羞。
臨近紫禁城的長寧街盡頭,緩緩行來一隊儀仗,吹吹打打,喜慶非常,看著像是一隊迎親的隊伍。不過與平常人家不同的是,隊伍中沒有紅色的喜轎,卻有一頂十六人抬的杏黃色禮輿。禮輿的帷幔上用金線繡著鳳凰,輿頂垂下金黃色流蘇,四角探出金色龍首,龍首含著五彩八寶珠串,隨風輕搖,與帷幔上的金鳳、輿骨上雕的金龍交相輝映,赫赫煌煌,晃得人眼睛都疼。
有資格乘這種東西出嫁的,怕也只有皇后了。
街道兩旁站滿了人,個個伸長脖子向隊伍看,不時發出陣陣驚歎聲,比看廟會還要熱鬧——廟會年年有,但是皇帝大婚,恐怕這輩子也就見識這一遭了,能不好好看看嗎。
迎親隊伍裡雖然人多,又要演奏音樂,卻絲毫不亂,井然有序地前進著,其中四個長相討喜的小太監專門負責向人群拋撒糖塊和銅錢,用大麻袋裝的糖和錢已經下去了小一半兒,隨著小太監揚起的胳膊,人群中傳來一陣又一陣的騷動。
隊伍快要行至葉府時,遠遠地便看到葉府大門口黑壓壓地跪了一地人,領頭的是個須發花白的老者,面容恭謹,眸子精亮有神。
“那可不就是葉閣老。”人群中有人眼尖,一眼便認出老人的身份。
“葉閣老是誰呀?”一個稚嫩的童音問。
“葉閣老是中極殿大學士,內閣首輔,兩代帝師,三朝元老!”隨著幾重身份被道出,說話者的語氣也跟著上揚。雖然和葉閣老不熟,但這無礙於他說此話時的驕傲。
周圍人也因這句話而發出一陣令說話人滿意的讚歎。雖然這種事情大家都知道,但每次聽到人說,總要忍不住尊崇一番,就好比在大街上看到耍把式賣藝的,雖見過多次,也還要駐足觀看一會兒。
“今日出嫁的這位姑娘,便是葉閣老的嫡親孫女,閨名葉蓁蓁,年方十七歲。葉閣老有三個孫子,卻只有這麽一個孫女,可謂愛如珍寶,集萬千寵愛於一身。”又一個人說道。
“敢隨意稱道皇后娘娘名諱,不怕被捉住打板子?”聽者玩笑道。
“我聽說,這門親可是三年前就定下了。”
“那為何今日才大婚?”
“三年前先帝爺駕崩,今上純孝,說一定要為先帝爺守滿孝才能成親。”
“爹爹,皇上要娶葉閣老的孫女,那他以後豈不是都要管葉閣老叫‘爺爺’了?”稚嫩的童音再次發問。
這次沒人回答他,他爹直接捂住了他的嘴巴。
小太監一揚手,銅板嘩啦啦下雨似的落下。幾人顧不上聊天,蹲下身賣命地撿起錢來。
葉府今日大喜,處處貼了紅喜字,掛了紅花紅綢,人人臉上都帶了幾分喜色,唯獨一人除外。
葉蓁蓁木著臉看著鏡中的自己。那鏡子是花大價錢從佛郎機人手裡買來的,光滑明亮,能照得人纖毫畢現,葉蓁蓁也是第一次發現原來自己長這樣。
鴨蛋臉面,朱唇皓齒,鼻梁小巧高挺,襯得五官格外深刻有神;一雙丹鳳眼,黑白分明,顧盼神飛,眼角微微上挑,不笑時會透出一股威嚴;修長上挑的雙眉與眼睛相得益彰,只是此時眉頭微微隆起,似是滿心不悅。
妝容雖然隆重,配葉蓁蓁精致而大氣的五官,倒也相稱得緊,讓人心中油然生出一種敬畏感,就是不知道皇帝會不會喜歡這種口味的了。
喜娘最後為葉蓁蓁拉了拉衣角,整了整鳳冠,確定一切無誤之後,便扶起她:“小姐,聖使快到了,請您先領受冊封。”
葉蓁蓁沒答話,依言由她領著。
看著葉蓁蓁跪受了皇后的金冊和寶印,喜娘暗暗松了口氣,心想總算木已成舟,這下小姐不管多不願意,也是實實在在的皇后娘娘了。說也奇怪,別人當皇后那是天大的榮光,想求也得先修幾輩子福分,怎麽到自家小姐這裡就是一萬個不樂意呢?虧得小姐在太老爺面前最是乖巧伶俐,哄得太老爺幾乎無日不開懷,可是因為這件事,祖孫兩個鬧了好幾場,總也不能消停,老爺和三位少爺輪番上陣當和事佬,也不頂用。幸虧小的鬥不過老的,小姐到最後不還是服軟了。
領受冊印後不消片刻,便是吉時。葉蓁蓁被扶上那金光閃閃的禮輿之後,迎親隊伍重新啟程,回去時多了一串長長的尾巴,那都是葉蓁蓁的嫁妝,流水一般往外抬,足足鋪滿整條長寧街,觀者無不怎舌。
不管當事人樂不樂意,葉閣老無論如何都要讓自己的寶貝孫女嫁得風光無比。
葉蓁蓁坐在禮輿中,心中回想著爺爺對她的最高指示:不能被廢後。
她揉了揉被鳳冠壓得酸疼的脖子,心想爺爺您真是太了解我了。
可是既然您如此了解我,又何必非要把我推進那吃人不吐骨頭的皇宮呢。
想想自己那未來的夫婿,葉蓁蓁更覺頭疼。無論從哪方面來說,皇帝都不是葉蓁蓁理想夫婿的候選人。
大齊朝的女子地位比之前代要高出不少,女子在擇婿方面有一定自由。葉蓁蓁是名門之後,爺爺是三朝元老,還是皇帝的老師,門生故吏遍布朝野,她的父親在吏部供職,不出意外的話將來也會入閣。因此,除了公主,這天下只怕沒別的女孩兒比葉蓁蓁的出身更尊貴了。有這樣一個娘家撐腰,葉蓁蓁想挑什麽樣的男人沒有?只不過不管她挑上誰,也絕對不會是皇帝。她被人寵慣了,到了夫家也能被寵著慣著那是最好不過,當然最重要的一點是夫君不能討小老婆。以上,皇帝都做不到。
更何況那皇帝自從登基之後便看她葉家不順眼。一個是權傾天下的老臣,一個是野心勃勃的新帝,朝堂上權力相爭暗流湧動,皇帝現在根基未穩動不了葉家,不代表以後也不會動葉家。別看她現在如鮮花著錦風光無比,等皇帝和葉家算帳的時候,八成會首先拿她這個皇后開刀。
越想越覺得自己前景渺茫,葉蓁蓁隻好停下思緒,扶著下巴打瞌睡。早上天不亮就被拎起來捯飭,這一身衣冠複雜又沉重,搞得她疲憊不堪,現在也確實困了。
這一睡就睡到了坤寧宮,其間似乎在乾清門停了一下,但她沒醒。被人扶進臥房時她還迷迷瞪瞪的。
所以紀無咎一走進臥房時就看到葉蓁蓁大大地打了個哈欠。
紀無咎本來就陰沉的臉色又黑了幾分。這種儀態,怎配做皇后?葉修名那老家夥還真拿得出手。
打完哈欠,葉蓁蓁看到了紀無咎。她慢吞吞地起身,給他行了個禮:“參見皇上。”
“皇后免禮。”雖然厭惡都快爬到臉上來了,但是該說的場面話還是得說。說完這些,紀無咎坐下來。
燙金龍鳳呈祥紅燭的火苗輕輕跳動著,映著二人的臉龐,一個如美玉,一個如嬌花,好一對璧人。
這對璧人四目相對,又雙雙別過臉去,相看兩相厭。
葉蓁蓁給自己倒了杯酒。據說洞房會很疼,所以她打算多喝點酒麻醉自己,最好是醉得神志不清,那樣大概就不會感覺到疼了。
可是她剛喝了一口,就發現紀無咎在盯著她看。葉蓁蓁有點不好意思:“你喝嗎?”她放下酒杯,執起酒壺想給他也滿上。她心想,剛才是她太著急了,應該先給皇上倒酒的。只是因為看他不順眼,便給忽略了。
然而紀無咎製止了她的動作。他端起她喝過的那杯酒,一飲而盡。
“……”葉蓁蓁終於想起來她真正忽略了什麽,合巹酒!新婚之夜夫妻之間要喝合巹酒,這件事喜娘叮囑過她,但是成親的過程太過煩瑣,所以她遺漏一二也是可以理解的吧?
紀無咎喝完這杯酒,便把自己的酒杯滿上,先自己喝一口,又遞給葉蓁蓁。
葉蓁蓁不情不願地接過來,一臉嫌棄地乾掉。
紀無咎冷哼。
喝完合巹酒,接下來要做的事情就比較尷尬了。紀無咎硬著頭皮把葉蓁蓁抱上床,一番寬衣解帶。但是在葉蓁蓁“你這個無恥色狼登徒子”這種目光的逼視下,他也實在提不起什麽興致。
“閉上眼睛。”紀無咎命令道。
緊閉雙眼視死如歸的表情依然讓他提不起什麽胃口。
好在葉蓁蓁長得夠漂亮,閉上眼睛之後平時的威風蕩然無存,倒也有幾分楚楚可憐的味道。
而且……身材也好,手感也好……
於是紀無咎終於有了點感覺。
至此,這場歡愛還勉強算得上和諧。
然而接下來,葉蓁蓁突然感覺身下一陣撕裂般的疼痛,腦子來不及想,身體先一步做出反應,抬腳就踹向施加痛苦的那個人。
嘭!
紀無咎坐在地上,臉上**尚未退卻,目光中難得一見地帶了點迷茫。
其實紀無咎自幼由名師指導,文武雙全,若是平時,被葉蓁蓁這種身手的人襲擊,完全可以輕輕松松躲過去,只是他方才正專心致志地做那種事……
“放肆!”紀無咎很快反應過來,沉著臉看向葉蓁蓁。饒是他裝面癱裝習慣了,此時也無法完全抑製怒氣,胸膛劇烈起伏著,仿佛下一步能噴出火來。
葉蓁蓁跪在床上,盡量使自己的表情顯得真誠:“臣妾一時魯莽,無意冒犯龍體,請皇上責罰!”
責罰,怎麽責罰?這種罪名可大可小,單看皇帝的態度。可是大婚第一天就重罰皇后,那就相當於直接抽葉修名的臉——他確實很想抽,可現在還不是時候。
更何況,新婚之夜妻子把丈夫踹下床,這種事情鬧大了,當丈夫的臉上難道很有光嗎……
所以紀無咎看向葉蓁蓁的目光中多了一絲糾結。
這時,外間一聲謹慎的“皇上”,把帝後二人從詭異的氣氛中解救出來。
說話的是紀無咎的貼身大太監馮有德,從紀無咎還是太子的時候就服侍他,跟了他有十幾年了。
“什麽事?”
“皇上,方才露華宮的太監來稟報,麗妃娘娘不慎跌倒,傷情嚴重。”
紀無咎長長地呼了口氣,堵在胸口的惡氣終於散了些:“擺駕露華宮。”
“遵旨。”
紀無咎走到臥房門口,鬼使神差地又回頭看了一眼床上的葉蓁蓁,發現她正捂著嘴巴,又打了個長長的哈欠。
大婚第二日,葉蓁蓁依然有許多事情要忙,又要祭拜列祖列宗,又要拜見太后,完了還要領著后宮嬪妃給皇帝叩頭行禮……等她再次回到坤寧宮時,累得肩膀都有些酸了,下身還隱隱作痛,總之很不舒服。
宮女素月輕輕地給她捶著肩,另一個宮女素風捧上一盞茶,葉蓁蓁喝了一口。
素月和素風都是她的陪嫁丫鬟,在她未出閣時便跟著她貼身服侍。素月行事謹慎周密,素風則聰明機巧,素有急智。
“娘娘,皇上昨日歇在了露華宮。”素月說道。
“嗯。”葉蓁蓁答應著,不置可否。
素風撇撇嘴:“那個麗妃好大的膽子,不過仗著皇上的幾分寵,竟然挑釁娘娘您,真是自不量力。”
“哦。”
見自家娘娘這個不爭氣的樣子,素風有些著急:“娘娘,您可不能就這樣任人欺負了去呀。”
素月歎了口氣:“為今之計最重要的是留住皇上。麗妃敢如此囂張,不也是因為盛寵嗎。娘娘您……”
葉蓁蓁搖頭道:“麗妃敢如此囂張,是因為她爹爹蘇將軍此時正坐鎮敦煌,抗擊西域諸夷。”
盛寵?笑話。紀無咎若真的寵愛她,就不會放任她在后宮之中四處樹敵。她現在的小辮子越多,她爹以後就會越聽話。現如今西域那邊不太平,已經臣服的地方也被挑撥得人心浮動。邊境此時正是用人之際,雖然蘇將軍不是什麽名將,但才能還算出眾,千軍易得一將難求,能好好安撫自然要好好安撫,還有什麽能比他女兒的隆寵能更好地安撫一個大臣呢。
素風似乎對這個理由有點難以接受:“那皇上……”
“皇上這也算是賣身救國了,說來令本宮好生欽佩。”葉蓁蓁說道。
她這一句話,把另外兩人都逗得笑個不停。素月不知不覺停下動作,扶著葉蓁蓁的肩膀,邊笑邊說道:“皇后娘娘啊皇后娘娘,您怎麽還像以前一樣呢,可不能了。這樣的話您以後千萬別說了,小心隔牆有耳,若是傳到皇上那裡,怕是要給您安個大不敬的罪名!”
葉蓁蓁心想,那又怎樣,我昨天已經大大不敬了。
歇了一下,便有各宮妃嬪前來正式拜見皇后了,以後她們也要每天來向皇后請安,然後由皇后領著去慈寧宮給太后請安。
紀無咎今年不過二十歲,所以他的妃嬪數量並不算多,高位分的就更少了,妃以上的只有正二品的麗妃和賢妃。麗妃是蘇將軍的庶女,原本是東宮才人,紀無咎登基之後她一步步升到現如今的品級。賢妃則是戶部尚書方秀清之嫡女,昨日和葉蓁蓁一同入宮。按照祖製,皇帝大婚、冊封皇后的同時,要冊封一到兩名妃子,這一兩名妃子可以是由后宮嬪妃直接晉位,也可以是從宮外抬進皇宮。賢妃屬於後者。
妃位以下的,從二品的嬪三個,分別是莊嬪、惠嬪和僖嬪;正三品婕妤三人,正四品昭儀兩人,正五品美人及其以下若乾人。
這些妃嬪,美得各有千秋,讓人目不暇接。看來紀無咎的口味很多樣。
葉蓁蓁面無表情,鳳眼微微一眯,在眾人臉上掃了一圈,很平凡的一個動作,卻帶著天然的貴氣和威嚴,被她目光掃過的人都不由得肅然。
最後,她的目光停留在麗妃身上。她其實不想找碴兒,但這位麗妃今天來晚了,葉蓁蓁覺得自己應該給她個解釋的機會。
果然,麗妃開始解釋了:“臣妾身體不適,故此來遲,怠慢了皇后娘娘,請娘娘責罰。”
葉蓁蓁敷衍道:“麗妃不必拘謹,都是為了伺候皇上,何來罪責。”
麗妃從葉蓁蓁臉上看不到半點失落抑或憤怒,心下有些納悶,又有些失落。
“娘娘說得是,”比較受寵的僖嬪掩口嬌笑,美目一轉,看向麗妃,“妹妹聽聞昨日姐姐不慎跌倒,現下可好一些了?”
“昨日皇上已經叫禦醫為本宮仔細看過,並無什麽大礙,有勞妹妹掛念。”麗妃笑道。
“姐姐傷著了,不急著請太醫,倒先去稟報皇上,行事可真是謹慎。”僖嬪說著,余光瞟向座上的皇后,發現她垂著眼睛,臉上淡淡的沒什麽表情。
其他眾妃嬪樂意看著僖嬪當眾挑撥皇后與麗妃,並不插話。皇后進宮之前,麗妃在后宮之中橫著走,鮮有人敢得罪她,現下更沒人願意觸這個霉頭。也就只有僖嬪膽子大些,急急忙忙地站出來表明立場,一方面刺一刺麗妃的囂張氣焰,一方面也有向皇后娘娘請忠自薦的意思。怎奈皇后娘娘似乎並不打算接招,只顧自己看戲。
僖嬪頓時有些訕訕,面上還要強撐。這時,一向唯麗妃馬首是瞻的莊嬪開口道:“僖嬪姐姐有所不知,皇上特地吩咐了露華宮一乾太監宮女,麗妃娘娘有事,一定要立即稟報。當時妹妹也在場,故此知曉。想必昨晚露華宮的太監也是緣此聖意難違,一時沒多想,便先行稟告了皇上。至於皇上比太醫到得還早,一則露華宮與坤寧宮相近,二則也是皇上心內惦念麗妃姐姐傷勢,所以急急地趕了過去。”
“好一張巧嘴。”葉蓁蓁點評道,面上表情充滿欽佩,似乎這才是她關注的重點。
莊嬪張了張嘴,實在不知道這算是誇獎還是諷刺,她自詡聰明,現下卻也摸不準這個皇后的脈了。
麗妃眉目舒展,笑得仿佛花枝輕顫:“正是呢,莊嬪妹妹說得極是。臣妾也不知宮中奴才們竟如此沒思量,更不知皇上竟如此關心臣妾。”話裡話外不忘揭葉蓁蓁的傷疤。
葉蓁蓁有點不耐煩。她沒答話,而是微微抬了一下下巴。素月極有眼色,立刻捧來早已準備好的東西走到麗妃面前。按照慣例,頭天伺候了皇上的妃子,次日皇后都會賞一些東西。
大婚又怎樣,皇后又怎樣,皇上還不是歇在我那裡……想到這裡,麗妃得意非常,定睛去看素月手中所捧物事。
幾件精美的首飾,看得出皇后出手不凡,除此之外,還有一個羊脂白玉的……蟾蜍?
蟾蜍拳頭般大小,通體雪白,線條雕刻得溫潤細膩,栩栩如生。因為栩栩如生,所以它背後那些疙疙瘩瘩也就都非常寫實地展現出來了,讓人看著一陣反胃。蟾蜍的眼睛處鑲著兩顆紅豆大小的紅寶石,凝聚著詭異的光芒。
這隻蟾蜍穩穩當當地蹲坐在托盤中央,兩眼冒著赤光,似是活物一般。麗妃感到自己手臂表面的皮膚輕輕戰栗,應該是起了一層雞皮疙瘩。她有一種錯覺,仿佛這邪物正在盯著她看,也許下一步就會跳到她的臉上……
麗妃的笑容頓時僵住:“皇后娘娘,這、這是何意?”
葉蓁蓁答道:“麗妃不知道嗎,蟾蜍多子,又能聚寶生財,自古便是吉祥喜慶之物,今日將它賞予你,最合適不過。”
按道理說,妃子侍寢之後得到有多子寓意的吉祥物那是最好不過,可是……為什麽是癩蛤蟆?難道皇后想說她麗妃生出的孩子都是癩蛤蟆嗎?
麗妃實在笑不下去了,事實上她覺得自己現在沒有翻白眼已經算是很有教養了。她看著蟾蜍背上那些疙疙瘩瘩的小凸起,面上顯出十分為難的神色:“可是如此貴重的寶物,臣妾怎配擁有,還是……”還是留給皇后您自己吧!
葉蓁蓁笑著打斷她:“麗妃不必內疚,這種東西本宮有的是,放都沒處放。”
麗妃面色又是一變。
雖然面上不好表現出來,但其他人心裡也多少有些幸災樂禍。
皇后沒處放的東西你麗妃卻當作是寶物,這不是明擺著告訴別人你麗妃小家子氣沒見過世面嗎?更何況,別以為皇上寵你你就真是枝頭鳳凰了,到皇后這裡,人家不照樣拿“放都沒處放”的東西打發了你。
麗妃氣得直咬牙,花容月貌此時看起來略顯猙獰。她站起身,聲音微微顫抖:“謝皇后娘娘恩典。”
禦書房內。
“噗——”
聽了下面跪著的太監小心翼翼的稟報,紀無咎一個沒忍住,剛喝進口內的茶竟然噴了出來。褐色的液體斑斑點點地淋到桌上攤開的奏章上,奏章的內容是某言官就“皇上昨晚應該睡哪個女人”這種問題做出的一番親切探討。
“她真是這麽說的?”紀無咎淡定地接過馮有德捧上來的帕子,擦了擦嘴。
“回皇上,奴才萬死也不敢欺瞞皇上!”小太監被紀無咎的反應嚇得不輕,身體輕微地抖動著。何況他方才所報內容,實在很掃皇上的顏面,他好像知道得太多了……
“朕知道了。你做得很好,以後行事小心些,不要被皇后發現。”
“為皇上分憂是奴才的本分,奴才一定不辱使命。”
“行了,都下去吧。”
因為紀無咎說的是“都”下去吧,所以馮有德很識相地也退了出去,出去的時候不忘小心翼翼地關好門。他剛把門關嚴,便聽到裡面傳來一陣瓷器撞在地上的猛烈脆響。
看樣子皇上氣得不輕,馮有德搖了搖頭。
書房內,紀無咎氣得直樂。敢說朕“賣身救國”,還“好生欽佩”?這女人真是……真是……
紀無咎發現自己竟然找不到一個合適的詞語來形容葉蓁蓁的此種行徑,看樣子她已經超越了正常人的認知。末了,他猛地一拍桌子:“真是找死!”
從昨晚兩人第一次相見開始,葉蓁蓁就一直給他找不痛快,想到昨天她喝合巹酒時那一臉的嫌棄,紀無咎的胸口頓時又堵上一口氣。他是皇帝,他想嫌棄哪個女人就嫌棄哪個女人,可是現在竟然有女人敢嫌棄他。
果然姓葉的個個都欠收拾!
雖然紀無咎不願承認,但某種程度上來說葉蓁蓁確實說中了。然而,皇帝的自尊不允許紀無咎承認自己為了邊關穩定而出賣肉體,所以他自動無視了一部分現實。
但是現實很快就找上門來了。
麗妃站在禦書房門外,身後的宮女捧著個紅漆描金托盤,托盤上有個鬥彩纏枝蓮紋蓋碗,馮有德彎著腰,恭敬說道:“娘娘,皇上正在批奏章,您把東西交給奴才吧。”然後你就可以走了。
麗妃怎肯就此離去。她今天本來是去找皇后耀武揚威的,誰知道卻在坤寧宮吃了大虧,出來的時候還被僖嬪那個賤人奚落,這口氣她如何忍得下去,因此便想來皇帝這裡告上一狀。
“這參湯是本宮親自煮的,皇上為國事操勞,本宮自當盡心服侍。公公費心,本宮自己送進去就好。”
馮有德含蓄地暗示了幾句,奈何這麗妃也不知是真聽不懂還是裝聽不懂,偏要進去。馮有德也不好直接說皇上今天心情不好,正僵持著,書房內傳來清冷的聲音:“何人在門外喧嘩?”
“回皇上……”
“皇上,臣妾為您煮了碗參湯,這就端給您。”
“馮有德,讓麗妃進來。”
麗妃接過宮女手中的托盤,驕傲地看了一眼馮有德,轉而款款地走進書房。馮有德乖乖低下頭,不再說話。
紀無咎看著巧笑倩兮的美人走進來,將手中的托盤放在桌上,一舉一動都帶著一種天然風致,一顰一笑都透著一股風流多情。
其實就算沒有蘇將軍的因素,麗妃單單憑借美貌,也是有做寵妃的資本的。
更何況她很懂得討好紀無咎。
若是平時紀無咎心情欠佳,看到這樣的麗妃,大概會面色稍霽,只是今日他心內總是團著個疙瘩,看到她時,那疙瘩又大了一圈。
麗妃將參湯捧到紀無咎面前,舀了一小杓:“皇上,您嘗嘗?”聲音嬌俏。
紀無咎就著她的手喝了一口,臉上並無半分笑意:“愛妃辛苦了。”
“為皇上做這些,臣妾感到很幸福。”麗妃聲音柔軟,能軟到人的骨頭裡去。
紀無咎握了一下麗妃的手,面上依然淡淡的:“朕知道。”
“更何況,”麗妃順勢坐在紀無咎懷中,雙手攬著他的脖子,溫順地靠在他懷中,“皇上日日為國事操勞,才是真的辛苦。皇上,雖然國事重要,可您也要愛惜身體啊。”
字字濃情蜜意,可紀無咎只聽到兩個字:國事。於是他的腦子裡很不合時宜地出現四個大字:賣身救國。
“朕還要批奏章,愛妃先回去吧。”紀無咎推開懷中的溫軟美人。
“……皇上?”麗妃有些愣,不明白是怎麽回事,這和她預期的效果截然相反。
“對了,愛妃以後不要來禦書房了,這裡本來就不是女人該來的地方。”
麗妃慌忙跪下,再抬頭時眼中已經泛出淚花:“皇上,臣妾做錯了什麽,還請皇上明示。”
紀無咎冷冷地看著她:“看來朕確實太過寵你了。”
坤寧宮內,葉蓁蓁展開一張圖紙,仔細看著。圖紙上畫的是一把火銃的構造圖,葉蓁蓁癡迷地順著那些線條輕輕畫著,目光越來越亮。
素風用鎮紙壓好圖紙的四角,擔憂地問道:“娘娘,您不怕麗妃向皇上告狀嗎?”
葉蓁蓁滿不在乎:“告狀?我又沒做錯什麽。”
“可是……”
“再說了,”她收起目光,抬頭看著素風,“就算她不告狀,皇上一樣討厭我。”
“娘娘,您就不著急嗎?”
“我急啊,我快急死了,”葉蓁蓁指著圖紙,“我要快點把它做出來!”
素月看著她們二人,無奈地搖了搖頭。
這時,外面一聲尖細的高喊:“皇上駕到——”話音剛落,紀無咎已經步履生風地走進來。他穿著明黃色常服,胸前和衣角繡著蛟龍乘雲,花紋細密繁複;腰間玉帶收得略微緊了一些,更襯得肩寬腿長、身材挺拔;通身的氣度如芝蘭玉樹,令滿室生光。
葉蓁蓁起身朝他福了福,心下詫異,這皇帝沒事兒到坤寧宮來做什麽。
紀無咎的目光在室內掃了一圈,最後落在桌上的圖紙上。他以為葉蓁蓁是在寫字或者作畫,走近一看,那紙上畫的竟是一把鳥嘴銃,各個部分都標好了尺寸,旁邊還畫著幾個零件。這鳥銃本是從海寇處繳獲,經大齊的火器匠們加以改造,已經試造了一些裝備神機營,過了半年,神機營的提督專門寫了份奏章把這東西一通猛誇,所以前不久他又下旨命工部軍器司加造了一批。
紀無咎眯了眯眼睛:“這張圖紙皇后是從何得來?”
“撿的。”
“哦?在哪裡?”
“禦花園。”
“皇后的意思是,有工部官員攜鳥銃構造圖闖入禦花園,並將構造圖遺失於此?”
葉蓁蓁禁不住翻了個白眼,心想,我的意思是,您胡說八道的本領比我高多了。
紀無咎點了點頭,像煞有介事:“既然皇后如此說,那麽料想也不會錯。工部那群廢物也確實該整肅了。朕這就下旨嚴辦。”
“皇上!”葉蓁蓁慌忙跪下,“此事和工部沒關系,跟我二哥也沒關系。”她二哥是工部侍郎,紀無咎若借此對工部進行整治,她二哥無論如何都會受牽連。
紀無咎居高臨下地看著葉蓁蓁,她的臣服令他滿意,他橫眉冷哼:“那麽這圖紙到底從何而來?別告訴朕是你自己畫的。”
葉蓁蓁哭喪著臉:“就是我自己畫的呀。”
紀無咎目光一閃,又重新拿起那圖紙看起來,仔細看才發現,這把鳥銃雖畫得有模有樣,但筆畫稍顯生疏,一些細節畫得也不準確,一看就是新手所為。但是——
“你是怎麽畫出來的,從哪裡臨摹的圖?”
“不是臨摹的,是我偷了我表哥一把鳥銃,自己拆了一遍,”葉蓁蓁頓了頓,看到紀無咎又微微眯起來的危險眼神,“我後來又偷偷還回去了!”
“表哥?”紀無咎挑眉。他自然知道葉蓁蓁的表哥是誰,大內侍衛統領陸離,三天兩頭在他面前晃,想無視都難。陸離倒確實會配鳥銃,如此一來葉蓁蓁就把她二哥摘出去了,陸離也不會因此獲罪,不管葉蓁蓁說的是不是實話,她都夠聰明。
紀無咎卻不打算饒過她,修長的手指輕輕點了點桌上的圖紙:“這麽說,你確實騙了朕。”
“皇上,臣妾知錯了!”葉蓁蓁有點害怕,這欺君的罪名她可擔不起。
看著葉蓁蓁的驚懼,紀無咎的心情稍稍好了一些:“念在你是初犯,朕暫且不予計較,先給你記著,以後若是再犯,數罪並罰。”紀無咎心中的小黑本上,葉蓁蓁的名字後面又多了一筆,照著這個速度下去,她也許很快就能超過她爺爺了。
“謝皇上。”葉蓁蓁無比真誠地仰望他。
“好了,平身吧。”紀無咎說著,又低頭研究起那鳥銃圖。
葉蓁蓁坐在他對面,不知道他葫蘆裡賣的什麽藥。她擔心地看著他。他正半低著頭,從她的角度可以看到他鼻梁挺直、眉清目朗、額頭高闊,是無比尊貴的面相;眼睛不時地眨一下,睫毛長而濃密,隨著眼瞼抬起又落下,像是蝶兒忽閃著翅膀;面上肌膚如美玉,白皙細膩。
倒好一副皮相。葉蓁蓁撇撇嘴。
“你的圖畫錯了。”紀無咎突然說道。
“什麽地方?”葉蓁蓁身體前傾,凝眉看著圖紙。胸前的曲線不小心擦到鎮紙,把鎮紙擠得移開了一寸,她猶自不知。
“……”紀無咎抿了抿嘴,移開眼睛,“很多地方。”
葉蓁蓁有些泄氣。這個圖她改了很多遍才覺滿意,現在以為終於可以動工了,誰知道卻還差得遠。
紀無咎語氣溫和:“沒關系,朕那裡有準確的構造圖。”
葉蓁蓁眼睛一亮:“皇上您會給我看?”
紀無咎笑眯眯地答道:“當然不會。”
葉蓁蓁算是明白了,他來這裡就是為了刺激她的。
看到葉蓁蓁吃了蒼蠅一樣的表情,紀無咎的心情又好了一些。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