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無咎話音剛落,聽到門外一聲“且慢”,室內眾人紛紛定眼向外面望去。只見葉蓁蓁由素月推著,緩緩進得門來。
她穿一身暗紅色襦裙,裙上散落繡著不少毛色鮮豔的小鳥,婉轉可愛;上身罩著一件黃色夾襖,夾襖上用金線繡著一隻鳳凰,鳳頭停落在前襟處,神態安詳。這一身搭配倒應了“百鳥朝鳳”的寓意。
修眉鳳眼,朱唇皓齒。葉蓁蓁目光中笑意涔涔,把室內情狀掃視一番,最終停在紀無咎的臉上。
紀無咎也在看他,只不過目光落在她的手上。只見那白皙柔軟的左手之中,正握著兩顆核桃。核桃徑長一寸多,形狀似一個小小壽桃,表皮紫紅色,紋絡不似一般核桃那樣縱長,而是呈點狀,深刻如一座座小小山峰,星羅布於紫紅泛光的表面。
這種核桃,正是文玩核桃中的極品滿天星,而且從表面上的顏色和光澤來看,定是被人把玩許久,經歷了許多年歲的打磨,乃是極品中的極品。
只是有一點,這倆核桃的個頭比一般核桃大上許多,葉蓁蓁的手比較小,握著這麽兩個,還要翻轉,手上動作頗不協調。
莊妃和賢妃早就起身行禮,賢妃還不得不挪了個位置,把這室內的次座讓給葉蓁蓁。葉蓁蓁被素月推著移到紀無咎的一側,停下。從始至終,紀無咎的眼睛就一直追著她的左手轉,嘴角掛著若隱若浮的笑意。葉蓁蓁隻當他是看到她有好東西便想據為己有,因此故意裝作不知。
等莊妃和賢妃分別坐定,葉蓁蓁說道:“皇上,不知道這裡有什麽熱鬧,是我看不得的?”
賢妃忙解釋道:“皇后娘娘請恕罪,這件事情是臣妾自作主張,怕打擾皇后靜養,因此並未告知。”
“本宮在和皇上說話。”葉蓁蓁先來了個下馬威。
賢妃有些難堪地低下頭:“臣妾知錯。”
紀無咎說道:“此處正在斷案子,人證物證俱在,皇后有何高見?”
葉蓁蓁命人把那套男子衣物呈上來,翻看了一下,複又看著下頭跪著的宮女小竹,笑道:“我確實有幾個問題要問一問這人證。”
小竹聽葉蓁蓁語氣不善,先是一抖,低頭不敢看她。
“本宮問你,你說見到有男子進入偏殿孫貴人臥房,是在幾時幾刻,是何方位?”
“回娘娘,奴婢看到他是在昨日的巳時二刻,偏殿花窗之下。奴婢親眼見他翻窗而入。”
“巳時二刻,宮門尚未落鎖,這賊人就這樣大搖大擺地走進含光殿?當看守的太監都是死的嗎?”葉蓁蓁說著說著,語氣加重。
“想必他是翻牆而入……”
“倒也有這個可能,”葉蓁蓁點點頭,“本宮再問你,你可有看清那人的面目和穿著?”
“回娘娘,夜色太黑,燈光幽暗,奴婢不曾看清他的長相,但記得他穿著侍衛的衣服。”
葉蓁蓁看向身旁,素風捧著的那套“罪證”,可不就是一套侍衛的衣服:“那麽你可曾見他離開?”
“回娘娘,不曾見有人離開。”
“為何現在才報?”
“奴婢……擔心自己看錯了,汙了貴人清白,因此十分猶豫。”
葉蓁蓁想了想:“依你之見,他既然是翻牆而入,昨日又不曾下過雨,那麽牆上和屋頂就應該還留著此人的腳印。王有才,帶幾個人下去搜一搜有什麽可疑的痕跡,若是搜到便罷,搜不到……”她的聲音漸漸消失,接下來的話沒說出口。
“奴、奴婢也不知那人是如何進來的,奴婢只看到他在窗下,請皇后娘娘明察。”
“本宮自會明察,不會冤枉一個好人,但是,”停了一下,笑道,“也不會放過一個惡人。”她又向素風勾了勾手指,素風彎腰低頭,將耳朵伸到她面前,聽她說了幾句話,連連點頭,走了出去。
紀無咎見狀,微一挑眉,說道:“怎麽,皇后這是要翻案?”
葉蓁蓁端起手邊的茶喝了一口,答道:“翻不翻案,證據說話。況且,賢妃這麽冰雪聰明的人,她斷的案子想必是十分可靠的。”
賢妃的臉色很不好,她用絲帕擦了擦嘴角,清了清嗓子剛想說話,葉蓁蓁卻又補了一句:“皇上您說是吧。”
於是賢妃的話隻好又憋了回去。她偷眼看紀無咎,他似乎心情十分愉悅,雖然臉上故意不表露,然眉梢已經掛了些笑意,見到葉蓁蓁拿話堵賢妃,也不幫她出頭,隻管自己看熱鬧。
賢妃一時心裡有些發涼。
過了一會兒,王有才回來說道:“稟皇上、皇后娘娘,奴才帶人找遍了,沒有找到任何有人翻牆的痕跡。”
葉蓁蓁見小竹和賢妃似乎都有話要說,她乾脆幫她們說了:“沒有也說明不了什麽,大概此人輕功了得,能夠踏雪無痕。”
踏雪無痕隻存在於傳說之中,雖然葉蓁蓁這麽說了,但可信度不大,尤其在紀無咎這種行家聽來。不過他現在也不爭論這些,只是看著葉蓁蓁,眼神兒帶著些挑釁:“這就完了?”
“哪裡。我們再來看這證物。這確實是一套宮廷侍衛的衣衫鞋襪不假,只不過把這東西放進來的人忽略了一件事情:這套衣服是簇新的,聞起來只有衣料的氣味兒,所以根本沒人穿過。如果孫貴人真的和侍衛有個首尾,衣服就應該是從侍衛身上脫下來的,應是半舊的才對。”
“若是孫貴人做來留著送給他的呢?”賢妃問道。
“問得好。從衣服的用料和針腳來看,它們不可能出自宮廷,應該是大內侍衛們的統一發放的。侍衛隸屬於兵部,兵部下發的衣服都是由戶部督領民間的製衣局所做,再把成衣送往兵部。”葉蓁蓁說到“戶部”時,意味深長地看了賢妃一眼。
賢妃一口血憋在喉嚨口,想吐也吐不出來。人家皇后娘娘只是看了她一眼,又沒指名道姓地懷疑她,所以她根本也無處分辯。再看紀無咎,竟然也在看她,賢妃頓時眼圈就紅了:“皇上……”
“想要眉目傳情也麻煩稍等會兒,本宮正在辦正事兒。”葉蓁蓁突然說道。
賢妃咬牙住了口。
“所以這衣服出自下面的製衣局,經由兵部發到侍衛手裡。不是孫貴人做的,不是侍衛脫下的,也不可能是孫貴人托人弄來送人的——這種禮物對方自己有一大堆,她怎麽可能送得出手。那麽就只有一個可能了。”葉蓁蓁說到這裡,停下,喝了一大口茶。
“是什麽可能?”紀無咎問道。
“大概是那個侍衛一時糊塗,把新衣服放在孫貴人這裡,讓她代為保管吧。”雖然這個可能看起來沒什麽可能性,但目前為止也只有這一個解釋了。
孫貴人看到了希望,又有力氣哭了:“臣妾冤枉啊!”
“你閉嘴,”葉蓁蓁皺眉,“顛來倒去就這一句話,煩不煩……賢妃,你覺得本宮方才那個解釋說不說得通?”
賢妃沉思片刻,點頭道:“想來也只有這個理由了,皇后娘娘聖明。”
“錯了,”葉蓁蓁笑道,“本宮確實聖明,但這樣解釋大錯特錯。這衣服和侍衛的衣服一模一樣不假,但絕對不是任何皇宮侍衛的衣服。”
她這樣一說,連紀無咎都覺得詫異:“你為何如此肯定?”
“皇上您忘了?皇宮侍衛都是有編號的,按照《千字文》排,每個侍衛對應一個字,這個編號是要繡在衣領之上確認身份的。平常看不出來,萬一有個不測或是需要追查身份的時候,就用得著了。”
紀無咎直直地盯著葉蓁蓁:“朕當然知道侍衛都有編號,卻不知道這編號是要繡於衣領處的。”
“皇上您整日操持大事,這些細節不清楚也是自然,”葉蓁蓁給他戴了頂高帽,又翻開那件外衫,說道,“這件衣服的內領上沒有繡任何字,想必是在戶部就被人截下了。”
又提到戶部,賢妃的臉都快綠了。
“所以說,孫貴人,你怕是得罪了什麽人,那人想要置你於死地,便想了這麽個歹毒的計策,還連累到皇室名譽,其心可誅啊其心可誅。然而這個計策漏洞百出,賢妃也不問青紅皂白,先讓你把罪名坐實了,置皇上的聲名於不顧,也太糊塗了點兒。”葉蓁蓁說著,笑眯眯地看向賢妃。
賢妃心頭一抖,趕緊跪倒在地:“皇上,臣妾也是心急於皇上清名,想要盡快料理此事。況且物證雖可疑,人證卻還擺在這裡,小竹不是親眼所見嗎?”說著,看向身後的宮女小竹,她心裡想著,只要小竹一口咬死了親眼看到侍衛入窗,那麽即便沒有物證,以紀無咎的多疑,也不會善罷甘休。
“正是,奴婢確實親眼所見!”小竹連聲說道。
“是嗎?素風。”
“奴婢在,”素風走過來,手中捧著一個鼓鼓的荷包,呈到葉蓁蓁面前,“娘娘,這是從小竹的住處翻出來的。”
小竹見到此物,臉色登時就變了,渾身脫力般,癱坐在地。
葉蓁蓁接過荷包,打開來察看一番,除了不少銀兩,還有幾件成色不錯的首飾。她又把荷包翻來覆去地看了看,對小竹說道:“你一個小宮女,哪裡來的這麽多錢和這些貴重首飾?不會是偷的吧?”
“不不不不不是!”小竹搖著頭,結結巴巴地否認。
“本宮自然知道不是。有人托你誣陷孫貴人,許了你這些東西。孫貴人身處偏殿,身邊伺候的人少,讓你有了可乘之機,是也不是!”
小竹只顧搖頭,幾乎嚇傻了:“我沒有,我沒有……”
“本宮早就懷疑你,因此讓素風去你住所搜了一搜,果然有了這些收獲。你既然說不清楚這些東西的來歷,那麽讓本宮幫你查出來可好?方才本宮的英明神武你也看到了,憑這個荷包和幾件首飾,想追查其出處,並不是難事。本宮再給你一次機會,現在說實話,我留你一條命,倘若讓我親自查出來,呵呵……”
葉蓁蓁雖然刻意壓低聲音冷笑,想製造點可怕的效果,但由於嗓音問題,她的笑聲裡聽不出半點威脅的勁頭兒,倒有點像纏綿的女鬼,聽得室內諸人雞皮疙瘩都起來了。紀無咎隻覺得身上似乎有條毛毛蟲在爬,連忙打斷葉蓁蓁:“若是不說實話,現在就杖斃吧。馮有德。”
“在。”
“我說,我說,我說!!!皇上饒命,皇后娘娘饒命!!!”小竹伏在地上哭個不停。
接著,小竹一邊哭一邊把事情全招了,和葉蓁蓁猜的**不離十,背後主謀是和孫貴人有些齟齬的邢貴人,聽罷她的交代,紀無咎讓人拿來了邢貴人,一氣兒把主從犯全發落了。
葉蓁蓁、紀無咎、賢妃一起離開含光殿時,一個意氣風發,一個老神在在,一個灰頭土臉。賢妃被紀無咎親口下令“罰俸三個月以自省”,整個人都像霜打了的茄子。
出了含光殿不久,三個人各奔東西,紀無咎和葉蓁蓁順路,一起往東行去。賢妃駐足在原地,看著他們的背影,神色哀戚中帶了些狠厲。
“你手中拿的是什麽?”紀無咎看著葉蓁蓁的左手,終於忍不住問道。
“核桃,這個是滿天星,王有才說有上百個年頭了,握在手裡感覺確實不錯,”葉蓁蓁誇誇其談,一抬頭看到紀無咎兩眼發光地看著她的核桃,便低頭說道,“皇上您要是喜歡,我再讓他找些來。”
“不用,我自己有。”
葉蓁蓁低著頭,沒看到他微微翹起的嘴角:“皇上,我尚有一事不明。”
“什麽?”
“今日賢妃審理此案時,以您的智慧,不可能看不出孫貴人是冤枉的,卻……”
“卻袖手旁觀?”紀無咎接口道。
葉蓁蓁點了點頭。
“你太心急了。”紀無咎答非所問。
葉蓁蓁一路仔細琢磨他這話是什麽意思,心急?心急??她心急的是查明這件事情,如果不心急,慢慢查,慢慢查……最後真相浮出水面時……賢妃已經把孫貴人定了罪,發往宮正司大刑伺候了。也就是說,到那時候,是賢妃親手確定了紀無咎的假綠帽子……所以,賢妃的罪名就比現在重多了……
葉蓁蓁心頭一驚。
紀無咎要修理賢妃?這個葉蓁蓁倒是猜到一點,因為這半個多月紀無咎都不曾在邀月宮留宿了。也不知道賢妃到底哪裡得罪了紀無咎。
只是……他有必要這麽狠嗎?賢妃畢竟是他寵愛的人,而且為了對付她,還要罔顧另外一個人的清白甚至性命……
這個男人,竟然涼薄至此。
當夜,紀無咎又睡在了坤寧宮。
葉蓁蓁拖著條斷腿,也不擔心他做什麽,所以就隨他去了。
半夜裡,紀無咎又醒了。沒有任何人的觸碰,也不熱,但是他依然醒了,睜大眼睛望著帳頂上垂下來的珍珠發呆。眼前漸漸浮現出一雙手,白皙柔軟,指尖翻飛。
平心而論,皇帝的節操比正常人都小一圈兒,他們的臉皮也厚,不在意自己尋歡作樂被人看到。但現在這樣偷偷摸摸地握著個女人的手那什麽,實在也不是一件長臉的事兒,搞得好像他有多麽欲求不滿似的。
然而這種偷偷摸摸的、不為人道的、與理智背道而馳的行為,又給他帶來了一種別樣的刺激,這種刺激是他從別的女人身上從未體會過的。
所以他既快樂又糾結。
葉蓁蓁依然對此一無所知。早上醒來時隻覺得自己這一晚睡得很是深沉,剛用過早膳,王有才跌跌撞撞地來報:“皇后娘娘,孫貴人上吊自殺了!”
因為剛吃過飯,葉蓁蓁的血都往胃裡流,所以腦子的反應就有些慢:“哪個孫貴人?”
“就是含光殿的孫貴人,昨兒被誣陷的那個。”
“死了?”
“沒死,已經被人救下了,莊妃娘娘讓人趕緊來向您稟報。娘娘,您要不要去看一看?”
“不用去了,大清早地自殺,我看她也不是真心想死。你去把這件事情回稟給皇上。素月,挑幾件首飾賞給孫貴人,就說我說了,她的清白和貞烈皇上和本宮都看在眼裡,以後也不會有人敢說她的閑言碎語,讓她一心一意地伺候好皇上,莫要再想其他的,不許讓皇上和本宮擔心。”
兩人很快去了。葉蓁蓁心想,孫貴人雖然做得有些假,但昨日畢竟是受了大委屈,今兒又以死明志,紀無咎大概會給她些面子。果不其然,王有才很快回來了,說皇上下旨給孫貴人晉了兩級,升為正五品的美人,還特賜了個封號“貞”,以表彰其節烈,好像昨天冷眼旁觀賢妃誤傷無辜的渾蛋另有其人似的。
葉蓁蓁一見紀無咎這次出手挺闊綽,便也跟著又添了些賞,心中盤算著今天他似乎心情不錯。她心裡頭想著的是另外一件事兒,不如就著紀無咎的好心情跟他說了。
“你想在國子監加置西學博士?”紀無咎聽到葉蓁蓁這個建議,很是意外。國子監是官學,從來都只有五經博士,以儒家五經為尊,現在突然冒出一個不倫不類的西學博士,即便他這個當皇帝的能通過這項決議,下邊兒那些個學官學生也未必肯接受。
“是,我這些日子一直在研習西洋人的典籍,雖有些是不經之談,卻也有些東西,仔細尋思起來,頗為精妙。我一個女流之輩,學這些東西未必有大用處,不如讓我大齊的男兒都來開一開眼界,也看一看我們中土之國以西萬裡之遙的人們是如何格物明理的。西學不必如五經之類列為必學科目,隻放在國子監,讓竇先生授課,想聽的人去聽就是了。”
紀無咎聽她說到“女流之輩”時不甘不願的語氣,不覺好笑。他沉默片刻,答道:“此事需要從長計議。”
“不能從長,越快越好。若是怕人心不服,那麽這個西學博士就由我親自擔任可好,讓竇先生去做個學正,隻管授課。我頂著個皇后的帽子坐鎮,想來他們也就不敢說什麽了。”
紀無咎搖搖頭:“你一個‘女流之輩’,混在一群男人之中成何體統。而且言論一事,也不是威權可以壓服住的,還是順其自然的好。”
“那麽皇上……”
紀無咎抬頭,看著她的眼睛,問道:“你先告訴朕,為何如此心急。”
葉蓁蓁深呼一口氣,嚴肅地迎著他的目光:“皇上,這世上有一個地方,我們並不了解,而他們卻足以了解我們。更可怕的是他們有強大的武力,他們能造出比我大齊更大更結實的艦船,也能造威力不輸於我大齊的火炮,這樣的對手,雖然不在臥榻之側,卻也不得不防。與其坐等他們打上門來,不如我們先去了解他們,料敵先機。”
“你怎麽知道他們一定會打過來?”
“他們的皇帝公然支持搶劫,他們的強盜,只要從外面搶了錢回去,就能成為大英雄,被國人尊敬,這些還不夠嗎?禮義不能加之於強盜,對待這樣的人只能以暴製暴。他們之所以現在沒打到這裡,一是因為我大齊國力強大能威服四夷,二是因為遠渡重洋到這裡開戰耗費巨大,不是他們目前能夠承受的。但現在的情勢雖如此,以後的事誰又能預料呢,所以我們現在不得不防!”
紀無咎沉默了好一會兒沒說話。
“皇上?”葉蓁蓁以為他在想拒絕的理由。
他從龍榻上站起來,踱步走向她,腳步緩慢而有力。葉蓁蓁眼看著他走過來,莫名地就有些底氣不足,低頭不去看他,隻盯著他腳上鑲著金邊兒的皂靴,一點點向自己逼近。
“你想得很長遠,”站定後,紀無咎的聲音在她頭頂響起,“朕自歎不如。”
葉蓁蓁看著近在眼前的他的腰帶,黑色緞面上對稱繡著兩條遊龍,一顆黑色的大珍珠綴於其中,外形渾圓飽滿,閃著柔和而深沉的光芒,“皇上過獎了,我這人愚鈍憨直,看到什麽說什麽,不及皇上,皇上胸中自有萬裡丘壑。”
大概是被誇了心情好,紀無咎的聲音輕快了一些:“朕要賞你,你想要什麽?”
葉蓁蓁很不給面子:“不用,我什麽都不缺。”
“朕想賞你,你抬起頭來。”
葉蓁蓁依言抬頭看他。他今日穿了暗紅色燕居服,衣料看不出來,但柔軟服帖,上繡著黑色圖案。黑色交領之內,露出一圈兒白色的裡衣。這身衣服安穩恬靜,不若龍袍那樣霸氣十足,倒把他整個人襯出一種慵懶的味道。
此時他正微微彎著腰,低頭看她,唇角微彎,眼角帶笑。
葉蓁蓁抬頭看著他俊美無儔的臉龐。他一直這樣看著她不說話,她也就隻好一直這樣抬著頭和他對視。堅持了一會兒,脖子有些酸疼,頭也開始昏沉。於是葉蓁蓁盯著他那張俊臉,就開始浮想聯翩起來。怎麽會這麽好看呢……
“你在想什麽?”紀無咎突然問道。
“你長得真好看。”
“……”
從來沒被人如此直白地誇讚過,紀無咎愣了半天回不過神來。葉蓁蓁覺得自己真是昏了頭,竟然說出這麽莫名其妙的話。她不敢看紀無咎了,低頭沉默下來,把簪在頭頂正中的一枝絹花牡丹對著紀無咎。
紀無咎終於反應過來,自己這好像是又被調戲了?他身為九五之尊,總不能老是被個女人調戲。想著,他抬手握著葉蓁蓁的下巴尖兒,緩緩地抬起來逼她和他對視:“朕長得好看?原來這就是你要的獎勵?”說著,不等葉蓁蓁反應過來,彎腰在她頰邊印下蜻蜓點水的一吻。
說來這是自己生平第一次被人親,感受到臉上一觸即消的柔軟觸感,葉蓁蓁的臉紅了一紅,側頭避開他。
他的嘴移到她耳邊,含笑問道:“夠了嗎?”
葉蓁蓁不語,搖起輪子要走,紀無咎卻不放她,像個調戲良家婦女的惡霸一樣,運起臂力按住她的椅背。葉蓁蓁隻好抬手劈向他的手臂,本意是想讓他躲開,然而他卻和她拆起招來,葉蓁蓁很是無語,又不想被他看輕,全力應付著。
馮有德端茶進來時,正好看到兩人打鬥的場面,“偷襲”“忤逆”這類關鍵詞一瞬間全部蹦進腦子裡,嚇得他跪倒在地:“皇上……”您怎麽動起手來了?“皇后娘娘……”您怎麽跟皇上動手?
紀無咎停手,端起托盤中的茶剛要喝,余光瞥見葉蓁蓁面帶不愉的臉色,便把手中的茶遞給她,自己又拿起另一杯。
馮有德心想,皇上和皇后娘娘看起來感情很好的樣子,他們這是在裝給誰看呢……
葉蓁蓁喝了口茶,剛想告辭,那頭一個慈寧宮的宮女走了過來:“參見皇上,皇后娘娘。”
“起來吧。”
“皇上,太后娘娘請您去慈寧宮商議要事。”
“什麽事?”
“是許小姐入宮封冊各項事宜。”
“走吧,一起去。”紀無咎說著,親自推起葉蓁蓁的椅子。
葉蓁蓁心想,自己這次恐怕又得給紀無咎當槍使了。只不過她雖然堅信自己能夠做到指東打西,卻總也看不明白這渾蛋到底在往哪裡指。
想著想著,一側頭,看到他扶在椅背上的手,修長的手指因用力過度,骨節泛白。
不想推就不要勉強,葉蓁蓁冷哼。
到了慈寧宮,紀無咎有幸看了一場好戲。
他微服出巡體察民間疾苦時,曾親眼見識過平頭老百姓們買東西殺價的場面,個個唇槍舌劍,攪纏不休,比朝堂上文武百官們吵架的動靜都大。
今日,他看到了后宮女人們的殺價:太后和皇后之間就許為容大小姐入宮該封什麽品級按什麽禮儀而再起爭執。
葉蓁蓁尋思著,許為容不管怎麽說都是太后的人,她和太后比賢妃和太后還要親近許多,因此最好不要讓這女人地位太高,要不然又是一個麻煩。
再者說,皇帝想納哪個女人,不可能一上來就封嬪封妃,賢妃當初一入宮就被封了妃,也是因為沾了帝後大婚的光,那是特例。許為容的父親不過是個太常寺少卿,爺爺又有爵無功,還被她爺爺葉修名打壓過,所以太后也不能拿家世當借口。
葉蓁蓁早就想通了,她和太后雖然沒撕破臉,卻也相去不遠,所以用不著照顧太后的面子,便一個勁兒地和她嗆聲。太后說許為容“溫柔大方”,葉蓁蓁就說“這后宮之中哪一個不是溫柔大方”;太后說許為容“腹有詩書”,葉蓁蓁就說“不如讓她去考個女狀元,在朝廷上為皇上盡忠也是一樣,何必擠在我們這些只會相夫教子的脂粉堆裡受埋沒”;太后說許為容是“京城中出了名的美人兒”,葉蓁蓁就冷笑,“滿京城都知道她長得漂亮,看來這個大家閨秀經常拋頭露面呀”;太后說……
太后說不下去了。
她本就是個沉默寡言的性子,遇到葉蓁蓁這樣直來直往連圈子都懶得兜的,上下嘴皮一碰說出來的話就跟小刀片兒似的直往人臉上刮,讓她實在有些招架不住。
於是太后看了賢妃一眼。賢妃是她故意叫來的,本想著多一個人助陣也好,卻沒想到她一直不肯開口。
賢妃當然知道太后是什麽意思,但是她這兩天慢慢地也回過味兒來了,皇上生她的氣,很可能是因為不喜歡她插手許為容的事兒,既然如此,她又何必觸這個霉頭。而且她也發現了,葉蓁蓁表面上有些瘋癲,偶爾還胡言亂語,但實際上真真是個狠角色,她方流月昨兒是太輕敵了些,才摔進溝裡去,以後絕對不會了。
所以賢妃不動如山地坐著,誰也不看,什麽話也不說。
太后又轉頭看向紀無咎。按理說許為容名義上是太后和皇后做主幫皇帝納的,皇帝只須坐等美人入懷就好,之前的一應事務不需要他參與,規矩就是這麽奇怪。不過如果皇帝主動開口給這小老婆提一提位分,皇后也不能拒絕不是?
然而曾經口口聲聲說一定要讓表妹入宮的紀無咎,今天卻和賢妃一樣,端坐著一言不發。
兩大外援還沒開口就似被繳了械,太后心下很是奇怪。所以本來成竹在胸的她很不幸地被葉蓁蓁圍堵得幾乎快要吐血。這倆人深諳討價還價之道,各自獅子大開口提出一個對方難以接受的品級,一個要封許為容為從二品的嬪,另一個打算隨隨便便給她個正九品的淑女,接著雙方的條件開始向這兩者中間靠攏,最後勉勉強強達成一致:正六品才人。
從坤寧宮出來,紀無咎說道:“看不出你殺價的本事還挺高明。”
葉蓁蓁一想到太后那一臉的憋氣,她就渾身解氣,這時候聽到誇獎,一得意,就有些忘形,口無遮攔道:“那當然。以後你要是廢了我,我出去經商,沒準也能當個一代名賈。”
紀無咎停下腳步,皺眉看她:“朕什麽時候說要廢你?”
葉蓁蓁低頭心想,等你說的時候就晚了。
見葉蓁蓁沉默不語,紀無咎張了張嘴,想說“朕不會廢你”,可是他自己也覺得這樣的話說出來雙方都不會信,隻得住了口,一路沉默。
葉蓁蓁回到坤寧宮時,心情有些低落。總覺得這樣一天天過得挺沒意思,又要疲於應對各路聰明人的算計,又要提防紀無咎給她挖坑,最要命的是他舉著把刀也不知什麽時候會落下。
他可以讓她生,也可以讓她死。
葉蓁蓁甚至開始想討好他。可是又一想,麗妃那樣討好他,賢妃也那樣討好他,他都不曾手軟過,何況是葉修名的孫女。
葉蓁蓁心中煩悶,她想散散心,就讓素月他們留在坤寧宮,自己一個人去了太液池邊。素月不放心,站在西華門外遠遠地看著她。
初冬時節,萬物枯索,太液池邊入目一片蒼灰色,連天空都是灰蒙蒙的,葉蓁蓁看著更覺煩悶。她把椅子停在池邊,仰頭看樹枝上架著的一個巨大鳥窩,樹葉已經落光,那鳥窩此時沒了遮掩,裸奔一樣掛著。
葉蓁蓁摸出鳥銃,打算對著鳥窩試幾槍。那把鳥銃的槍身上被她裝了個巨大的能連續提供火藥的匣子,看起來有些不倫不類。她高高地舉起鳥銃,也不瞄準,對著大鳥窩扣動扳機。
嘭!
鳥銃自槍管處炸開一團黑煙,槍身隨之劇烈震動,葉蓁蓁隻覺虎口處一陣撕裂的疼痛,不及反應,火槍便已飛了出去。她本能地用力向後仰,木製的椅子隨之後翻,越過僅一步之遙的池沿,直墜入水中。
撲通!
素月離得老遠將這一幕盡收眼底,當湖面濺起巨大的水花時她才反應過來:“娘娘!來人啊,皇后娘娘落水了!”附近的幾個宮女太監聞聲趕來,拔足向葉蓁蓁奔去。還未走近,卻見岸邊一個身影躍入水中,矯健如飛魚,不一會兒,葉蓁蓁便被他托著上了岸。
葉蓁蓁隻嗆了幾口水,並無大礙,不過身上冷得緊,手和腿也很疼。她抖了抖頭上的水,抬頭看清楚救她的人是誰,突然就一個沒忍住,“哇”的一聲大哭起來:“表哥,嗚嗚,表哥!”心頭湧過萬般的酸楚難言,仿佛被一條繩子狠狠地勒住,勒得她喘不過氣來,隻一聲聲地啼哭,淚水怎麽止也止不住。
陸離從未見過她哭得如此傷心,隻當她是嚇的,便輕輕拍著她的後背,放柔了語氣安慰她:“別哭,蓁蓁,別哭,沒事了。”
素月領著一群宮女太監跑過來:“皇后娘娘!”她往池中一望,椅子方才已經撞壞,現在撈上來也不能用了。素月向身後揮了揮手:“你們幾個,抬娘娘回坤寧宮。”
陸離放開葉蓁蓁,幾個太監上前,分別拉著葉蓁蓁的手臂和腿,一個太監手上沒輕重,碰了葉蓁蓁的傷腿,換來葉蓁蓁一陣慘叫,眼淚更凶了。
陸離心下不悅,他推開幾個太監,親自把葉蓁蓁抱起來,看著她伏在他懷裡低頭微泣,皺眉歎了口氣。
素月有些不放心:“陸統領……”畢竟是個男人,這樣抱著皇后娘娘不太妥當。
葉蓁蓁打斷了她:“我要快點回去。”聲音裡帶著哭腔。
陸離並未放下葉蓁蓁,他說:“走吧。”皇后傷成這樣,亟須回宮治療,想來旁人也說不出什麽。
由太液池到坤寧宮有兩條路,一條從後花園繞過去,一條要經過前宮。陸離看著懷中凍得瑟瑟發抖的人,不忍心繞遠,便抱著葉蓁蓁由前宮的一道道側門穿過去,哪知路過養心殿時,迎頭看到紀無咎向著養心殿的方向走來。
“參見皇上!”因為懷中抱著葉蓁蓁,陸離也沒辦法跪。
“怎麽回事?”紀無咎隔得老遠就看到陸離抱著個女子疾走,走近一看,那女子竟然是葉蓁蓁。
“回皇上,皇后娘娘不慎落水,陸統領正在送娘娘回宮。”素月答道。
紀無咎沉默地看著陸離懷中的人。她的衣服完全浸濕,緊貼在身體上;額頭沾著幾縷黑沉沉的濕發,臉色蒼白;整個人被凍得嘴唇發青,偎依在陸離的懷中抖個不停。
也不知為什麽,紀無咎覺得這個畫面有些刺眼。他走上前,把葉蓁蓁從陸離懷中接過來橫抱著,面無表情地掃了一眼陸離。
陸離連忙跪倒在地:“微臣救主心切,冒犯了皇后娘娘的鳳體,請皇上降罪!”
紀無咎低頭看著葉蓁蓁臉上的淚痕:“罷了,功過相抵。”
“謝皇上!”
紀無咎抱著葉蓁蓁走在青磚之上,綠瓦紅牆,給這個灰色的世界裝點了幾分顏色。冷風順著牆角摸過來,裹在葉蓁蓁身上,吹得她身上幾乎沒了知覺。
葉蓁蓁便有些不耐,語氣不善地說道:“你快一些,我冷死了。”
紀無咎的語氣也很不善:“腿不要了?”
葉蓁蓁便緊閉眼睛不再言語,今日這條路似乎格外長,也沒個盡頭。
走了一會兒,紀無咎突然說道:“方才怎麽哭了?”
要你管。葉蓁蓁心想。
“朕可從來沒見你哭過,我的皇后。”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