Ⅰ
隔天星期六對廣瀨而言是教育實習的最後一天。結束了在職員辦公室舉行的朝會,他回到準備室,過了一會兒,後籐也回來了。
“意外七,病假八。”
後籐只淡淡地說了一聲,不過那已經夠了。
進入教室,看到包括築城和五反田在內,只有五名可憐的學生等著。這就是廣瀨和負責實習了兩個星期之久的班級最後分道揚鑣時的景象。
※ ※ ※
本來今天下午預定要舉行研究課程研習會的,不過已經延到後天了。
結束了應該也不算是替代課程的星期六的第四堂課後,回到準備室時,後臃幫他泡了一杯咖啡。廣瀨和後籐兩個人互相碰了碰燒杯,小小地幹杯了一下。
廣瀨的教育實習已經真正結束了。
“後籐老師。”
廣瀨一邊整理著桌面一邊叫道。
“以後我還可以偶爾來這邊坐坐嗎?”
後籐站在畫框前面。也不知道他是從什麼時候開始停止畫畫的?
“盡管來,不然你也會良心不安的。”
“是。”
後籐笑著擦了擦手。
“我去開會。今天不知道還會不會回來這邊,先跟你講一聲。”
廣瀨看著後籐的臉。
“我很高興你能來這裡。我覺得對高裡而言,這也是好事。那家伙就拜托你了。”
廣瀨輕輕地點點頭。
※ ※ ※
寫完當天的實習日志,又寫好了反省記錄之後,廣瀨合上了筆記本。很難看到內容這麼波瀾萬丈的實習日志吧。八個學生在他實習期間死亡。
心中有一種莫名的壓迫感,廣瀨把手擱在筆記本上發著呆。這時包括橋上在內的三名學生喧喧嚷嚷地找上門來了。
“啊,還在!”
“太好了。”
沒看到田和築城。
“怎麼了?”
廣瀨問道,他們三個人便從背後拿出超市的袋子給他看。
“慶祝實習結束。”
“來個餞別會。”
說著他們便開始迅速地整理著桌面,將飲料等一些東西擺放在上頭。花不了多少時間就布置出了一個小小的慶祝會場。
“老師,你會回來嗎?”
野末問道。
“如果獲得採用的話。”
廣瀨這樣回答,野末便皺起了眉頭。
“我捫學校很難採用新進人員的。”
“嗯。要是沒有征人的話,或許還可以參加教師甄試吧,雖然我不認為你會通過考試。”
“那可真是無趣啊。”
橋上露出帶著幾分惡作劇色彩的笑容。
“那還得要先能畢得了業吧?萬一被留級什麼的。如果真是這樣,那明年我就變成學弟了。”
“前提是要能過關。”
野末攪和了進來,發出輕輕的笑聲。
橋上輕輕地拿起燒杯。
“算了,無論如何,辛苦你了。恭喜你平安結束教育實習。”
廣瀨露出了苦笑,於是野末說道。
“可是,能說平安嗎?我倒覺得是驚濤駭浪的教育實習吧?這可會成為大家聊天的話題呢。連巖木同學──”
話說一半,野末趕緊住了嘴,但氣氛已經變得有點低落。橋上苦笑道。
“唉,先別提那件事了。”
“對!對!”杉崎附和著。
“對了,有一件完全沒有關聯的事情,橋上學長,聽說昨天出現了……”
野末露出不悅的表情。
“又是那種傳聞嗎?”
“不是啦。就是橋上學長說過的那個要找ki的女幽靈。”
橋上愕然地張大嘴巴。
“你說出現了?在哪裡?”
“我們學校啊。好像是昨天傍晚的事。”
“真的?”
杉崎用力地點點頭。
“聽說看到她的是一個三年級的學生。他在玄關遇見一個女人,問他‘你認識ki嗎?’後來又問說你認識白什麼的嗎?”
“白──什麼的?”
杉崎搖著頭。
“這個嘛……我忘了,是美術社的人從學長那邊聽來的。”
杉崎說著把身體往前探。
“話又說回來,ki好像是動物的名字呢,不是鬼。”
橋上露出嘲笑的表情。
“不是因為有人家裡的狗或什麼的迷了路,所以找到學校來的?”
杉崎皺起眉頭。
“不是!聽說她就活生生地消失在那個三年級學生的眼前。”
“三年級啊?是誰呢?”
“這個嘛,我倒沒聽說。”
“不是眼花了嗎?”
“我就說不是嘛。”
杉崎正說到激動處,門外響起一陣慌亂的腳步聲,隨後門被打開來,是後籐。
後籐一走進房間就張開嘴巴想說什麼,可是看到窩在裡面的三個學生後,便趕緊又合上了。
“廣瀨。”
他叫了一聲,指指走廊。廣瀨站起來跟著來到走廊上,後籐用力地關上,壓低了聲音。
“廣瀨,趕快回去。”
廣瀨驚愕地睜大了眼睛。
“後籐老師?”
“十時老師會送你回去,趕快回去。”
“發生什麼事了?”
後籐露出很狼狽的樣子。
“運動報。”
“後籐老師?”
後籐把報紙遞給廣瀨,同時仍然壓低了聲音說道。
“高裡被揭發出來了。而且那些低能的人竟然把他的名字都刊出來了。”
廣瀨瞠目以對,緊接著又無奈地閉上眼睛。
他感覺到一股無容身之處般的不安感。
“好可怕。”廣瀨心想。
當高裡的傳聞被散布開來的時候,人們會有什麼樣的反應啊?──而那種反應又會引發什麼樣的事情?
Ⅱ
當廣瀨在十時的護送下回到自己的家時,看到三個男人聚集在房間的玄關前面。廣瀨走在設計成涼台風格的通道上,對方就投以詢問的視線。其中一個人開口問道。
“您是住在這邊的人嗎?”
廣瀨沒有回答。
“難道您就是實習老師廠瀨?”
“你就是廣瀨吧?喂,能不能讓我們問一下話?”
廣瀨默默地拿出鑰匙,完全不理會那些不斷靠上來的人們,正要進自己家門時,對方又問。
“發生那個叫高裡的學生被推落的事件時,你就在旁邊,對不對?把當時的情形說給我們聽嘛!”
廣瀨輕輕地將擋在面前的男人推開。
“請讓開。”
“高裡是被推下去的,對不對?”
“請讓我過去。”
“一下子就好,跟我們談談吧?如果你堅持的話,我們不會把你的名字說出去的。”
廣瀨用力地甩開抓住他手腕的手,將鑰匙插進鑰匙孔內。他將門開了一個細細的縫,正待閃身進入門內,卻有人抓住了他的手腕。他斷斷續續地聽到相機按下快門的聲音。
“有人說高裡會降禍給人,是真的嗎?”
“對於有人說集體自殺是高裡降的禍,你有什麼看法?”
“只要一下下就好,跟我們說一下吧。”
“高裡家沒人在,對不對?你知不知道他在什麼地方?”
廣瀨將緊追不舍的聲音和手臂一起拋在腦後,走進房間裡面。他一把抓住那些站在外面、把手扶在門上、想要強行開門的人的手,將他們甩到外面去,用力地關上門。門外不斷地響起敲門聲。他上了兩道鎖,然後又掛上門鏈,把背靠在門上,輕輕地嘆了一口氣。
他們好像不知道高裡就在這裡。這是一件值得慶幸的事,可是大概也撐不了多久就會曝光了吧?他非常清楚,這些挖新聞的媒體工作者就是這樣的生物。可是,太危險了。高裡比他們到目前為止所周旋過的任何犧牲者都來得危險。
“高裡?”
他打開六疊大小房間的玻璃門,就看到高裡逃避似地蹲踞在房間的角落裡。他的模樣讓廣瀨產生了不小的沖擊,因為實在像極了一只畏怯的小小野獸。
高裡在聽到玻璃門打開的聲音時,抬起頭來,隨即很安心地放鬆了表情,接著他充滿歉意地低下了頭。廣瀨緊繃著臉,擠出一絲笑容。
“你有遇到他們嗎?”
廣瀨問道,高裡搖搖頭。
“這陣子就別跑到外頭去了。雖然比較不自由一點,但是總比被那些家伙逮到還來得好。”
廣瀨一邊說著一邊鬆開了領帶,高裡對著他深深地低下了頭。
“對不起,給您造成這麼大的麻煩……”
“不是說過別一個勁兒地道歉嗎?”
廣瀨笑得很勉強。
“議論很快就完冷卻,因為他們是很善變的。這兩天可能會覺得比較不自由了點,不過你就把它當成是遇到天災,忍耐一下吧。”
高裡聽話地點點頭。
“太好了。”
他說道。廣瀨回頭,用詢問的視線看著他,他臉上露出非常安心的表情。
“我還以為發生了什麼事。因為大白天外面就聚集了好多人,一抓到住在這裡的人就一直問老師的事情……”
“我還以為……”廣瀨連他小聲的低語都沒有錯過。
“你是說,你以為我發生了什麼事情嗎?”
高裡點點頭。
“現在你也看到了,我什麼事都沒有。至於學校那邊,雖然有小小的意外,不過也算是平安無事。我的教育實習也結束了,我想事情應該是告一段落了。”
廣瀨說完,高裡便很放心地放鬆了表情。
“那些人是報社記者嗎?”
“……大概吧。”
高裡深深地行了一個禮。
“真的很抱歉。”
廣瀨嘆了一口氣,然後從公事包裡抽出後籐給他的報紙。
“你的處境比我還困難呢。”
要隱瞞這件事情其實很簡單,可是他不認為這樣做有什麼意義。高裡是有必要知道真實的狀況。
高裡接過報紙看著。報紙上有一頁理所當然是刊登著棒球活動的報導。
他接著將報紙攤開,看到其中一頁,手停了下來。
上面登了一大篇關於被詛咒的私立高中的報導。巖木的事件和七個人跳樓的事件都變成了整整佔據三個版面的頭條報導。或許是覺得現在再將學校的名稱隱匿起來已經沒什麼用處了吧,所以校名也清清楚楚地被寫出來了。報上寫著,這所高中在發生這兩個事件之間還發生了另外一個事件,激動的學生們將一個同學從窗戶推了出去,被害人高裡的真實姓名被完完整整地披露了出來。
報紙有點責怪校方企圖隱瞞這個事件的動機,詳細地分析了學生們將同學推下樓的來龍去脈。在整個報道的過程中詳細地描述了高裡以前曾經有神隱的經歷,而被同學們孤立,還有大家流傳他會“降禍”的傳聞。
報導中還順便提到了過去發生的事件。包括今年夏天在修學旅行途中有學生死亡,之後接二連三發生重大意外,甚至還有去年度生田老師的死亡,以及之前發生過的事件──甚至也提到了高裡在小生及中學時代周遭發生的意外或死亡事件──文章以列舉的方式──詳加報導,結論是傳說這些事件都與他有關。
高裡帶著僵硬的表情將報紙折好。看起來他並沒有如廣瀨原先所擔心的那麼狼狽。
“高裡。”
“沒關系。”
他低垂著視線,喃喃說道。
“我沒事。”
廣瀨聽出了他強調主詞的弦外之音。“他們會沒事嗎?報導這些事件的那些人還有提供情報給他們的那些人,以及採訪事件的人,他們會沒事嗎?”
高裡抬頭看著廣瀨。
“我要回家去。”
廣瀨搖搖頭。他可以想見,那個母親要是看到了這篇報導會採取什麼態度。
“如果你是因為客氣,那就沒有必要。”
廣瀨說完,突然看向電話。
“不過,或許打個電話回去會比較好一點。提醒他們注意,可能會有人去採訪──搞不好早就去過了。另外,最好叫他們不要把你的去處說出來。”
要是知道高裡就躲在這裡的話,那些人恐怕會採取更強硬的態度吧?這可能是廣瀨個人的偏見,但是他無法想象那些人會做出什麼事情來。而他更不知道,那些東西會對他們這樣的行動採取什麼樣的報復行為。
高裡點點頭,說了一聲借用一下,然後拿起話筒。他按下號碼鍵,等了一會兒。在廣瀨的觀望下,他放下了話筒。
“沒有人接嗎?”
“是的。”
或許──廣瀨心裡想著,媒體的電話攻勢一定也不會太客氣吧?所以那個母親也一定是吃了秤砣鐵了心地不去理會電話了。他心裡這樣想著。
※ ※ ※
可不是只有高裡家受到特別待遇。傍晚開始,打到廣瀨家的電話也沒有停過。大部分都是要求廣瀨証明高裡被推落的事件。有幾通是校方打來叮嚀他不要發表不必要的言論。到了晚上,廣瀨終於投降了。他將電話切換到沒人接聽的狀態,關掉了鈴聲。至於錄制留言訊息的帶子,當天晚上則被他中止了。
Ⅲ
第二天周日,外面的狀況依然沒有改變。拜此之賜,他們只能躲在家裡閑晃,前一天他抱著決一死戰的覺悟走出屋外,去買了一大堆東西回來,因此他們不需要為了吃飯而出門。廣瀨看看電視或看看書,一邊跟高裡閑聊。
昨天去買東西時,廣瀨順便買了素描簿和水彩顏料回來。高裡坐在拉起窗帘的窗邊,從早上起就一直畫著畫,旁邊擺著圭亞那高地的攝影專輯。
高裡想畫的是奇巖連綿的風景。他想要用無數的線條畫出和相片神似,卻又有某個地方有明顯差異的奇巖山。他迷惘了一次又一次,草圖也畫畫擦擦的,因此紙的表面已經起了毛。
廣瀨一邊看著他的畫,一邊自個兒說著一些無關緊要的事情。高裡總是回以簡短的答復,但是卻完全沒有忽略廣瀨的意思。廣瀨覺得自己好像在跟一只狗或貓講話一樣。但是因為講話的對象有問必答,所以感覺很好。
提到經常窩在準備室的那些學生幫自己開餞別會時,高裡從畫紙中抬起頭來微笑著說,“能被採用的話就太好了。”
“是啊。”廣瀨回答道,高裡便又帶著微笑把視線落回素描簿上。兩個人就重復著這樣的互動。
“對了。”
廣瀨想起杉崎所講的話。
“你覺得‘ki’是什麼?”
高裡被這麼一問,又抬起頭來,似乎感到微微的驚訝。
“──怎麼了?”
高裡帶著微笑搖搖頭。
“那是什麼東西?”
“我不知道。聽說是最近新流行的怪談。”
說完廣瀨帶著苦笑說起從杉崎那邊聽來的故事,那是一個小小的無害的怪談,他為自己有這種想法感到奇怪。
“橋上說可能是‘鬼’吧?可是又聽說可能是動物的名字。”
高裡把視線垂了下去,好像在思索著什麼。
“是動物的名字嗎?或者是像人們取的如小花或小黑之類的名字?”
廣瀨歪著頭嗯了一聲。
“這我倒是沒問。”
高裡輕輕地把鉛筆抵在下巴上。
“會不會是‘麒’?”
“啊?”
“是麒麟中公的那一只。”
廣瀨反問道。
“公麒麟?脖子很長的那個?”(譯注:日語中麒麟和長頸鹿音相同。)
高裡輕輕地笑了。
“那是中國傳說當中的吉祥獸,麒麟,我不記得到底麒是公的,麟是母的,還是倒過來。因為有些書寫的性別是倒過來的……”
廣瀨拿出字典,查麒麟那一項。
“麒麟……啊,照上面說的,高裡說的是正確的。麒是公的,麟是母的。都會在聖人出現之前先行現身。是像中國的獨角獸嗎?”
“是獨角獸。也有人說是‘角瑞’。”
“原來如此。不過,你記得可真清楚。”
“好像有那麼一點印象……”
高裡有點困惑地微笑著。
“那麼白又是什麼?你知道嗎?”
“白?”
“其他的就不知道了,只知道叫白什麼的。”
高裡露出思索的樣子,然後喃喃說道。
“白sanshi……”
“白sanshi?”
“白、汕……子。”
高裡在畫紙的空白處將字寫出來,然後突然停下了手。
“怎麼了?”
廣瀨問道,高裡搖搖頭,好像有什麼事情讓他感到訝異。
“白汕子是什麼?”
廣瀨查了查字典,但是找不到。
“我不知道。”
廣瀨驚訝地看著高裡。
“你不知道?”
“不是……很清楚。只是腦海裡突然浮上這個字眼……”
高裡好像感到非常混亂一樣。
“……好奇怪,從前一陣子開始,我覺得好像突然要想起什麼來一樣……”
“那段期間的事嗎?”
“我想是的。”
高裡回來已經七年了。七年來一直抗拒著覺醒的高裡的記憶。
“什麼時候開始的?”
“從窗戶掉下去之前。當時他們要求我跪地道歉。”
廣瀨想起來了。第一次看到高裡露出強悍的表情,發出剛毅的叫聲。──他當時叫著“我不要!”
“我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麼,可是就是覺得自己絕對做不到。”
高裡十分困惑的樣子,廣瀨在一旁靜靜地看著他。
“我說我做不到。其實在那之前,我一直都認為,如果我道歉就可以讓大家平靜下來的話倒無所謂。可是在被推落地面的那一瞬間,我卻覺得自己絕對做不到。”
“高裡,那是……”
人都有所謂的矜持。人是知道屈辱的生物。高裡用堅定的語氣打斷了話才說一半的廣瀨。
“不是的。不是羞恥或憾恨的感覺,而是不能做。我心裡想著,絕對不能做對著他們屈膝求饒的事情。”
高裡就此打住。他似乎對自己表露真實的情感一事感到很難為情似地閉上了嘴。
“是這樣嗎?當時我看你好像一臉愕然的樣子。”
高裡點點頭。
“我產生那種心理的瞬間,差一點就想起某個人。我被那種思緒攝去了注意力……”
“是誰?”
“我不知道。就像一個影子的感覺,我知道那是個人,可是不知道是什麼樣的人……”
高裡嘆了一口氣。
“然後我在這裡看到圭亞那高地的攝影專輯,對這上面的風景產生了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像蓬山。”
“蓬山?”
“蓬山。腦海中只跳出這個字眼,可是我不知道那是什麼。”
廣瀨走到書架前面,拿出地圖。有那種山嗎?日本境內還是日本以外的地方有這種山嗎?可是他查了索引,卻找不到那種名稱的山。
廣瀨把視線落到素描簿上。用無數線條畫出奇巖的奇怪風景,那就是“蓬山”,是一塊和高裡失去的一年有某種關聯的土地。
Ⅳ
就在這個時候,已經沉寂了好一會兒的門鈴聲又響了起來。
廣瀨望向廚房的方向,只有短短的一瞬間,然後立刻又把目光移開。門鈴仍然不死心地響著。除了門鈴聲之外,還聽到有人呼叫廣瀨的聲音。
“老師。”
廣瀨抬起身體。
“廣瀨老師。”
好像是哪個學生在叫他。除了他之外,還聽到其他幾個人的聲音。聽起來像是有人正跟那個按門鈴的人講話。
廣瀨站起來,來到玄關,輕輕地打開門來看。
“啊,你果然在家。”
說話的是田。在他背後的幾個男人們露出一副“就是現在”的嘴臉,開始滔滔不絕地問起問題來。廣瀨鬆開門鏈,將門打開。
“趕快進來。”
廣瀨催促著田,看也不看外頭的人,立刻又把門給關上了。
“真是嚇人。”
田一邊脫下鞋子一邊說,他的語氣中隱含著些許的興奮之情。
“如果你羨慕的話就分一點給你。──怎麼了?”
廣瀨一邊走回後面的六疊房間一邊問著。
“我想知道高裡在哪裡啦。我到高裡家去──”
話說到一半,田看到當事人就在房間裡面,不禁驚訝得長大了嘴巴。高裡輕輕地對他點點頭。
“高……”
田正待開口叫高裡,卻被廣瀨制止了。田大吃一驚地看著廣瀨,廣瀨用眼神望著門的方向,然後將玻璃門關上。
“不好意思,他在這裡的事情能不能請你保密?”
“沒問題,可是高裡為什麼會在老師這裡?”
“說來話長,我要求他的父母先把他交給我來照顧。”
“哦?”
田站著俯視著高裡。高裡兩手施在合起來的素描簿的封面上,略微低著頭坐著。
田坐到他旁邊。
“高裡,你一直都沒到學校來,我很擔心你呢。”
高裡只是用沒有任何表情的眼神看著田,沒有回答。
“我打電話到你家,也親自到過你家,可是都沒有人在。連雨窗都緊緊地關著。我還在想,你到底跑到哪裡去了。”
高裡完全不出聲,只是微微地皺起眉頭。田完全沒有把他的反應放在心上。
“啊,高裡,不知道你認不認識我?我們是沒有同班過啦。”
“不認識。”
非常簡短的回答。
“我想也是。我叫田,我一直好想見你,跟你談談。高裡,現在的情況讓你覺得很辛苦吧?不過,我是站在你這邊的。”
田打開話匣子,開始一廂情願滔滔不絕地說起話來,高裡幾乎沒有回答。田發問,他才簡短回答,但是要是沒有問題,他就保持緘默。總括說來,他只是面無表情地定定地看著對方。
廣瀨有一種奇怪的感慨。高裡現在的表情就是當初廣瀨見到他時經常看到的樣子。剛剛帶著微笑跟他交談的高裡仿佛是不曾存在似的。
──是誰說高裡是沒有感情的?
廣瀨懷著復雜的思緒看著高裡絲毫沒有波動的側臉。他就是這樣一路活過來的嗎?什麼都不說,什麼都不看。所以,沒有人了解高裡,沒有人注意高裡。這兩者到底何者為因何者為果呢?是高裡將整個世界排除在外?還是這個世勇抗拒著高裡?
“巖木他可是自作自受啊。”
田繼續滔滔不覺地說著。
“因為他竟然打高裡一巴掌。這是絕對使不得的事情。還說什麼:有本事就降禍給我啊!他實在不該做這種懷疑高裡能力的事情來。結果,唉,雖然演變成讓人遺憾的事情,不過說穿了他是自作自受啊。”
“是嗎?”
高裡說道,語氣沉靜,但是帶著剛毅的色彩。
“就是說呀!是那些測試高裡能耐的家伙不對。”
“巖木沒有非死不可的理由。不管他是什麼樣的人,都不應該遇到那樣的事情。”
田似乎有點被高裡的氣勢所震壓住,眨了幾次眼之後,趕緊堆出一臉笑容。
“人各有命啦。巖木的死亡是因為他的壽命已盡,所以高裡沒有必要自責。”
高裡垂下視線,沒有回答。
田完全不把高裡的態度放在心上,又開始徑自聒噪起來。他的談話內容無非就是其他的人是多麼的愚蠢而無聊之類的話。人因為愚蠢,所以看到聰明特異的人時,只會將對方視為異端。而蔑視異端的人不知道事實上他們才是應該被唾棄的存在。──項田一再地重復著這樣的說詞。
廣瀨被一股難以用言辭形容的不快感和不安搞得心浮氣躁。他完全無法理解田這種人的思考回路。田反反復復地表達著他那似是而非的哲學,無可救藥地讓廣瀨感到不快。同一時間,廣瀨產生了某種遣散的不安感。他覺得好像看到滿滿一屋子的無色透明方塊在田的四周零零落落地崩散了。
Ⅴ
經過一段很長的時間,田完全沒有想閉嘴的樣子,他根據自己的經驗,針對人類的愚蠢沒完沒了地發表議論。
心浮氣躁的廣瀨以迂回的態度勸他回去,可是田始終無法理解廣瀨的意見。──也許他是故意裝出聽不懂的樣子。外頭已漸漸罩上暮色,廣瀨終於下定決心,用堅定的語氣說道。
“田,我們要吃晚飯了。”
田笑著說。
“哦?你們晚飯吃得可真早啊。”
“我們不常自己做飯,要花多一點時間來準備。所以……”
“啊,你們不要在意我,盡管吃你們的。我中飯吃得比較晚。”
廣瀨嘆了一口氣。
“不好意思,你在旁邊看我們吃,我們會覺得不自在。”
“那你們吃飯的時候,我先到外面去等著。”
“你這樣做會延誤回家的時間。”
“我住下來也沒關系,我的父母不會有任何意見的。”
廣瀨又嘆了一口氣。
“我沒有多余的棉被,房間又這麼小。”
“我睡廚房也沒關系,不計較睡覺的地方是我的特長。”
田笑著說,廣瀨只好懷著苦澀的心情挑明了講。
“對不起,能不能請你回去?”
田瞬間收進了笑容。他以看著奇怪的東西的眼神看著廣瀨。
“我在這裡很礙事嗎?”
廣瀨出於反射地差一點就要說出否定的話,隨即趕緊把話吞了下去。
“……因為現在情況是一片亂。”
“哦,是嗎?”
田冷冷地說道,然後站了起來,對著高裡舉起手。
“我走了,我很遺憾得回去了,我會再來探望你的。”
廣瀨深深地嘆了一口氣。
“田,不要再到這裡來。你也知道外面是什麼狀況。”
那瞬間,田似乎想說什麼,結果卻只是悶哼了一聲。他匆匆忙忙地轉身走向玄關。以險惡的眼神瞪了廣瀨一眼之後就回去了。廣瀨一邊在門上上了鎖一邊重重地嘆了一口氣。
回到後面的房間,只見高裡帶著困惑的表情抬頭看著他。廣瀨對他露出了一個苦笑。
“不好意思,我實在忍耐不下去了。”
高裡也輕輕地笑了。
“我也是。”
“這世界上真是什麼人都有。”
廣瀨靠在書架上茫茫然地嘆著氣說,高裡點點頭。
“是啊。”
田那樣的人讓廣瀨感到非常沮喪。在這個時候,他打從心底有一種想回去那個世界的沖動。
“我好想變成仙人。”
高裡不解地歪著頭看他。
“大概是高中的時候吧,我真的有過一個夢想──跑到某個山裡面去躲起來,辟一塊小小的田地,過著自給自足的生活。”
高裡笑了。
“我明白。”
廣瀨露出苦笑。
“可是就算是在深山裡面,土地還是得用買的啊。即使有片田,也不見得一年四季都有收成。我想,還是必須先存錢存到某種程度次行。我得先去社會,努力工作,把錢存到一定的數量。然而這個目標太遙遠太大了,最後便死了心。”
“必須到南方去。”
“南方?”
“那邊一年四季都很溫暖。我指的不是日本的深山,而是熱帶雨林的葉林之類的地方。必須是一個到處都可以找到食物的地方。”
廣瀨大吃一驚。
“小說裡描述的漂流者,所到之處都是在南方的島嶼。因為如果漂流到北方的話,故事就沒辦法成立了。”
“有道理。”
高裡輕輕地笑了,然後把視線望向手上的攝影專輯。
“委內瑞拉好像不錯。”
“委內瑞拉?”
位於圭亞那高地,被稱為“奧洋特普伊”的方塊山的山麓住著一個叫萊梅的老人。他是個出生於立陶宛的白人,在那邊過著自給自足的生活,相稱為“仙人”。
“羅萊馬。”
“是羅萊馬山的山麓嗎?在萊梅老人的對面落地生根,成為‘羅萊馬山的仙人’。”
那是一幅非常愉快的想象畫面。在那種深山密林裡隨意定居就不會有人有什麼意見了。在那邊開疆拓土,種些香蕉什麼的賴以維生或許也不錯。
“如果真要選擇的話,上頭會比較好一點……”
“話是這麼說沒錯,可是山上很冷的。因為標高將近有三千公尺呢。我不認為那邊適合耕田。”
“耕田可能有問題,不過天候的問題應該可以想辦法解決。因為陽光很強。”
“去撿‘水晶谷’的水晶來賣,你覺得怎樣?”
高裡露出微笑。
“不行啦。不會獲得許可的,而且第一個面臨的問題是,下山賣水晶太辛苦了。那邊可是有著八百公尺高的斷崖絕壁耶。”
“那這個怎麼樣?‘巖石迷宮’還沒有人去過吧?我們可以用制作‘巖石迷宮’的詳細地圖作條件,找到出錢的金主。這麼一來還可以打發時間,真是一石兩鳥啊。”
“……那倒不錯。”
“我就說吧。”
廣瀨和高裡一起輕輕地笑了一陣。
“可是,要怎麼制作地圖?不到三天可能就會迷路了。”
“我看還是得在‘巖石迷宮’的邊緣搭一間小屋。然後從外側慢慢地向內側作深入調查。”
“長度達三公裡,寬度也有一公裡半之多呢。”
“可以一邊進行調查工作一邊移動小屋。‘巖石迷宮’的巖石不是都很大嗎?從相片上是看不出有多大,不過應該有大樓那麼大吧?再說巖石因為受到侵蝕的關系,會被蝕成奇怪的形狀,只要找一找,或許可以找到可以蓋房子的巖石。就像卡巴德奇亞一樣。”
因有位於土耳其的奇巖和地下都市而出名的那個地方也是廣瀨一直憧憬的地方之一。
“一邊調查巖石一邊幫它們取個名字,就像幫星星取名字一樣。”
高裡笑了。
“要帶羅盤嗎?”
“嗯,羅盤和繩子。粉筆可能也派得上用場。”
“那邊雨很多哦。而且長期籠罩在霧氣當中。”
“那麼還要帶傘和長靴。”
高裡輕輕地笑了起來。
“傘?”
“對呀。閃電很可怕,所以不能帶有金屬傘骨的傘。像這樣,一手拿著傘,一手拿著繩子。很像童話故事對不對?”
“最好是紅色的傘。”
“紅色?”
廣瀨不解地問道,高裡笑著點點頭。
“紅色的。因為巖石的顏色很暗沉,所以要用紅傘。有大樓那麼大的奇石聳立的迷宮當中加上彌漫的霧氣,再撐上一把紅色的傘。很有童話味道,對不對?”
廣瀨笑了。
“那我就撐黃色的傘。”
廣瀨和高裡兩個人一邊吃吃地笑著,一邊提出一些聽起來很可笑的點子。當天晚上,他們已經將一個隱居生活的計劃給完全擬出來了。
※ ※ ※
她打開窗戶。
是地上三樓的窗。從窗邊看來,學校的建築物就像是一艘漆黑而巨大的船一樣看得清清楚楚。她之所以會覺得像一艘船是因為它和小學舉辦的社會參觀教學時所看到的油輪的印象極為相似的關系。
不知道為什麼,她很害怕那艘油輪。同樣的,學校的那棟建築物在夜裡看起來也很可怕。最近發生了許多事件,她就讀的高中裡面流傳著讓人覺得不快的傳聞,但是在流傳那樣的傳聞之前,她就很害怕那所學校──學校的建築物。
她知道從窗戶的正面可以看到的是設有職員辦公室等教室的本部大樓。現在窗戶上罩著百葉窗,如果百葉窗沒有拉下來時,她甚至可以看到放在窗邊桌上的茶杯的顏色。
而上頭看起來高聳無比的便是之前有人跳樓自殺的大樓,旁邊則是特別教室大樓,再旁邊便是教室大樓。
她靠在窗邊看著那棟可怕的建築物好一會兒。雖然覺得害怕又討厭,可是沒來由地,在睡前沒有看一看她又靜不下心來。她覺得自己一定是想確認,確定那不是什麼可怕的東西,單純的只是籠罩在夜色當中的學校而已。
她支著下巴,視線掃向那棟建築物。突然間她皺起了眉頭,將手支在窗邊,把身體探了出去。
教室大樓那邊好像有什麼東西在蠕動。因為距離太遠,從她的房間看不清楚那到底是什麼東西。她拉開桌子的抽屜,從裡面拿出一個小小的望遠鏡。這是她參加賞鳥社團時買的。
她透過望遠鏡一看,確定那個東西應該是人。
對於她就讀的學校裡的女孩子而言,這所學校的學生是她們憧憬的對象。一些比較大膽的女孩子有一陣子就曾經流行過利用晚上的時間溜進學校將情書丟進自己心儀的男孩子的櫥櫃當中的遊戲。這個遊戲是因為教室大樓的使用太過頻繁,學生經常忘了鎖上一樓的窗戶才得以成立的,但是也有一些運氣比較不好的女孩子被警衛逮於正著,所以這個遊戲便無疾而終了。
她之所以想起那件事是因為那個人影是個女人,她心想,難道現在還有人在玩那種遊戲嗎?隨即又突然想起目前在學校裡流傳的其他傳聞。
她拿著望遠鏡的手在顫抖,那個女人無所事事地在窗戶內走動。透過望遠鏡一看,她才發現,那扇窗戶是走廊的窗。
她一邊發著抖一邊放下望遠鏡。有那麼一段短短的時間,她沒辦法看清楚景色。當她的視野恢復正常時,這一次她又看到有東西在教室大樓的屋頂上蠢動。她不自覺地被吸引住,又拿起望遠鏡窺看著屋頂。
在屋頂上的是一頭看起來像狗的動物。學校的屋頂上怎麼會有像狗的東西在呢?那是之前發生七個學生跳樓的不祥場所。狗在那邊散步太過不合邏輯,而且也太讓人覺得不快了。
她拿著望遠鏡轉動著視野。沒來由的覺得如果不把學校整個看過一遍,心情似乎就沒辦法平靜下來一樣。她將望遠鏡往旁邊一掃,看到面對著特別教室大樓的渡廊。她在二樓裡看到一個黑色的影子,一個像黑色的大牛的影子。再往旁邊一看,可以看到教室大樓的窗戶。這時候,她看到牆上好像有什麼攀爬著。看起來像是呈現出紅黑色,身長有窗戶的高度那麼長的水蛭。那個動物以水蛭式的爬移動作從下往上爬升。隨著那只動物往上一看,她看到屋頂邊緣同樣盤踞著幾只水蛭。再往下一看,建築物底下還有十幾只水蛭蠢動著。
中庭裡有像黑色侏儒一樣的東西在走著。往運動場上一看,像巨大的雙形虫一樣的東西黏附在上頭。
“那些是什麼東西啊?”她丟下望遠鏡。“那所學校到底是怎麼了?”
就在她害怕得想關上窗戶的時候,突然看到一道星光掠過天際。她的視線追尋著那道光,發現那根本不是流星,她愕然地張大了嘴巴。
那是一頭像鹿一樣的怪獸,和鹿不一樣的是它身上散發出淡淡的光芒,不知道是從哪裡飛來的,輕輕地落在教室大樓的屋頂上。很不可思議的是她並不覺得害怕,反而覺得剛剛產生的那些不安感都急速地消失了。
那頭怪獸很快的就不知道消失於何處,然而卻已經足以讓她懷著極其沉穩的心情緩緩地將窗戶關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