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會成為殺人犯嗎?"
被突然從背後這麼一問,瑛庚一怔,停下了腳步.好像被刀刺中般地回過頭來,他的小女兒就站在身後,向他投來稚嫩的目光.
剛從庭園回來打算橫穿過回廊的女兒,兩只小手捧著一只玻璃水盤.透明的水盤中清水上面,浮著一朵雪白的睡蓮.末夏的陽光照射在周圍的房屋上,在回廊里投下厚重的陰影.而女兒胸前的白花,就像點燃的一盞燈.
"怎麼了?"
瑛庚擠出一絲笑容,彎下腰面對著女兒.
"我怎麼會殺人呢?"
瑛庚撫摸著李理的頭,李理則瞪大著眼睛望著瑛庚.用好像抗議般的眼神瞪視了一會後,重重地點了一下頭.水盤中的睡蓮也跟著搖動了.
"這是拿到你母親那里去的嗎?"
瑛庚將目光投向李理手中的水盤,李理的臉上浮現出了笑容,那是無憂無慮的天真的笑容.
"是給蒲月兄長的.他今天剛從茅州回來."
是嗎,瑛庚笑著說,"路上注意安全."
聽瑛庚這麼一說,女兒點點頭,很嚴肅地邁起了步子.一邊注意不讓水盤中的水灑出來,一邊做出一付儼然要做大事的表情.
就這麼望著女兒的背影走出了院子.瑛庚在白色大理石鋪成的院子里走出幾步後,一座大屋的投影橫在眼前.女兒在走出那片投影後,溶入了白色的陽光里.
女兒小小的身體輪廓透在白光中,瑛庚看著她遠去直至消失在這片白光中.
瑛庚突然想把女兒叫住,可最後還是沒叫出口.
就在這一呼吸間,眼睛已經習慣了陽光.在這個被房屋圍住的小院子里,傾瀉進了大量的陽光.就在這樣的陽光中,穿著鮮豔衣服的女兒,還是以嚴肅的表情端著水盤.
回過神來的瑛庚,突然心中干感到一陣疼痛.就在那一瞬間,看著女兒消失在光影中的喪失感重重地在胸口沉澱下來.
李理八歲了.同時,住在芝草的另外一個孩子也八歲了.那個孩子的名字叫駿良,他現在可能是芝草最有名的孩子.
——因為他被一個叫狩獺的人殺害了.
世界北方的柳國,首都叫做芝草.芝草不只是柳國的首都,同時還是朔州的首府,另外還是深玄郡,袁衣鄉,蓊縣三地的行政府的所在地.就在今年夏初,狩獺被袁衣鄉的士師逮捕了.
狩獺在芝草附近的一處山道上襲擊了一對母子.將二人殺害後剛要搶走了他們身上的行李和財物時,被聞聲趕來的人制服,交到了處理罪犯的士師手上.之後他還被認定是在芝草周邊另外四件凶案的案犯.由于案件非常重大,所以狩獺被押到了深玄郡的郡廳.雖然裁判犯罪的訴訟在縣以上的法庭就能夠審理,但是要裁判被稱為"五刑"的重罪時,就只能到郡以上的行政單位才行.因此,狩獺被送往了管轄袁衣鄉的深玄郡秋官府.在進一步的審理中,發現狩獺犯下的凶案遠不止這四件,還有另外十一件.再加上被捕時的那件,一共是十六件.這十六件凶案中被殺害的一共二十三人.而駿良就是這二十三人中的其中一個.
駿良只有八歲,是一對在芝草經營者小店的夫妻的兒子.他是一個非常普通的開朗健康的孩子——這是周圍人對駿良的評價.就是這樣一個孩子,他的尸體于一年前在離家不遠的小路上的樹蔭里被發現.
在那之前,駿良離開他那家兼店面的屋子出去買桃子.附近的一個在路邊擺小攤的人看見駿良被一名男子拖入了一條小路.男子將駿良拖入小路後,不久一個人出來了.看他的表情並沒有什麼奇怪的地方,但是熟識駿良的小攤販感覺好像不曾見過這名男子.不久後駿良的尸體被從小路通過的附近的人發現了.這個可憐的孩子被幾乎將喉嚨捏破的力量掐死了.
誰也不知道將駿良拖入樹蔭的男子是誰.但看起來是下了相當大的決心要殺害駿良才將其拖入小路的.但是,沒有人能想到任何理由去殺害一個八歲的孩子.只是,大家發現駿良從家里出來時握在手中的錢不見了——他出門時手中僅有十二文錢.
難道竟為了這十二文錢殺害一條人命嗎?如果不是,那又是為什麼呢?好像單純地只是為了殺害他.而且是在他家的附近,光天白日,人來人往的地方被殺害的.這件離奇的凶案在芝草引起了很大的騷動.
——但是,駿良真的是因為那僅有的十二文錢被殺的.
狩獺偶然看見了駿良手中握著十二文錢從家里出來了.因此尾隨著他,將他拖入了小路的樹蔭里,把他殺害,並奪走了他手中的十二文錢.狩獺將那十二文錢買了一杯酒喝.當時他的懷里有幾天前殺死一對老夫婦搶來的近十兩銀子.
當案情被深玄郡的秋官公布後,芝草的百姓們愕然了.對這幾乎毫無意義的駿良的死,所有人的憤怒了——瑛庚也不例外.
瑛庚感到不可理喻.在柳國,百姓的平均收入是一個月大約五兩白銀.而當時懷揣著相當于兩倍數額的狩獺,居然會為了十二文錢殺人,這簡直是不可理喻.而且,狩獺是一個成年人,對于一個八歲的孩子來說,不論是體格還是力量上都不可同日而語.只要將其拖入樹蔭,威脅他交出錢,或者出手搶過來不就可以了嗎?可事實是狩獺將他殺害了.
但是對于狩獺來說,這次的凶案再正常不過了.駿良也只不過是二十三個被害者的其中之一.
——十六件,二十三人.
瑛庚走向書房的書案,掃了一眼案上堆積如山的文件.狩獺的罪狀被詳細地記錄在那上面.
其中一件事是在芝草附近的一個小村莊發生的.一對夫婦與他們年老的母親,以及兩個孩子被殺.這是去年年末的事.村里的人在寒冬時期一般遷往鎮上去居住.因為這個村子基本上是因為耕作而存在的.而這一家在鎮上沒有住處,因為在孩子大病期間,他們將國家配給的鎮上的住宅賣掉了.村里留下過冬的只有這一家.狩獺闖了進來,將他們全家殺害後,在他們家悠閑地住了下來.隆冬時,有擔心他們全家生活的鄰居來看望,敲門後,發現眼前是一個不認識的男子.這名男子非常親切地告訴說,這一家到附近的鎮上旅行去了,而他自己是被拜托看房子的一個遠方親戚.——但是,鄰居在這之前從來不知道他們家有什麼關系好的親戚.奇怪地回到鎮上後,因為放心不下幾天後又去看了,結果男子說他們還沒有回來.覺得奇怪的鄰居向鎮上反映了這個情況.鎮里的官員派了人去查看,結果男子已經不見了.而在家中的一間臥室內,雜亂地堆放著這一家人已經凍住的尸體.但是,當時並沒有發現丈夫的尸體.他們搜索了其他地方後,終于在屋子後面一處水窪里發現了丈夫的尸體,同時,他們也憤怒了.橫跨著水窪的尸體上,發現了很多來往的腳印.將這一家殺害的男子為了通往水窪對面的田地,將凍僵的尸體放在水窪里當作橋來使用了.
當時自稱是親戚的這名男子,年紀大約在三十歲前後.瘦削的身材,中等身高,黑發黑眼,並沒有什麼特征.只是在右邊的太陽穴上,有"均大日尹"的四字刺青.這是"黥面"——因為犯罪受刑而在面部的刺字.
對犯下殺人罪等重罪的犯人,剃去頭發,在其面部刺字.這種刺青會在十年後漸漸消失.但是如果在未消失時再犯重罪,將會在面部刺上第二個刺青.如果再犯的話,這次就會在右邊太陽穴刺字.刺字一般是四個字,從這四個字可以看出是在何處裁判的什麼人."均"表示在均州審判;"大"表示年份;"日"表示服役的監獄;"尹"是表明此人身份的字.從這幾個字就立刻知道這名男子的身份.人稱狩獺,本名叫何趣.在柳國北方的道州出生,在道州,宿州,均州都留有案底.罪狀全是殺人罪.最開始的一件是因為搶劫而攻擊的對方死亡,宿州的案件也是因為搶劫財物在雙方的扭打中將對方致死.只有在均州的那件是一開始就下了殺心,但是動機還是財物.
讀著書案上的記錄,瑛庚好幾次都歎息了.
徒刑是一種懲罰,但同時也是一種讓犯人認識到自身的罪過,使其改過自新的一種手段.但是對于狩獺來說,徒刑是沒有任何意義的.在均州審判後,被判了六年徒刑釋放後,僅半年時間就故技重施.那以後,兩年時間內犯下了十六件命案.
對于這些案件,狩獺將在深玄郡秋官府接受審判.只是,像狩獺這樣的重犯,至少要接受一次更加上級的行政單位的審理.根據法令,狩獺被移送到州司法部門.在這里狩獺接受了審判,但是州司法部門出現了一些猶豫,因此他被送往了國府.狩獺將接受國家進行的三次審判,之後由司刑下判決書.
——也就是說,瑛庚將執行這次審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