Ⅰ
祥瓊醒來,發現自己躺在華美的臥室裡。
啊!一一原來都是夢啊。祥瓊安心的嘆了口氣,父母被殺也好,自己被裡家放逐也好,然後因為遭到怨恨而被施以酷刑也好。
“您醒了嗎?”
耳邊傳來冷淡的聲音,祥瓊翻過身,朝臥室探看情況的女官的身影映入眼帘。
後宮裡有這個人嗎?驚訝中,待在臥室外的女官站起身走出房間。
祥瓊終於察覺到這個房間與自己在鷹隼宮的房間的差異。她坐起來,身上裹著一件棉制襯衣,過短的衣襟:口袖子處用別的布料接縫接長過。
祥瓊心中滿是不安,環顧四周發現臥室裡的桌上放著折好的襦裙。粗毛線制成的**的襦裙,塞入棉花的上衫以及羊毛外套。
“這裡是哪裡?”祥瓊下了床,只穿著襯衣便出了房間。那就是說,那些都不是夢。也就是說被趕自己出來的州師所救。祥瓊不知道對這點應該是感到高興還是悲哀。
正當她恍惚地向外走時房門打開了。一個男人在女官的帶路下進了房間。看著這個男人。祥瓊當場愣住。
“月溪……”
那男人看著祥瓊,嘴角浮現出一絲苦笑。
“請把衣服穿上。”
祥瓊慌慌張張的奔回臥房。拿起襦裙趕忙穿上。竟然讓月溪看到自己穿著補丁的襯衣的樣子,而這襦裙又是何等的粗布爛衣。一念至此,祥瓊因一股羞恥感而漲紅了臉。
“你應該感謝冱姆,她連夜冒雪趕到州侯城來通知我。”
一邊聽月溪說話,祥瓊一邊努力整理衣妝。
是冱姆……?
祥瓊的臉扭曲了,這個女人把祥瓊整得那麼慘,還敢裝做一副好人面孔向月溪諂媚,誰會謝她!
祥瓊盡量做出毅然的表情,昂著頭走出臥室,月溪就抱著雙臂靠著台子看著祥瓊。
“原以為不會再見面的,不過可惜還是又見面了。”
“你滿意了吧?看到我現在這幅狼狽樣是不是很高興?”
“的確,真是很難看。”
祥瓊的臉升起一股紅暈,自己一幅窮酸樣,而月溪卻身著絹制長袍。因辛苦勞動而被陽光灼傷,滿身是傷的身體,因為是冬天在戶外的工作,也不能好好洗澡。
“是你讓我變成這樣的吧?”祥瓊尖銳的聲音滿含怨恨。
“你是說我讓你衣著襤褸,滿身是土的度日嗎?”月溪苦笑著。
“穿金戴銀讓人讚嘆你的美麗是件很容易的事。差遣著下人,即使夏天也能在陽光下遊玩,這更是再幸福不過的事情了。但是,幾乎所有的百姓都穿著現在被你稱為破衣爛衫的衣服,滿身塵土的度日,醜陋的是蔑視這一切的心。”
“那你自己又在怎樣,月溪?”祥瓊脫口而出,“你躲在城裡穿著絹衣,玩弄國權沉溺與邪道,當皇帝是不是很快樂啊?”
月溪又再苦笑。
“你這麼一說我可真沒辦法反駁了啊。”
“你這個弒主奪位的篡位者!”
“我就把這話當做是在奉承我吧。從一個角度來說這是事實。”
月溪說完看著祥瓊,“看來讓公主在芳國繼續呆下去的話只會擾亂國家,您看離開芳國怎麼樣?”
“你要放逐我?剝奪我的仙籍,把我關在鄉下的草屋。這次又想讓我成為遊民嗎?”
“以國為先,也就顧不得那些了。”語氣中飽含輕蔑。
祥瓊緊握雙手,“你竟然,你竟然這麼說……!”
“你還不明白自己的國家正面臨毀滅嗎?芳國從今往後會越來越衰敗,連那些被你稱作破衣爛衫和草屋的東西都可能沒有了。”
“是你殺了王吧!月溪!”
“我不後悔!”月溪淡然的丟出這句話。
“要是放任仲韃的專制不管的話,百姓會所剩無幾。他是總有一天會失道的王。但是,如果等到天來懲罰他的話,國家可能已經荒廢的無法再復興了,為了把禍害降到最低限度,我才出此下策。”
“那你就去登山問問天意,看看殺戮者的你能不能成為王。至少看看是不是奉天意而謀殺在位的王,小心不要被雷劈到。”
“我又無話可反駁了呢!”月溪苦笑著。
“我送您去恭國,請供王收留公主。”
祥瓊向著言罷轉身離去的月溪叫道“為什麼不殺我!用那把斬殺父王的刀把我的頭也砍下吧。”
月溪扔下一句我不會那麼做的,便走出了房間。
“其實你是想自己稱王,不是嗎?你是嫉妒王!每個人都恨我,是嫉妒我因為我是個公主,不是嗎?”
月溪沒有回答,頭也不回地走出房間關上房門。祥瓊瞪著關上的門好一會兒,終於忍受不住哭出來了。
月溪從州城深處回到外殿,把祥瓊藏在內宮深處,是顧慮到百官之中可能會有人因恨而襲擊她。
那你就去登山問問天意吧!
祥瓊的話刺痛了他的心。月溪覺得自己被天意所棄,但是,他不後悔。
在外殿附近的一間屋子裡,月溪從窗口望向雲海的東南方。那裡是世界中心的五山。那裡選任下一代王的麒麟已經誕生了吧。過二、三年就會從蓬萊傳來消息,而各祠都會豎起黃旗吧,有意識的人就會加入王的選拔,登山一窺王座。但是月溪明白自己決不會去登山的。
因為過於嚴苛的法令而導致百姓相繼被殺,感受到麒麟的不調和焦慮自己是否失道的仲韃準備了更嚴苛的法令。一旦失道,麒麟就會病倒。幾個月到一年,麒麟就會死亡,在此之後的數個月到一年後王也會死去。在這段時間內會失去多少百姓啊。這個王必須要推翻。這才是天意吧。
把國家會讓渡給更適合的人選,這是上天給自己的使命。
月溪向著東南蓬山的方向輕輕一禮。
聽了女官的預先通報,冱姆抬起臉。向裡府借了馬,整整一天冒雪趕路,才來得及向州師通報,讓州師救了祥瓊。隨她被安置在了州城,冱姆等著處罰。會被處罰吧,當發現州師交付給自己的少女是公主後,就對她百般虐待,以至於讓祥瓊被村裡的人抓住。
對著進屋的月溪,冱姻深深一拜。
“抬起頭吧。”
冱姆聞聲抬起頭,仰視著月溪滿是平靜的面容。
“我讓公主離開芳國。目的地不能告訴你,但是她應該不會再回芳國了。”
是嗎,冱姆喃喃道,果然放過了那個女孩兒。
“我必須要罷免你村長的職務。”
“我已經有此覺悟了。”
“村民在一段時間內會比較辛苦吧,我會幫你安排離開村子的。”
“不了,用不著。”
月溪毅然抬臉看著冱姆。
“了不起的心理準備啊,為什麼你最初要虐待公主呢?”
“我無法原諒。”冱姆淡淡的垂下雙眼。
“仲韃殺了我的兒子,我知道即使仇恨也無濟於事,但是那女孩真的出現在我面前了,我就忍不住想拿她出氣,即不甘心又憤怒。而且那女孩還不知廉恥的辯解說什麼自己是公主啊,仲韃所作所為自己根本不知道啊,這樣的的事我無法原諒。”
是嗎,月溪點點頭。
“公主不也有公主的責任嗎?那種拋棄所有責任乞求同情的卑劣行徑,我無法原諒。那個小姑娘該做的事卻沒做,忘記照顧家畜的話一定會使人們缺少食物。厚著臉皮說什麼沒法照顧好,又說我這麼痛苦你就可憐可憐我吧……會原諒你才怪。”
“原來如此。”
“那個小姑娘到現在還不明白自己所犯的罪,所以也沒有考慮到要贖罪。以為只有自己才有那種親眼目睹父母被殺的痛苦,一點都不知道有許多人有著同樣痛苦的回憶,而這完全是因為自己怠於職責所造成的。”
“我雖然了解你的心情,但仇恨不會給人帶來任何東西。我們應該忘掉仲韃,不是嗎?”
是,冱姆點點頭答道。
“不過謝謝你通知我,因為你的努力使村民沒有鑄成大錯。村民一段時間內可能會怨恨你,不過我代替他們向你道謝。”
冱姆跪下行禮,在兒子死去的那一天就幹涸的眼淚滴落在按在地板上的手掌中。
Ⅱ
“初次見面。”
採王黃姑對著走進來的少女輕輕的行了個注目禮。發現一個少女倒在國府門前後的這十天,黃姑頻繁地與少女會面,同時命令官員對少女的主人翠微洞洞主梨耀也進行了一番調查。
這個梨耀正傲然地抬著頭,連個像樣的禮都沒行,毫不客氣地走向桌子,隨便就坐在了其中的一張椅子上。
“我也好久沒來皇宮了。”
看上去,黃姑是老婦和梨耀是位妙齡女郎,但事實上,論年齡的話梨耀要大個一倍多。
“真讓人懷念啊,這裡一點都沒變呢。”
“我們救了翠微君洞府裡一位叫鈴的姑娘。”
“那真是多謝了,雖然是個沒什麼用的下人,但總算是我洞裡的人。”
黃姑嘆了口氣。
“那東西說了什麼嗎?採王相信她的話嗎?主人對於僕人來說是種不易親近的存在。您可不能從正面問喲。”
“鈴告訴我說翠微君您要殺她。”
梨耀笑著說怎麼可能。
“用不著特意把她殺了,看不順眼的話把她趕出我洞府就行了。事實上我好幾次想要把她趕走,但是她趴在地上求我,我才沒那麼做的。”
“那麼在這種大冬天讓她深夜出去採甘蔓呢?”
“實是因為我是個善良的主人啊!”梨耀笑得更深,“那個小姑娘把主上賜給我的壺打破了,我可是給她贖罪的機會吶。”
黃姑皺起眉。梨耀所說的主上,是先代的王,扶王。事實上梨熠曾是扶王的愛妾。
“那麼唆使赤虎呢?”
梨耀聳聳肩,“您說得可真嚇人啊,那東西是這麼說的嗎?半夜的懸崖很危險,我是以防萬一才派赤虎去的。”
“她還說您常刁難僕人。”
“是她自己願意做我僕人的。我沒有理由讓別人亂說一通,對我有所不滿的話盡可以逃走,這是很簡單的事情嘛。”
“有人是想逃卻逃不掉。”
哼,梨耀面露嘲諷之色,笑道,
“被剝奪仙級的話會言語不通吧?與其變回普通人寧可對我百般忍耐,她是抱著這種想法才留下來的吧。要是真的厭惡到忍無可忍的程度的話,大可一走了之,難道不是嗎?”
梨耀像是在愚弄黃姑般抬頭看著她,輕聲笑起來。
“就算說的是同樣的語言,也未必能夠相互理解。”
明白梨耀的言外之意,黃姑嘆了口氣。
“既然身為翠微君,為什麼要做出這種事呢?”
梨耀身處扶王後宮,常輔佐扶王,奸臣利用王的軟弱恣意橫行專政。梨耀因代替王訓斥他們而遭憎恨,在王開始失道之時,因為斥責王而被冷落。最後住進了翠微洞。雖遭奸臣敵視,但因功績顯赫既沒有被剝奪仙籍,也沒有遭到處罰。在疏遠梨耀之後,扶王很快便失去了王座。
“為什麼要這麼固執呢?梨耀大人如果再這樣的話,那我不得不處罰您了。”
“你打算以王的身份插手飛仙的事?”
“王是有這個權力的,只是沒有人用罷了。”
梨耀一臉無所畏懼地笑著站起身,“那就隨您的便了。”
※ ※ ※
“採麟大人知道景王嗎?”
王宮的庭院中,鈴向陽而坐。
“啊,應該叫您台輔。”
一位年輕的少女坐在鈴的面前,金色的頭發在陽光照射下閃閃發光。事實上已經侍奉近兩代王的採麟要年長很多,但是從外表來看和鈴年齡相仿甚至更小,看上去纖細的容貌。即使知道了他的本性是麒麟後,鈴還是認為,要真是如此,麒麟是多麼優美的野獸啊。
“沒關系,照你喜歡的叫。”
她溫文爾雅的微笑著。黃姑已經是個非常文靜的人了,但採麟更加文靜,始終都柔和地微笑著。
想起被梨耀怒罵的每一天現在真像夢境一般。
“台輔認識景王嗎?”
不,採麟搖搖頭。
“連採麟大人都沒見過她嗎?”
“因為我和鄰國不是經常往來的,一般不會有會面的機會。”
是嗎,鈴喃喃著,十二國有十二個王和十二個麒麟。明明就只有這幾個同胞了,他們不寂寞嗎?
“你對景王有興趣嗎?”採麟歪著頭,滑落在肩頭的金發在陽光的照射下閃著金色的光芒。
“聽說同樣是蓬萊出身,是和我同齡的女王。”
“哦。”採麟微微一笑。聽說黃姑賜她字為“搖籃”,果真是如搖籃般溫柔的少女。
“我一直是孤身一人,即使一次也好,我想和她見上一面,聽她說蓬萊的事。”
“鈴很想念蓬萊嗎?”
“那是我的故鄉啊,我一直想著要回去,也不知為此哭了多少次了。”
“你……討厭這裡?”
聽到對方用有些傷心的語調詢問著,鈴趕緊搖了搖頭。
“那個……說不上討厭,只是我對這裡的事一無所知,連語言都不通,也沒碰上什麼好事,總覺得好累啊。”
“是嗎……”
“但是,景王一定也是這麼想的。因為我們都是海客,所以我想我們可以互相安慰,一定能夠了解彼此的心惰。”鈴說著臉微微紅了起來,“說不定可以變成朋友……”
“這……怎麼說呢?”
鈴一下抬起了頭。
“景王也許並不想念蓬萊……不是嗎?”
“那是應為你是這裡的人才合這麼認為吧?”鈴的語調不自覺地變強了。與此相對,採麟卻歪著頭。
“即使是這裡的人,也有很多人是背井離鄉的啊。還有的人像遊民一樣,哪裡都不喜歡,一直過著流浪的生活……而且……”採麟垂下了纖細的頭頸,“因為同是蓬萊出身,就會相互理解嗎?在這個國家也有人即使出生在同一個國家卻相互憎恨。”
鈴有些坐立不安地看著她。
“這裡的人是不會明白的。單純的同胞和再也回不到故鄉的同胞,這兩者的意義是不一樣的!”
“是這樣嗎?”採麟輕輕嘆了口氣。正當鈴更加焦躁地看著她時,黃姑從正面的建築物中走了出來。
“啊,你們在這裡。”黃姑說著向採麟使了個眼神。
“我有話要和鈴說。”
是,採麟鄭重地點了下頭便回到宮殿去了。黃姑在端正坐姿的鈴身邊坐下來。
“我和梨耀大人見過面了。”
鈴身體突然顫抖了一下,雖然安心的身處王宮的美麗庭院,但一聽到梨耀的名字,感覺上仿佛看到了什麼污穢不堪的東西。
“我想讓翠微洞的僕人都到王宮來幹活。”
鈴感到自己的臉頰紅了起來,那麼已經不用再回翠微洞了。想到可以在這個美麗的皇宮裡被黃姑和採麟這些溫柔的人所包圍,就忘了剛才那些不愉快的話題。
沒錯,正當鈴滿心歡喜時,黃姑接下來的一句話卻把她呆在當場。
“但是鈴不能進宮。”
鈴開始感到自己在顫抖。
“這是……為什麼?”
“我不會去除你的仙籍,你稍微試著在下界生活看看。我會為你準備戶籍。”
“為什麼……只有我不行嗎?”
黃姑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僅僅只有一絲看上去有些淒涼的神色。
“你為語言不通所苦吧?現在既然語言相通了,那在哪裡應該都能活下去。”
“是不是……洞主說了什麼?”
鈴全身顫抖著,也不知是因為悲傷還是憤怒。
“不,梨耀大人已全權委托給我了。”
“那……為什麼?”
黃姑垂下雙眼
“我希望你多少變得更成熟些。”
“成熟?”
被梨耀抓住的這一百年,還有什麼不足的呢?
黃姑平靜地看著鈴。
“突然之間被扔進一個一無所知的異國很痛苦吧?語言不通的話更是如此但是,鈴,即使語言相通,也未必能夠理解對方的想法。
鈴呆呆地看著黃姑的臉。
“語言相通,卻不能相互理解時,反而更加空洞。需要的是努力理解對方的想法。”
“過分……怎麼這樣……”
“如果真的覺的痛苦的話,那時就回來吧。總之,先下界一次,有什麼事的話再回來也不會太遲。”
“怎麼……只有我……為什麼……”
鈴趴倒在地上,期望越大失望越大。
還以為她是個好人,還以為是個溫柔的人,要是能為這個人工作的話,該有多幸福啊。
不明白。從故鄉被沖到這裡,被扔進一個一無所知的異國是多麼的痛苦。反正在這個國家出生成長的人是無法理解鈴的悲傷的。
“有什麼想做的盡管說,我會盡我所能幫助你的。”
事到如今還說什麼,鈴咬著嘴唇,抬起淚濕的臉。
“我想見景王。”
黃姑側了一下頭,“景王?”
“我……想見她,因為我們都是蓬萊出身。”
“啊……”黃姑喃喃著輕輕皺了皺眉。
“我和景王是同胞,她一定能夠理解我的心情。採王您是不會明白的,採麟也不會明白。出生在這個國家的人是絕對不會明白的。不會明白我有多痛苦。”
發自內心的體貼與同情。景王的話一定不會做出這種過分的事,一定會幫助鈴的。
黃姑在短時間內做出考慮狀。
“我想景王一定也會寂寞。一定會思念故鄉並感到悲傷。對這裡的事一無所知,一定很痛苦。在這裡沒有人安慰她,這種痛苦是只有同是蓬萊出身的人才能夠了解的。”
“我和景王未曾會面,所以不能向她謀求方便。既然你這麼說了,我就把你送到慶國吧。路費和旅費我會給你。”
黃姑一說完,鈴的臉上一下子呈現出光彩。黃姑帶著些許悲傷的表情看著鈴那天真無邪的表情。
“去吧!……應該不會是一次無益的旅行。”
“十分感謝!”
“但是,有一點請你記住。”
黃姑看著女孩,原先淚濕的臉上已經染上紅潮綻放出笑顏。
“人活著,快樂與痛苦是各佔一半的。”
“哎?”
“一個人之所以幸福,並不是與生俱來的,只是因為那個人心中認為自己是幸福的。”
鈴不明白黃姑為什麼會說出這番話,只得呆愣在一邊。
“為了忘卻痛苦而努力,為了變得幸福而努力,那才是真正能夠給人帶來幸福的啊,蓬萊的孩子。”
“是……”鈴點點頭。
的確如此,鈴為了得到幸福而戰,戰鬥的結果至少是從梨耀那裡解放了出來,可以去和景王見面了。
“嗯,不管怎樣的逆境我都不會輸的!”鈴笑著說。
“因為,我已經習慣辛苦了,對於忍耐力強這一點我很有自信。”
不知為什麼,黃姑帶著稍微憂慮的表情垂下雙眼。
Ⅲ
冬至,因為郊祀以及隨之而來的祭杞典禮,使得金波宮裡再度流動著興高採烈的空氣。
在典禮的**階段,發生了一件震動金波宮的事件,在天官長大宰的府邸中發現了大量的武器。
“武器?”
深夜,在接到造訪內宮的秋官長大司寇的稟報後,陽子愣愣地呆立當場。
“看來似乎準備造反。”
也就是說收集武器,並企圖以這些武器弒殺作為王的陽子。
“大宰的僕人中有人趕來秋官府通知我們這件事,我們半信半疑地前往查看,的確發現了大量的武器,在堯天城下大宰的別府中,還聚集著十幾個強壯的遊民。”
大宰的確將對陽子的不滿表露在外,塚宰,靖共之間也時有沖突,一旦陽子只倚重於靖共時,他就會時常以陽子可以聽到的音量嘲罵。但即便如此,一談到企圖行刺,就連陽子也感到膽戰心驚。雖然陽子深刻了解到自己幾乎不被官僚們接受,但沒想到,他們憎恨自己到要收集武器並行刺的程度。
“是嗎……”
“能夠在事發之前把他們捕獲歸案,實在是萬幸。不管怎麼說,大宰是掌管宮中各項事物的官員,特別是在內宮侍奉主上的下官,幾乎都由他掌管。要是把武器交給這些人,或是讓刺客混入其中的話,後果不堪設想……”
陽子只得嘆氣。
“現在還在持續審問他,根據調查,大宰似乎和三公串通一氣,而其背後還有麥州侯浩瀚。”
陽子又再嘆了一口氣。
三公是指太師、太傅、太保。是在所有官員中,宰輔景麒唯一的部下。三人中任何一個都擔當著輔佐宰輔,為作為天子的陽子出謀劃策以及進言的職責。實行教育也是三公的職責所在。論及官位的話,是與作為六官之長的塚宰,諸侯同一等級的侯,但是,實際是不能參政的。因此,與塚宰之間常有沖突,當陽子一旦過於倚重靖共時,他們也會和大宰一樣責備她。但是,從心情上來說,比起靖共以及六官,他們更為偏袒陽子。
這三公共謀行刺嗎?
天官執掌宮中的衣食住行,因為是照顧自己私生話的人,所以有著很強的親切感。可偏偏竟然是這天官長和三公企圖謀反……
“而且,還有麥州侯嗎……”
窺視玉座,始終抵抗偽王的州侯。被軟禁在麥州,至今沒有恢復其職位。關於他的處置,因為臣下塚宰派和大宰派的意見對立,而始終未有定論。
“原來如此,是因為對此感到不滿啊。”
朝野之中,主張處罰浩瀚以斷後顧之憂的意見佔多數,景麒卻強烈反對,希望陽子無論如何三思而後行。而他的慈悲帶來的就是這種結果。
陽子痛苦地嘆了口氣。
“不管怎樣,我想見一見大宰,請帶路。”
浩瀚蟄伏於麥州州城之下,總之先聽一聽眼前的大宰的申辯。陽子雖然如此想著,卻事與願違。
大宰已經死在牢中。
“主上……我聽說大宰死了。”
景麒皺著眉緊跟著大司寇走進來。
“好像是自殺。”
景麒深深地嘆了口氣。
“所以,我早就說過主上太過倚重塚宰了。”
陽子的眉間皺了起來。
“你的意思是說這是我的錯?因為我大宰才會企圖謀反,所以才死掉的?”
“一旦對臣下有所偏寵的話,只會圖招禍亂。”
“關於浩瀚的事情,我確實是採用了塚宰所提出的罷免的意見。事實上,因為出現很多能夠証明潔瀚窺視玉座的証人,所以這麼做也是無可奈何的,不是嗎?還是說,即使如此,我也要接受大宰的意見,任浩瀚繼續做他的麥州侯嗎?”
“不……我的意思是……”
“浩瀚因被罷免而憎恨我,與大宰、三公圖謀行刺我,這些都是我的錯嗎?”
“……主上。”
“朝野上下,主張賜死浩瀚以絕後顧主憂的意見佔大多數,是誰提出反對的?僥幸活下來的潔瀚因為怨恨而企圖行刺,這些都是我的錯嗎?”
景麒憮然沉默下來。
“的確,大宰和塚宰常有意見對立。塚宰是六官之長,相對的,大宰是執掌宮中諸事的天宮長吧。大宰想把籌辦祭杞一事交於春官長,相對的,塚宰卻要交付與秋官長和地官長。關於法律,以及土地方面的情況,塚宰這邊了解得更為詳細,所以我接納了塚宰的意見。這個決定有那麼糟糕嗎?”
“主上,我並不是這個意思。”
“那你是什麼意思?”
景朗仍然是一臉憮然,不做回答。
“塚宰這次一定會向我提出處置浩瀚一事,我已經沒有任何理由反駁了,怎麼樣?”
“請您也聽一下浩瀚的意見。”
“當然,我會這麼做。我已經命令秋官長去把浩瀚帶來見我。一般來說,浩瀚會否認吧,但是有實際証詞証明從浩瀚那裡來的使者頻繁出入大宰府運送武器。他們這麼一說的話,我該怎麼辦?”
“對臣下裁決時要手下留情……”
“然後再重蹈覆轍?”
景麒為主語塞。
陽子的視線從景麒身上離開投向窗外。
“不管是你,還是百官都說是我不對,因為我是女王,所以不對?因為我毫無常識,所以不對?是嗎?”陽子嘆了口氣。
“主上,決不是這樣的……”
陽子搖了搖頭。
“塚宰會說:‘您都看到了吧’,會要求嚴處潔瀚以及三公吧。我要是同意的話,你會感到不滿,我要是不同意的話,塚宰會感到不滿,我到底要怎麼做才好呢?”
“主上……”
陽子嘆了口氣。
“浩瀚和三公要接受處罰。我會下令罷免三公,將他們連同浩瀚驅逐出境。不可能不處罰他們,你會說別殺他們吧?所以,這樣總行了吧?”
景麒開口想說,卻又閉上了嘴。
“我知道了。”
簡短的說完後,景麒深深地嘆了口氣。嘆氣比起言語所能述說的東西更多。景麒並不滿意。
陽子看著拂曉的雲海,輕笑著。
“把禁止嘆氣作初吧。”
“主上……”
“你已經懶得再嘆氣了吧,不過我也聽厭了。”陽子說著擺擺手,“退下吧,你可以去休息了。今天的早朝還有一番唇舌之戰呢。”
果然,塚宰靖共等人堅決要求處死浩瀚以及三公。
“您要是在這裡手下留情的話,日後肯定會有人恩將仇報,浩瀚這個例子就已經表明了這一點了吧?”
對於靖共的言辭,有人表示不滿。有人說大宰謀反這件事可能存在什麼誤會。還有些人說,這件事必有隱情,所以還不如追究理由,為絕後顧主憂而質問其原因來得更好。更有人說,處罰臣子首要的是應手下留情。
共同點就是反對靖共。朝廷分成了靖共派和反靖共派兩派。如果靖共說要赦免他們的話,這群家伙一定會堅持說要處罰他們吧。
治理國家並非易事,陽子也知道,但她從沒想到過會有這種困難。自己說了什麼的話,就一邊嘆息一邊暗地裡責難陽子的臣子,以及厭倦了嘆息而舉兵造反的臣子。對於對這個世界的情況一無所知的陽子來說,只能仔細聽取臣子的上奏,謹慎選擇自己想說的話,然而上奏的實際形態卻是這副光景。
不想聽臣子們的嘆息。但是不管接納了哪一方的意見,另一方就會嘆氣。結果,根本沒辦法使這群爭權奪勢的家伙雙方都得到滿足。
沒錯,悄悄嘆了口氣,陽子忽然抬起視線。
不知從何時起,自己在察言觀色。因為害怕官員和景麒嘆氣,而看他們的臉色行事。即使能讓他們得到一點滿足也好。自己不是為此而一直想要討好他們嗎?然後,因害怕這樣的自己,而產生了一種想要拋棄一切的沖動。
“說起來,塚宰沒有察覺到大宰的企圖,這又如何解釋?”
“不,那是因為對塚宰的不滿使得大宰暴躁起來。”
“招兵買馬,行刺王是大逆不道主事吧?還需要多加考慮嗎?”
“我到想要追究一下放任浩瀚不管的官員的責任。”
“那個浩瀚現在身在何處?讓他逃掉的秋官長也責任重大吧?”
潔瀚在從麥州押往堯天城的途中逃走了。秋官雖然正在追捕他,但至今仍末抓到。
陽子輕輕苦笑起來。
已經夠了。
“明白了。”
陽子開口道。
“傳令罷免三公,與浩瀚一同逐出國境。”
從靖共那裡傳來了“過於寬大”的不滿聲,而從反對派則傳來了太過嚴厲的抱怨聲。
“要是再有同樣的情況發生的話怎麼辦?”
陽子看著提出異議的塚宰靖共。
“管理六官是塚宰的責任,六官之中有人犯大逆之罪,追究責任,免去靖共塚宰一職,代替大宰施行天官職務。”
百官驚訝地張大嘴,陽子輕輕一笑。
“鑒於三公空缺,由春官長,秋官長、地官長接任三公之職。”
“……主上。”
陽子用視線制止了出聲的景頗。
“之後的人選交由各長定奪。塚宰之職暫時由景麒兼任。”
“這是史無前例的!給予宰輔實權這種事!”
不滿之聲一湧而上,但陽子卻斷言道,
“這是命!”
拋出這句話,陽子起身離開玉座走了出去。
Ⅳ
退到內宮深處自己的房間後,百官就不能再追過來了。陽子吩咐下宮除了景麒以外一概不得讓人入內後,打開了窗戶。
潮濕的雲海之風帶著海潮的味道一起吹進室內。
“我還真行啊,一口氣說了這麼多……”
陽子忍不住苦笑,將塚宰貶職,把塚宰派,反塚宰派的要人推上了沒有實權的三公之位。如此一來,宮中的權力版圖幾乎又成了白紙一張。可能自己在心中的某處一直是如此考慮的,所以能一下子脫口而出。
“主上!”
聽到景麟嚴厲的聲音,陽子轉過頭,回視著臉上從未露出比現在更為陰沉表情的景麒。
“您到底打算做什麼?不能給予宰輔實權,這是規定,但您卻……”
“景麒。”陽子打斷了他的話。
“我要去趟關弓。暫時在延王那裡學一些政律主事。”
景麒睜大眼睛。
“您在說什麼!”
“就是這樣,替我向百官傳達一下。”
陽子坐在窗台上,手指在膝蓋上輕輕交握著。
“我想暫時在民間生活一陣子。”
“什麼……”
陽子注視著自己的指尖。因為有下官替自己保養,所以磨得非常漂殼。奢侈的衣裝,奢侈的首飾但是,這些都不是自己想要的。
“玉座並不是我想要的。”
“主上!”
“既不想被人稱為王,也不想在王宮裡過奢侈的生活,我聽說如果沒有王的話,國家就會荒廢。天意就是民意。晚上無處可睡會很痛苦,挨餓會很難受,這些感受我都能切身體會到。”
突然被帶到異界,在連左右都分不清的情況下,陽子差點就死在路邊。
“被妖魔追趕是很痛苦的……我是因為聽說如果我不登上王位,慶國的百姓就會遭到同樣的命運,才接受玉座的。所謂的王就是應該為此存在的。至少不是為了讓百官滿足,讓景麒高興而存在的,不是應該為了讓百姓們滿足,高興而存在的嗎?”
“所以……”
陽子搖了搖頭。
“景麒,我不了解這個國家。”
“主上,那是……”
“百姓在想些什麼,期盼著什麼,他們是如何生活的,這些我一概不知。”
“首先,重要的是要認清道路。”
“道路?”
“一星期上六天課,還要參加社團活動,去上補習班,更要練習鋼琴。一學期最少有兩次定期考試,除此之外還有其他模擬考試,偏差值會決定自己的將來,點數不夠的話就會留級,大學考試落榜的話就會成為無業遊民。裙子的長度必須及膝,頭帶必須是藏青或黑色,長筒襪必須是肉色或黑色。你明白對這樣的孩子來說,究競什麼才是幸福嗎?”
“啊?”
“這種社會的仁道究竟是什麼呢?”
“十分抱歉,那個……”
“你聽不懂吧?”
陽子苦笑。
“就像景麒不明白一樣,我也不明白。到底什麼才是所謂的正道?至少不是看著百官的臉色,重用誰的意見或者駁回誰的意見,我只明白不應該為這些事辛苦勞累。”
“但是……”
“能不能給我點時間?這裡和我所知道的世界相差太多了。”
景麒露出一臉十分困擾的表情。
“這個玉座對於現在的我來說太辛苦了。”
聽了陽子的話,景麒微微瞪大了眼睛o
“我在蓬萊的時候,常害怕被別人討厭。自始至終看別人的臉色行事。為了讓每個人都喜歡我,而一直勉強自己。這和現在有什麼區別?害怕被別人叫愚王,害怕別人老是嘆氣。看著百官,百姓,景麒的臉色行事,希望能得到所有人的肯定而一直勉強著自己。”
“主上……”
“我不想再做同樣的蠢事。但是,我似乎又要重蹈覆轍了。我知道,現在這種時期我要是不在王宮的話會怎麼樣。百官也會感到不滿,一定又會嘆著氣說:‘所以我就說女王嘛。’”
陽子輕笑道。
“這麼做或許會眼睜睜地看著國家荒廢……但是,要是繼續做這種只會看百官臉色行事的王的話,還不如早點廢掉的好。那樣對百姓來說或許更好……不能再這樣下去了,你能理解我嗎?”
景麒面無表情地沉默良久,終於點了點頭。
“是的。”
“這段時間內,所有事就全權委托景麒了。景麒的話,是完全不會做出凌虐百姓的行為的吧。如果有事必須由我親自處理,就請你用號稱最快的腳步,第一時間趕來我身邊。景麒,拜托了。”
“遵命。”
看著行了一禮的景麒,陽子終於安心地嘆了口氣。
“謝謝。真高興景麒能夠理解我。”
對陽子來說只有這個臣子了。在雁國有支持王的官吏。延王是個相當放盪不羈的王,所有的官吏都對王的所作所為感到頭痛,但是,即使如此,君王和百宮之間還是相互信賴。而信任陽子的只有景麒,在這個王宮之中,真的只有這只麒麒了。
“那麼,主上接下來打算怎麼辦?”
“我想下訪民間。每天工作賺錢也好什麼也好,我想混在百姓中工作。”
“如果您允許的話,我會在您的逗留地事先做好安排。”
“但是……”
“您該不會打算像遊民一樣生活吧?就這一點,請您住在能讓我安心的地方。”
“明白了,就交給景麒你了。”
景麒也安心似地嘆了口氣。
“老是說些任性的話,抱歉。”陽子說道。
景麒露出了苦笑。
“說實話,我稍微安心點了。”
“是嗎?”
“但是,請您務必盡早回來。”
“嗯,知道了。”
從宮內退出的路上,景麒眺望著雲海。
情況變得有些糟糕,景麒雖然這麼想著,卻奇妙地感到放心。
景麒侍奉了兩代的王。先王號予王。在位僅六年,其中大半是把自己關在王宮深處度過的。她對政務毫無興趣。
景麒的腦海中浮現出那張蒼白的臉。
她的性格溫柔、深思熱慮。如果不是過於內向,一定是最適合做國王的人。但是。她所期望的是太過平凡的幸福。
比起造福百姓,予王首先考慮的是自己能夠平穩的生活。即使並不富裕也沒關系,只要能夠安慰、平靜地度日。不需要名聲也沒有風波,平靜地耕耘著土地,嫁個男人,生個孩子。她所期望的是這種生活。
她踩動織機的聲音至今還在耳邊回響著。
初登王位的時候,原本想耍耿直地履行自己職務的予王很快就厭倦了和百官的對抗。疏遠了那種被先帝留下的官吏、以及互相爭權鬥勢的人所包圍的生活。她漸漸閉居到王宮的深處,在那裡踩起織機來,以此來拒絕那些強加於自身的事物。
“我還以為這次又會這樣呢……”
景麒苦笑著,和陽子初見面時,覺得她是個和予王很相似的女孩。還以為又會發生同樣的事。說實話,自己曾一度退縮過。
“不過……變了呢……”
至少陽子和予王不同,她懂得與自己鬥爭。雖然與予王相同,有畏懼百官、疏遠玉座的感覺,但陽子自己對此有所自覺,並為超越這種情況而有所行動。這個差別很大。
景麒叫出了自己的僕人。一個人影閃到他身邊。
“你去跟著主上,好好保護她,她是我們慶國的希望。”
~本章結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