Ⅰ
“我會讓你見到華胥之夢。”
男人抱著年僅八歲的採麟,從揖寧的長閑宮指著下界說道。
夕陽斜照,映著被夕陽渲染成赤銅色的雲海的反光,剛剛登基的年輕的王側臉上也洋溢著光輝。盡管新王砥尚之前的扶王,因其橫殮暴政使得舉國荒涼,但採麟對主人的話沒有半點疑惑。既然他說了讓自己見到夢,就一定會見到。
才國擁有稱為華胥華朵的寶重,樣子如同寶玉制成的桃核。據說睡覺時把它插在枕邊,夜裡花開,就會讓人見到華胥之夢。傳說在古代,黃帝對治世感到迷茫時,在夢境中到了華胥氏的國家遊玩,在那裡見到了理想的社會後,領悟到了治國的真諦──就像這樣,這個不可思議的花朵可以通過夢境,把國家應有的姿態傳達給做夢者。砥尚說讓採麟見到華胥之夢,就是說要創造出一個華胥之國給她。
作為憑証,砥尚把一個如同翡翠的桃枝放在採麟手裡,讓她握住。
“這個交給你,這樣你每晚都可以見到夢想逐漸接近的樣子了。”
採麟點著頭把寶重緊抱在懷裡。採麟眼中的砥尚,渾身上下洋溢著希望而且充滿自信,懷抱著採麟的臂彎那麼堅實有力、側臉的表情那麼剛毅凜然,意志堅定的雙眸就像在凝視著燦爛的未來。採麟胸中充滿了自豪,甚至希望眼前這既有白日般燦爛只有夜晚般平靜的瞬間可以永遠停留下來。
──我會讓你見到華胥之夢。
把懷中的花朵挨向臉頰,這樣切膚的苦痛究竟因為什麼。只要閉上眼睛,仿佛現在也能清晰地看到寧立在金黃色岸邊的砥尚和自己的身姿,即使在記憶中也那樣耀眼鮮明。淚水不停地滴落下來。
──讓你見到華胥之夢……
景象隱約在光亮中,什麼也看不見。但是因為約定好了的。
“什麼也不用擔心……是這樣吧,朱夏?”
被採麟問到,朱夏勉強作出笑容。
少女蓋著錦緞的被子,靠坐在雍容華貴的床榻上,微傾著帶著病容的白皙臉龐望向朱夏,像在懇求回答般的眼睛一眨也不眨,消瘦的臉頰上留著幾道枯樹枝劃過一樣的傷痕。
“……當然是這樣,台輔。”
少女像是安心了似的露出微笑,用手裡握著的樹枝擦拭臉頰,於是臉頰上又留下一道令觀看心痛的傷痕。
在臉上劃出傷痕的是不知何物的枯樹枝,如果是用寶玉制成的花枝當然不會幹枯。華胥華朵由採麟轉到了王弟馴行手中,馴行向採麟求得華胥華朵後,又獻給了與黃帝同樣迷茫於治世的兄王。
(台輔連這個,都忘記了……)
朱夏的視線落到自己放在膝頭緊握的雙手上,自己的雙手微微顫抖著。
早聽說了台輔身體不適。因為這個原因,台輔在眾人面前出現的時間越來越少,然後近半個月來甚至未見身影。宮中開始出現不穩的流言──本來,身為麒麟的宰輔身體不可能會有太大的不適,那麼長時間臥病在床的病名就只有一個。
麒麟選擇王。被選中的王如果失去正道,令百姓疾苦、使國王荒廢,其責任就要由選擇了王的麒麟承擔。介由麒麟選擇了王的天,通過剝奪麒麟的生命,把王趕下玉座。這種因為王失去正道而得的病稱為失道。
宰輔失道意味著王朝的終焉。採麟身體不適到底是因為什麼,諸官為了知道原因開始奔走。但是官員們沒有辦法了解關在後宮不出來的採麟的情況。向宰輔的近隨請求探望也不被允許,宰輔主治醫的黃醫也對病情閉口不言。束手無策的塚宰和六官長只好湊到一起硬著頭皮造訪宰輔居住的任重殿,然後終於只有朱夏一人被允許了面會。
把其他六官長和塚宰放在一邊只允許自己面會,對此朱夏本來心存疑問。但實際上採麟的病狀已經到了無法下床的地步,因為需要直接來到病榻邊上才行,所以只對唯一是女性的朱夏允許了面會。朱夏在進入臥室後,終於明白了理由。
(宰輔病著……)
砥尚的王朝開始崩壞。這一點,看到採麟的樣子就非常清楚了。
“──大司徒。”
女官催促一直俯首不語的朱夏,告知她到了該退出的時間。
朱夏點了頭,把手輕輕放在依然緊抱著枯枝的採麟手上。
“台輔,微臣就此告退,請您好好休息。”
採麟像是受了驚似的抬起頭。
“朱夏也要棄我不顧嗎……?”
“才國裡怎麼可能有人棄台輔不顧。”
“但是,主上舍棄了,舍棄了我、才、還有百姓。”
“怎麼可能,不會是這樣的,主上只是暫時陷入迷茫而已,很快就會恢復原來的樣子的。”
採麟朝苦笑的朱夏用力地搖著頭。
“撒謊。一切都是在撒謊……明明說過要讓我看到像夢境中一樣美好的華胥之國的。”
“主上會讓您見到的。長久治世的中途總會遇到曲折崎嶇,現在也只是那樣而已的。”
“撒謊!”
採麟喊著,消瘦而缺乏生氣的臉上,只有目光中閃著絕望的色彩。這表情看起來簡直像在憎恨。與慈悲等意的少女竟然會顯露出這樣的表情,朱夏簡直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
“什麼華胥之國……”
沙啞的嗓音像在詛咒。盡管如此,採麟仍緊緊把樹枝抱在懷裡不放,就像緊抓著最後的希望一樣。
“台輔,請您休息吧。”
“從一開始就全部是夢,一直都在背道而馳!”
採麟像是想留住朱夏似的握住她的手臂。
“……救救我,好痛苦,身體就像被四分五裂一樣!”
朱夏沒有能夠回復的語言,採麟因病消瘦的手像要嵌入手臂似的緊緊抓著她。
“台輔,請您休息。”
這時女官插了進來,望望朱夏使眼色催促她退出。
“大司徒也到此為止吧,不能更久了。”
朱夏點點頭,轉身離開病榻。身後傳來的哀嚎如同針紮般刺痛著她的背脊。
“撒謊、撒謊!夢境和才重疊的時候連一次也沒有過!”
※ ※ ※
朱夏帶著被哀嚎鞭打般的心情走出堂室。
──為什麼會變成這樣。
本來砥尚是被周圍所有人稱頌的人傑。以破格的速度升入大學,只用兩年便從所有教師那裡得到了修了的允許。出了大學的人,照慣例一般被登用為下士直接進入國府,由府史或胥徒這樣的下官開始做起。
砥尚被眾目矚望,前途光明──但是,他厭惡現王,不願參與國政而直接下了野。
當時的才正值扶王治世末期,國家日趨衰敗。愚政持續,法律改革越改越糟糕。受到官民指彈的扶王開始自暴自棄,沉溺酒色,乃至後來放棄政務。對王進諫的高官多數被冷落更迭。砥尚成為這樣下野的官吏的食客,靠其庇護支持在揖寧聚集同志,提出糾彈扶王的主張,眾多同樣憤滿於扶王失政的年輕人開始集結在砥尚身邊。朱夏也是其中一人。
以砥尚為首的年輕人集團得到民眾的支持自稱高鬥,在扶王在位時期立於民眾先頭與國家的昏庸無道對抗,扶王倒斃後又與荒蕪鬥爭。待裡祠剛一揭起黃旗,砥尚便前往升山,然後眾望所歸地得到了採麟的選定。
砥尚的登基在每個人看來都是理所當然的結果。不光採麟,所有認識砥尚的人都對新王深信不疑。可是──其王朝在僅僅度過二十余年後竟然就要淪亡。
朱夏像逃走似的穿過庭院回到前殿。六官長臉上都帶著緊張不安的神情等待著朱夏的歸來,幾人看到她後站起身形,朱夏禁不住移開了自己的視線。
六官長皆為高鬥出身。大都與朱夏同樣,年紀青青就進入了朝廷。對這些曾經一同謳歌過理想、共同與荒蕪鬥爭過的同伴,朱夏熟知他們每一個的為人,了解他們對新王的信賴、對新王朝的期待,如同對自己的事一樣清楚。對這樣的他們,朱夏無法把眼下最險惡的事態已經發生的事實說出口。
也許是從朱夏的表情上悟到了事態,眾人的神情變得充滿苦澀。站著的人像用盡了力氣一樣頹然坐了下來。
沉默與過於沉重的嘆息。過了良久,一個人站起來催促眾人退出,是朱夏的丈夫,塚宰的榮祝。
“呆坐在這裡事態也不會改變。想確認的事情確認過了,既然疑念得到了証實,那只有正式地考慮對處。”
榮祝環視著垂頭喪氣的六官長,抬高嗓音接著說道:
“現在就這樣消沉怎麼行,從現在開始不正需要我們這些作臣下的來努力嗎?”
聽到榮祝的呵斥,六官長沉痛地點著頭站了起來。他們退出後,只有朱夏和榮祝留在原地。然後榮祝也走出堂室,朱夏並肩追上。這時榮祝低聲說道:
“……你覺得會痊癒嗎?”
“當然……會……”
當然會痊癒,朱夏想這樣回答,但沒能說出口。因為她聽說過,以前已經失道的宰輔中又治癒的例子極其稀少。
砥尚是代表國家命運的王。不僅如此,對榮祝來講也是表兄弟、是數十年來的朋友,他們像兄弟一樣長大,砥尚離開故鄉後榮祝也一直是他最好的友人。砥尚在揖寧舉起高鬥的旗幟時,榮祝第一個前去投奔。此後一起追求理想、一起與荒廢奮鬥至今。面對這樣的榮祝,朱夏無法說出砥尚天命已盡,更無法敷衍著說出只能安慰一時的話語。
仿佛看透了朱夏的躊躇,榮祝在回廊中停住腳步,短短呻吟著把手抵在額頭上。朱夏無言地把手貼在因苦悶而低垂著頭的榮祝背上。回廊外,園林裡一面的桃花齊齊開放,無數花瓣隨著風吹飄舞降落。如同夢幻鄉一樣美麗,也引發人無限的憂傷。
(華胥之夢……)
也許的確是像夢一樣的存在。
三十年前,朱夏只是一個對扶王的治世不滿的少學學生。為了上少學,她離開故鄉來到揖寧,然後加入高鬥,與榮祝相遇,與砥尚相遇。朱夏他們那時抱負著一個夢想,一個國家應該如何如何的美麗的夢。每個人都相信著這個夢想,相信只要實現它,國家就會美好得如同華胥之國。他們徹夜暢談未來,討論立於國民先頭的扶王的墮落和──之後他們與荒廢鬥爭的輝煌過去。在那個高昂的時代中,朱夏與榮祝誓約共同支持砥尚下去。朱夏二十二,榮祝二十六,砥尚二十五。之後僅過三年,砥尚登上了玉座。
回顧過去,那個時代才仿佛身在夢中,令人心痛般的耀眼──年輕時的自己。
過了良久,榮祝抬起頭。
“你覺得怎樣做好,朱夏?”
“台輔能否治癒取決於砥尚是否能回到正道。我們只有盡力進諫……”
“進諫什麼,怎樣做?”
被榮祝詰問,朱夏窮於回答。
“如果有應該進諫的地方請告訴我,砥尚到底哪裡有問題?”
朱夏搖搖頭。
──如果知道這一點就好了。
“需要進諫什麼都不知道,還要我對那個砥尚諫言?”
對這句話朱夏也沒能回答,如果砥尚像扶王一樣擱置政務不顧整日玩樂,或者對人民橫暴殘虐。這樣導致失道可以理解,也知道怎樣進諫。可是,砥尚自登基以來,一直都誠心誠意地竭心盡力。在朱夏看來,砥尚從登基至今沒有絲毫改變,總是以國家應有的姿態為目標,貫徹著正道。
只看砥尚的樣子,根本沒有可能會失道。可一旦把視線轉向國土,就會明自採麟的失道實在理所當然。朝歌的每個角落都沒有得到整治,國土荒廢,國民身陷窮困,到處能聽到百姓對在位只有二十余年的王譴責的罵聲。聽說採麟身體不適後馬上就和失道的流言聯系在一起的理由就是因此。才很明顯地走向衰敗了。
砥尚也明白這一點,去年已經在面露焦色,新年一過,採麟開始頻頻述說身體不適後更是顯露慌張。但是不久後,砥尚把這些狀況看作天給他的試煉,突然變得能夠接受了,激勵眾官說這是天在試煉我們是否擁有克服坎坷的力量,明言只要更加遵循正道加倍努力,採麟的不適總會痊癒,國家也能恢復正軌──
但是。
避開榮祝的目光,朱夏望向如夢幻般飄落的花瓣。夢在逝去,就像眼前這個園林的春天一邊凋落一邊逝去一樣。
※ ※ ※
翌日的六朝議在沉重的空氣中開始了。聚集在朝堂的六官相互回避彼此的視線沉默著。盡管頒布了箝口令,採麟失道的消息還是悄悄傳播開來。從四周不時投向唯一與採麟面會過的朱夏的視線,証明著這一點。
榮祝昨晚直到最後也沒有回官邸。是因為執務繁忙還是去見了砥尚,朱夏環視朝堂尋找著他的身影,然後在角落看到了受到打擊一樣低垂著頭望著地面的榮祝。
全員聚齊的銅鑼敲響了,整列好的官吏們靜靜由朝堂向外殿走去。這段距離並不短,但一路上沒有一個人開口。隨著接近外殿,籠罩在隊列上的緊張感也越發變得強烈。進入外殿,諸官整列坐下來時,彌漫在空氣中的緊張甚至足以刺痛人的皮膚。
每個人都避開眼神不去往玉座的方向看。銅鑼聲一變,珠帘垂下了。官吏們都不知不覺地感到窒息,珠帘後即將出現被天意放棄的王的身形。在微微動彈身體引起的衣服摩擦音都會紮人般回響的靜寂中,銅鑼再一次打響,平伏著的眾官前面的珠帘拉了起來。現在看到砥尚的表情比任何事都使人難過。
但從太宰那裡還是傳來了仰起頭來的號令。號令之後,朱夏他們必須抬起頭,面對玉座上的王。艱難地抬起頭,視線的前方,端坐在漆黑玉座上的正是砥尚的身姿。
朱夏的胸口像是受到了撞擊。身著玄黑的大裘,端坐在背靠金色屏風、飾滿螺鈿寶石的玉座上的砥尚,一如既往的威風堂堂。身形挺拔威武,容貌顯露英知,俯視諸官的雙眸依然漲滿著強烈的霸氣、散發著奪目的威嚴。
按照太宰的號令行畢三叩之禮,榮祝站起身形準備秉奏議事。這時砥尚舉起手制止了榮祝,環視諸官,用淳厚有力的嗓音說道:
“台輔由於近來身體不適,今天也不能參加朝議。”
說完,砥尚把自高鬥時代起絲毫未變的面孔朝向諸官。
“對台輔身體的不適,我聽到了不穩的流言。朝歌止步不前的狀況也許讓諸官有所不安,但正如我多次講過的那樣,我不認為這是停滯或是後退。”
眾官的視線齊齊集中到砥尚身上。
“治理國家不可能容易到一帆風順,有辛勞有不安理所應當。自然也會有止步不前的時候,沒有反而奇怪。治國之道如果平坦無阻,就不可能有因迷茫於施政而失道的王。這本來就是一條充滿苦難的道路。”
“但是,”砥尚鏗鏘有力地接著說道,“我看得見國家的應有姿態。正因為這樣我才去升山並得到了天命。之後朝著理想施政至今。失去了理想或許就會失道,但是我很清楚國家應有的姿態是什麼,而且毫無差錯地在朝著那個方向施政治民。不論現在的道路看起來多麼難以攀登,我都有絕對的確信說這就是正道。如果有人對我感到不信,那不是因為我迷失了正道,而是你們的理想,因為不堪攀登險途的艱苦產生了動搖。”
朱夏驚呆了,她的確在對理想感到迷惑。因為現實情況實在已經嚴峻到無法自圓其說的地步,不論怎樣奮鬥都無法改觀國家狀況的原因,難道不正是因為理想本身有問題嗎。對這一點朱夏的確在懷疑。
就像是看透了這時她的想法,砥尚把視線停在朱夏身上,微微露出笑容。
“我沒有絲毫動搖。我依然看得見,你們也應該看得到。”
這樣說完,砥尚環視排列著跪在外殿的臣下。
“不可因為失望與困難就挫折迷茫。”
像被砥尚充滿自信並且堅強有力的聲音折服了一樣,朱夏身邊的大司寇深深伏拜了下去,接著左右傳來眾人紛紛俯首叩頭的聲響,朱夏困惑地抬眼望去,看到榮祝一個人帶著疲憊的臉上流露出強烈的失意。榮祝背著臉深深嘆息著向諸官的方向望去,然後視線停在朱夏臉上,無力地搖了搖頭。朱夏悲痛的垂下了頭。
果然,榮祝昨夜果然去拜訪了砥尚。他們一定用了一整晚來談論才的現狀、採麟的狀況。經過一夜的交談,砥尚得到的結論就是這個。朱夏帶著絕望的心情明白了這一點。
對砥尚的疑念、對理想的疑惑,的確是由於失望和困苦產生的。
(但是……)
朱夏見到了採麟。那個樣子不是失道是什麼。等同於慈悲的少女,在病床上詛咒著砥尚──那個眼神簡直就像在憎恨。
※ ※ ※
朝議過程中,朱夏一直忍耐著內心有如烏黑的泥漿在不停翻湧的苦悶,待在砥尚面前讓她感覺無比辛苦。但結束朝議,看不見砥尚後,內心又會充滿不安和悲傷。朱夏帶著憂鬱無比的心情回到了官邸。
“您回來啦──怎麼了,不要緊嗎?”
朱夏回到主樓,出來迎接的青喜沒等露面就這樣問道。大概是從門衛那裡聽說了朱夏回來的消息,青喜手裡拿著茶器,微微彎下腰擔心地看著朱夏。
“您臉色比出去時還糟糕啊。”
“不要緊,只是有一點疲勞。”
“是這樣嗎?”
青喜語氣裡帶著懷疑,把茶器放在桌子上,又嘮叨著空氣不好、燈光太強,然後前前後後忙著整理起房間──打開窗戶、捻小灶台的燈火、移動屏風。
身材短小的青喜跑來跑去忙碌的樣子簡直就像燕子。朱夏終於鬆了一口氣,青喜總是不可思議地能讓她平靜下來。
“所以我不是總跟您說不可以熬夜的嘛。昨晚也到很晚都沒睡是吧,我可是眼睜睜看到您房間的燈亮著哦。”
“這樣說來,青喜也熬夜了,對吧?”
“我不要緊。姐姐工作出去後,我扔下手裡的活想睡多久午覺都可以。”
朱夏輕輕笑了。雖然青喜叫朱夏姐姐,但他並不是朱夏和榮祝的弟弟。青喜本來是在扶王歿身後的混亂中失去雙親的孤兒。收養了父母雙亡的青喜,並把他放在身邊撫養長大的是榮祝的母親慎思。慎思同時也是砥尚的叔母,為人柔和慈祥、人品出眾。她代替侄子早早去世的母親,給了砥尚不少影響。為了報答養育之恩,砥尚登基後,封任慎思為三公中次席的太傅。受到慎思熏陶的青喜,從少年時代起就出入高鬥,照顧服侍榮祝。稱榮祝兄長,稱朱夏姐姐,十九歲時毫不計較地自願成為榮祝身邊的胥,加入仙籍,之後一直照管著官邸的事務。
“兄長會回來吧?”青喜擔心地望著大門。
“不一定……因為現在是非常時期。”
“今天情況怎麼樣?”
“朝議開始前氣氛很緊張……不過,砥尚讓眾官完全平靜下來了。”
朱夏說著,難過地笑了笑。聽朱夏說完朝議的情況,青喜皺起眉頭。
“主上現在還那麼有自信啊……”
“有自信反而更糟……”
受到砥尚銳氣的影響恢復生氣的諸官中,只有朱夏仍然意志消沉。砥尚充滿霸氣的樣子和信賴砥尚的百官地樣子讓她感到心頭無比沉重。
砥尚是所謂的飄風之王。據說飄風之王要麼是傑出人物要麼相反,但是至少朱夏他們、高鬥的同伴們對砥尚無比傑出這一點深信不疑。最先去升山是當然,得到選定也是當然,砥尚如同疾風般的登基對朱夏他們來說是毫無疑問的事。民眾也對高鬥──砥尚給予支持。砥尚滿心歡喜地迎來了玉座;新朝廷迅速整備就緒了;高鬥裡聚集了足以支撐新政府的人才,抱負著同樣理想的同伴。應該前進的道路十分明確,整個朝廷步調完全一致。空位造成的荒廢控制在最小限度,新朝廷轉眼間整頓完畢開始了行進。這是新王朝輝煌的開幕,每個人都這麼想。
可是,實際中的才沒有像朱夏他們想像的那樣改變,王朝從一開始就遇到了無數挫折。
砥尚首先考慮一掃放棄政務的扶王治世下濫用國權蛀王國庫的惡吏。眾多官吏被罷免,但這樣一來國家變得無法運行下去了──這個大概不是砥尚的過錯,朱夏這樣認為。
“明明需要改正錯誤……仍堅持說有自信,這就是說不會反思啊。”
“是啊……不過怎麼說呢,也許該說真不愧是砥尚大人吧,那種情況下還能穩住百官,這可不是誰都能做到的──對對方感到不信時其實是因為自己在迷茫,原來如此。”青喜自己感慨地點著頭,在圓圓的臉上做出酒窩笑著說道,“果然是跟凡人不一樣啊。砥尚大人不會就這樣順理成章地失道的,一定不會的。”
“是啊,”朱夏無心地笑著回答。
Ⅱ
和朱夏的擔心相反,官吏的多數被砥尚充滿自信的言論感召,好像從迷茫中重新站了起來。採麟失道的消息是什麼地方搞錯了。既便確有其事,只要加倍努力就一定能讓才好轉,採麟的病也一定會痊癒。朝廷整體充滿了這樣樂觀的氣氛。國府恢復了生機,但對朱夏來講這樣反而讓她難過。
砥尚對國府的指導也比以往更加投入。可是盡管熱情高漲,國府仍然變得更加混亂。砥尚的言行並沒有像他本人講的那樣有確信,反而急速地變得迷亂。中午這樣說的事,到了傍晚又作出完全相反的決定,這種情形變得再三出現。在朱夏看來,砥尚聽到採麟失道後果然產生了動搖,反復無常的政令就是他開始失去自我的體現。
但不知是故意還是無意,砥尚的行動看起來對自己處境窘迫的現實依然毫無自覺。只要有誰指摘砥尚混亂迷失就一定會遭到斥責。當被忽左忽右的政令弄得焦頭爛額的大司寇向砥尚諫言、反被激昂的砥尚猛烈地責罵繼而被更迭後,官吏們終於不得不承認這個避而不視的事實,砥尚到底還是在失去正道──。
官吏們再次開始意志消沉。
※ ※ ※
晨鐘正待敲響的時刻,朱夏被青喜搖醒。
“……青喜?”
“對不起打擾您休息。請趕快起來,小宰前來探訪了。”
朱夏吃驚地從臥床中坐了起來,很意外天官長次官竟然在這個天色未明的時間突然特意採訪。
“……是什麼事情?”
“好像有什麼很保密的事,小宰看起來很慌張的樣子。我盡量勸他冷靜,請您盡快趕來。我先請他在客廳等候了,”
“榮祝呢。”
“姐姐睡過後回來了,然後就一直待在書房。因為姐姐這邊起身梳妝要花些時間,我稍後再去喚他起來。真難為他了。”
好吧。朱夏點點頭,趕忙開始起身穿衣。整理衣衫的手顫抖著,馬上在念頭中出現的,是採麟的事情。難道──已經。
朱夏帶著微微的眩暈走出臥室,趕到客廳,看到小宰蒼白的臉色,正打算詢問的時候,榮祝也趕了進來。
“……發生什麼事了?”
小宰帶著明顯地顫抖俯身跪拜下來。
“請塚宰至急移步至左內府。”
“台輔……發生了什麼?”
榮祝看來也想到了這個。但是小宰搖搖頭。
“不是台輔,是太師──太上去世了。”
朱夏吃驚地和榮祝對望了望。
砥尚登基的同時,把親兄弟、兩親都加入仙籍,招入王宮授予了官位。其父大昌原本就因其人品高尚很有名望,大昌的弟妹中也以慎思為代表人人德高望重。其弟馴行也從高鬥時代開始支持著砥尚。砥尚封與其親族官位,迎父親大昌為三公之首太師,慎思位居其次席的太傅,馴行為末席的太保,照慣例他們居住在專用來讓王的親族居住的東宮,深居在東宮的大昌身上絕對沒有道理會突降如此奇禍。一旦加入仙籍,不可能會突然身染急病。
“怎麼可能,怎麼回事?”
“是……有什麼人把太師的頭顱……”
朱夏禁不住驚呼出來,榮祝則彈立起來逼近小宰追問。
“不可能!怎麼可能,你是說太師被人殺害了?”
“是的,”小宰平伏著回答。
事件在天未明時發生了。王宮深部的長明宮內負責宿衛的下官的地方,慎思闖了進來,帶著從未見過的慌亂,向下官述說正殿的樣子不對。
慎思和砥尚的父親大昌同住在長明宮。大昌在正殿,慎思在別殿。夜裡慎思被一種奇妙的感覺喚醒。也許是什麼聲音、也許是某種預感,她自己也不怎麼明白地醒來,總覺得正殿的方向有什麼不對,然後就去了長明殿。進到堂室就見到了這個情景,慎思指著前面對自己帶來的下官如此說道。
下官向堂室望去,驚呆了。家具散亂著倒下的室內四處飛濺著血跡,地上留下了大片的血灘。頭顱幾乎完全被切斷的大昌的屍體橫臥在血灘上。
“……是母親發現的嗎?母親她……”
“受到了些驚嚇,但還保持著理智。”
下官叫醒同僚,把慎思交與其看護,然後去召喚在東宮門殿守衛的夏官,但發現長明宮的大門敞開著,而在門殿負責夜勤的兩名門衛也同大昌一樣被殺害了。
“……那麼,都有誰出入不知道嗎,住在東宮的其他人呢?”
“都在自己的宮殿裡。只是,太保現在不在。”
“太保──馴行?”
“是的,”小宰抬起褪去血色的臉接著說道,“下官們正在到處尋找,現在還沒有發現。問過太保居所嘉永宮的下官,說是太保說要去拜訪太師就出了宮,從那之後就沒有回來。”
意味深長的沉默。王父的死、然後是王弟的失蹤──這在意味著什麼嗎。
“……難道。”
朱夏呢喃著望向榮祝,然後很快搖了搖頭,那不可能。馴行和兄長砥尚相反,為人木納謹慎。這樣的馴行不可能對人做出暴行,更不用說大昌是他自己的親生父親,決不可能下毒手殺害。
像是看透了朱夏的想法一祥,榮祝點了點頭。
“總之要先找到他才行──還有,主上那邊呢?”
“已經稟報了。因為事關重大,所以眼下只安排人傳達給主上──還有六官長。主上和太傅太宰在左內府等候塚宰,說是想盡早當面商談。”
“我馬上去。”
榮祝說完,迅速整理好著裝便向內殿的左內府趕去。朱夏送出榮祝後,頹然坐到主樓的地上。
──這究竟是怎麼回事。
在王朝不穩、百官惶惶的這個時期,遇到這樣悲慘的事件。而且偏偏是王父被殺害,而王弟又下落不明。他們居住的東宮,位於守備森嚴的王宮的最深部。是除了王、在宮中居住的人和服侍在這些人側近的天官之外沒有任何人可以出入的禁域。慎思是榮祝的生母,但即使是榮祝也一次都沒能造訪住在東宮的母親。負責護衛的夏官守衛也只能到東宮門為止。因為東宮所處王宮的最深部,所以只需要守住門就足夠了。
(為什麼……)
在朱夏蹲坐在冰冷的地面上時,一盞茶器帶著芳香一起被送到了眼前。
“今晚您一直呆在很低的地方啊。”
“……青喜。”
“放低腰身(譯注:指為人謙遜)雖然是好事,不過這樣子會讓身體著涼哦。”
青喜笑著露出酒窩,拉著朱夏的手,讓她坐到了椅子上。
“好了,冷靜下來。看起來應該不是謀反。”
“不是……謀反?”
“如果有人想謀反,殺害太師又有什麼意義?”
“是……是啊。”
呢喃著,朱夏拿起茶器,手掌中傳來茶器的溫暖。
“這確實不是謀反。這樣說來是什麼人……基於私怨的行為。但會是誰?”
“想象不到。不過基本能出入東宮的除了住在那裡的人,就只有負責勤務的天官和守衛東宮門的夏官、兵卒了。”
“你是說這其中的人?”
“應該是吧,雖然我也懷疑是不是真的會有這種事。太師根本不是會招人怨恨的人……而且想一想,東宮內是不允許帶刀刃進來的。守衛東宮門的夏官雖然帶著兵器,但也不允許在佩刀的情況下進入門的內側。就算主上也不能帶劍入內──除了住在東宮內的人。”
朱夏幾乎把手中的茶器弄掉在地上。
“青喜──難道……!”
“不過不可能是東宮內的各位大人──話不聽到最後可不行哦。”
“啊……嗯,是啊。”
“長明宮的門衛被殺說明有什麼人來訪過,因為門衛整夜在門殿負責守衛。不過如果不是住在東宮的人,在訪問長明宮之前首先要通過東宮門是把?但既然在東宮門被看到了,那麼就算被長明宮的門衛看到也應該不要緊才對是把?”
“青喜,如果這樣說那兇手只能還是東宮裡的人了。”
“所以啊,”青喜笑了一笑說道,“我不是說了,話要聽到最後才行──如果是東宮外的人,必須通過東宮門。而那裡當然有門衛晝夜守衛,想不被發現地通過根本不可能,而且夜裡本來只有拜托門卒開門才能通過。這樣就意味著是居住在東宮內的人。東宮的各個宮之間相互獨立是吧,宮與宮之間各築有門扉,每道門都有門衛,而夜晚則會把門鎖上再加以夜勤看守。那麼東宮的什麼人為了訪問長明宮,必須首先從自己住處的宮門出去才行是吧?”
“應該是這樣吧……”
“對吧?但是做出犯行的這個人要怎麼封住自己住處的門衛的口呢?”
“這個……大概會像對長明宮的門衛那樣……”
“殺掉不就好了是吧?當然殺掉的話門衛們自然永遠不能開口了,但門衛被殺本身就會成為住在那裡的人外出過的証據。”
“那……是誰?不是東宮的人,也不是東宮外面的人。”
“一般地去考慮的話,不見行蹤的太保恐怕是可疑。但我也認為不會是馴行大人。”
這樣說著,青喜突然歪了歪頭。臉上顯露出奇妙的表情。
“……怎麼了?”
“不……沒什麼。我偶然想到了一個奇怪的事情。但肯定和這件事完全無關的。”
“什麼事?”
“不敢說,我想到了還有一個門。”
“還有一個?”
“對,在東宮的深處。”
朱夏睜大了眼睛──的確有,是後宮至東宮的後門,通過那道門就可以不必通過東宮門就進入東宮。
“……砥尚。”
確實,只有砥尚可能。砥尚夜間在王居宮的正殿休息,正寢的裡面是後宮。砥尚因為沒有妻妾,所以後宮完全無人,而這個後宮的背面的確有通往東宮的後門。沒有被使用的後宮現在徹底關閉著,因為其他出入口的門也關著所以那裡應該沒有門衛。也就是說只要是在正寢的人,取下閨門的門閂就可以不被任何人看到地進入東宮。
“啊啊,不用那樣嚇得臉色發白的。不可以瞎猜哦,一定不會有那種事的。”
“但是──”
朱夏腦海裡劃過一道思緒。對大司寇的諫言表現得激昂,叱罵之後又撤其職位的砥尚。最近的砥尚和他意氣軒昂的態度,明顯地失去著尺度。萬一是大昌對砥尚諫言,最後變成了爭執──。
“不行不行。其實不管是東宮還是後宮,區劃開的只不過是隔壁而已。雖然規則上在王宮裡不可以乘坐會飛的騎獸,但這也只是按照慣例如此,並不是真的乘坐不了。只要有能飛的騎獸,隔壁根本不算問題。穿過圍繞王宮的雲海,就是從他國一樣可以進入東宮。隔壁和門只是在觀念上隔開了東宮,實際根本算不上什麼障礙。”
“是……是啊。”
青喜用力地點了點頭,然後臉上又微微泛起愁色。
“倒是台輔更讓人擔心啊,在王宮裡發生了這樣的事情,但願不會對她的身體造成什麼不好的影響。”
Ⅲ
翌日,大昌登遐的消息在天官進行了公表,但沒有提及死因。面對本不可能死去的太師的訃報,眾官臉上露出困惑不安的神色。當日的朝議上,砥尚到最後沒有露面。第二日也沒有出席,但是傍晚時刻突然酩酊大醉地出現在採麟掌管的節州府,讓眾官困惑不堪。這天夜裡,朱夏和青喜被一起叫至左內府。
在左內府和天官一起等候的榮祝帶著疲憊的表情。大昌的訃報以來,榮祝沒有回過官邸。不僅榮祝,天官夏官還有秋官從那天開始一直奔走往返於內殿外殿,連好好睡覺的機會都沒有。盡管榮祝的操勞是不可避免的事,但朱夏相隔數日見到了丈夫憔悴樣子後還是吃了一驚。
“有事想問你們兩個──特別是青喜你。”
“問我?”
榮祝讓青喜坐到椅子上,自己也坐到桌子對面,太宰小宰等人站在旁邊。
“據說太師出事那天你和太保交談過,是這樣嗎?”
青喜點點頭。
“我和太保──嗯,的確談過話。我們是在鬆下園遇到的。我去給兄長送換洗衣服,在回來中途經過鬆下園看到太保,然後就在路亭談了一陣話。”
“談了什麼?”朱夏禁不住不安插嘴問道。
“有什麼不對嗎?太保那之後……”
“至今還是去向不明。太保那天一到晚上就和太師太博一起出了三公府,之後回了一次嘉永宮又馬上出去。出去前留了話說到了時限就可以關門。然後就一直沒有回宮,也沒有通過東宮門,完全不知所蹤。”
大昌遺體的樣子說明有人從背後劈了一刀。本來這是足以致命的重創,但不知該說是幸運還是不幸,大昌是仙,身受重創後仍然拼命奔逃,然後又遭到砍擊追殺。大昌傷口大小六處,大概是撲到在地時頭上被劈的那一刀奪去了王父的生命──榮祝表情扭曲著進行了說明。
“大概就是因此,長明殿內才會到處飛濺著血跡。堂室當然不用說,連回廊上也有──但是,大司馬說這很奇怪,說這如果只是一個人的血跡實在太多了。”
“那麼,難道連太保也……”
“不知道。堂室裡舖的地毯不見了,太保也許也被殺害搬了出去。或者,是太保斬殺了犯人,但自己又因為害怕而出逃。也可能襲擊太師的就是太保,有人從中協助,太保為了滅口又把此人殺掉。”
“不可能──太保不是那種人!”
朱夏叫喊道。榮祝深深嘆了一口氣。
“……朱夏,有流言說太保對主上有反意。”
啊,朱夏吃了一驚,“怎麼可能!”
“我也難以相信,所以也認為那只是流言。流言說太保可能是嫉妒過於優秀的兄長乃至產生恨意,所以乘主上遇到挫折的這個時期掀起事端。我以為這不過是下人們的胡思亂想也沒有仔細去聽。可是……”
說道這裡榮祝停了下來,然後重新面向青喜說道:
“所以想請青喜一定告訴我,在鬆下園你和太保講了什麼,太保有沒有什麼和平常不一樣的地方?”
“沒有,”青喜剛剛說出口,然後突然停住了口。“……不,這樣一說,那天的太保是和平時稍微有些不同。”
※ ※ ※
發生事件的那天,大概是太陽開始回落的時候,青喜這樣講述道。從內殿的左內府回來,他打算從鬆下園穿過,然後看到了坐在回廊旁邊路亭的馴行,當時馴行好像在想著什麼事情的樣子。該不該打招呼他本來有些遲疑,但看到了總不能無視,只好過去行禮問候,但馴行先張口說了話。
“青喜,好久不見了。在這裡幹什麼?”
馴行緩和了深刻的表情向青喜問道。馴行身為太保,官位遠高於青喜,但兩人都把太傅慎思當作母親。所以從高鬥時代起,他對青喜就一直十分隨和。
“好久不見了。我剛剛給兄長送換洗衣服去了。”
青喜回答完,馴行呢喃著是這樣啊,表情上又罩上了陰影。
“聽說榮祝近來好像留宿在左內府連日未歸。一定讓你擔心了吧?”
“只要關系到主上,他就總是放心不下。”
青喜露出笑臉。馴行也跟著微微一笑,然後馬上又沉下了臉深深嘆著氣。本來馴行就是長相瘦弱的小個子,這天看起來更顯得小了一圈,令人擔憂。
“……希望主上至少可以冷靜地多聽聽榮祝的話,最近的主上完全失去了尺度……”
“主上大概也有一點焦躁吧。”
“是這樣倒也好,”馴行低聲呢喃著。
“主上如果認清了處境,因此而焦急的話我也可以欣慰一些。但我怎麼看也看不出是那樣……只感到一天比一天變得不安。帶著這樣不遜心情的,不知是不是只有我一個人。”
“您覺得不安嗎?”
馴行坦率地點了點頭。
“台輔身體不適,就意味著主上正在行進的道路有什麼地方錯了是吧?可主上卻頑固地說有自信。”
“是啊……”
“的確,我也並沒有認為主上嚴重得完全在倒行逆施。但是沒有在倒行逆施並不等於就是正道。如果主上的確步履在正道上,那台輔既不會身體不適,國家的局面也決不會無法收拾。”
“是啊,”青喜含糊地回應道。
“──主上也正是明白這一點所以會那麼憂鬱苦惱,多次與王父叔母相談,甚至向我這樣的人征求過意見。可到了最近,反而說有自信了,而且是那樣地頑固。”
青喜也聽說砥尚到去年年末為止的確十分苦惱的樣子,時常去慎思他們所在的三公府和東宮。
三公和採麟共同輔佐王。從官職上說,三公位於宰輔之下,但並不是輔助宰輔,完全相當於王的謀士或教師。砥尚一度時常探訪三公府,甚至出入他們的居宮,可見當時曾有多麼煩惱。可是盡管這樣,砥尚突然變得向前看了。就是新年過後,採麟頻頻訴說身體不適,眾官中懷疑這難道是最糟糕疾病的前兆的流言開始出現的時期。
青喜沉思了一陣,然後忽然抬起頭看向馴行。
“太保好像把以前台輔賜給你的華胥華朵獻給主上了吧?”
砥尚的煩惱用一句話概括的話,就是理想的是非問題。打算向著理想施政治國,但國家一步也不向理想靠近。那麼華胥華朵應該可以糾正這個,在夢中向砥尚映出國家應有的姿態。
馴行點了點頭。
“因為看到主上那麼迷惘,我想或許這樣可以多少起到一點幫助。我想華胥華朵也許能消除主上的迷失吧。可是……”
“主上沒有使用華胥華朵嗎?”
“不知道。只是,我把它呈獻給主上時,主上十分不高興的樣子,斥責我拿了他給台輔的東西,給他丟了醜……”
“讓你為難了吧。”
“不過,主上總算收下了,說不定現在又還給了台輔。”
“那倒是沒有……前日,姐姐面會台輔時,台輔沒有拿著華胥華朵。”
據姐姐說,代替華胥華朵採麟抱在懷中不斷劃傷她臉頰的,是一支醜陋幹枯的樹枝──那個情景實在太過悲慘、令觀者心痛不已。
“是嗎……那久,也許果然還是因為主上使用了華胥華朵態度才變成了現在的樣子,時期也正好吻合。”
青喜眨了眨眼睛。
“這是……什麼意思?意味著華胥華朵對主上保証了他的理想沒有錯?”
“這不可能,”馴行極少見的幹脆地否定道:“也許應該說,正是因為結果不是這樣,兄長才不得不採取了那樣的態度。”
“啊……?”
“兄長至今從沒有錯過,不論什麼時候,兄長總是對的。我就是對此感到不安。一次也沒有錯過的人,只有一次,而且是在國政這樣的大事上錯了的時候,能不能承認呢?”
原來是這樣,青喜點了點頭。砥尚至今為止,恐怕沒有經驗過由於自己的過錯而導致的失敗。因此變得抵觸現實、固執地堅持自己的正義──不是沒有這樣的可能性。
青喜嘆了一口氣,自然地變成了沉重的嘆息。如果不能承認挫折,砥尚就沒有回頭的可能。這樣下去,砥尚的命運總有一天會走到盡頭。對榮祝和朱夏來說是朋友,對青喜來說也是值得敬重的黨魁,而且又同是被慎思撫養長大的兒女,這樣的砥尚將會和採麟一起走上不歸之路──。
“為什麼會變成這樣……主上到底犯了什麼樣的過錯呢?”
“青喜有沒有懷疑過你兄長說的正道?”
被馴行詢問,青喜感到有些意外歪起頭。
“沒有過……太保有嗎?”
青喜問完,馴行像是謎茫於怎樣回答似的閉口沉默了一陣兒,然後指著身邊,說坐下來怎麼樣。於是青喜在路亭的一角坐了下來。
“我對兄長追求著的東西是否真的是國家應有的姿態懷有疑問。實際上,我一直這樣想。”
說完,馴行帶著像是要哭出來的表情笑了。
“大概青喜會認為我現在才這麼說很卑怯吧。我自己也覺得很卑怯,但我還是這樣想。”
“我沒有那麼認為……”
馴行一直崇拜著處處都很傑出的兄弟。砥尚剛剛揭起高鬥的旗幟,他就立刻投奔到兄長身邊,即使被人和兄弟比較嘲笑其魯鈍也沒有表現出任何不滿,為了砥尚一直竭心盡力。這樣的馴行不可能對兄長說出異議。
“是嗎,”馴行低下了頭說道,“……我當時只感覺到有一點點疑惑。兄長言語中提到的國家應有姿態,實在太過完美,就像這座園林。”
說著,馴行手指向從路亭的格窗可以看到的鬆下園風景。
“這個是幽深奧妙的溪谷的風景。有滿覆翠綠的假山,有近乎完美的石峰,有從斷崖上湧出的泉水做成的清流。深山幽谷──這種風景就是這麼稱呼的吧。”
“嗯……大概是這樣吧。”
“但是,那個石峰其實連房檐的高度都沒有,一切都比實際的尺寸要小,只是人造的景色。正因為小,所以能用人手造出來,也能像這樣修整得很美觀。俯視溪流的鬆枝每一根樹枝都經過細心調整,沒有一根雜草,也沒有塵埃弄臟流水,眼前的這片景色裡,不美觀的存在完全被清除掉了……”
馴行站起來,眺望格窗外面,然後回過頭來面朝青喜。
“這樣的風景中,像我這樣既無特別才能、又毫無風度的人,沒有立足之地。”
“太保……您不要這麼說。”
“不用安慰我,青喜。我對自己有多大的器量還有自知自明。我承認兄長出類拔萃,他總是非常正確,沒有差錯,和我完全不一樣。兄長總是對我講述他理想中的才,那雖然是非常了不起的國家,但我感到有些失落。因為感到兄長講述的才裡面,沒有像我這樣的人的存在空間。”
“但是,”馴行說著,用力握緊了雙手。“世上的人,大概像我一樣的人比較多吧?”
“您不是……雖然是這樣。”
“兄長很了不起,朱夏、榮祝──高鬥裡的人也都十分了不起,在我眼中都很耀眼。但是,國民的多數是像我這樣的人。從大家眼中看來,又渺小又魯鈍毫不起眼……”
“太保,兄長和姐姐決沒有……”
馴行用力地搖了搖頭。
“現實的人身上有缺點有不足,並不是所有人都像兄長那樣完美。在我看來,兄長講述的理想就像要建造這個園林一樣的事。但是,建設國家就像要建造真正的深山幽谷一樣吧。現實並不是小石頭,要移動真正的巖壁建造成美麗的山路,要改流移木調整景色這樣的事,人真的能做到嗎?”
“這個……大概不可能吧。”
“兄長講述的才,我聽起來就像美麗的夢幻一樣,我曾認為正因為這樣才叫理想。不可能創造出完美理想的才,這種事兄長當然心中有數,但仍要這個想法置於心頭,為了能接近一步而奮鬥──我想理想就應該是這樣,所以不管怎麼崇高都可隊,正因為崇高所以才叫理想。”
“是啊……”
“但是,兄長真的想去實現那些想法。但是──要我來說,那樣的國家是牢獄。”
“──太保。”
“不是嗎?兄長描繪的國家裡,沒有愚蠢無能者的立足之地。所有官吏都必須明白正道、決不沉迷私欲、既勤勉又有能有為。而民眾則必須敬業守道、善良謙虛、勤勞向上。不是這樣的人從一開始就沒有考慮進去。那麼,不是這樣的百姓該去哪裡?被國家驅逐嗎,被殺頭嗎,還是為了讓這些百姓絕不會心生惡意不會怠惰地對他們進行監視矯正?”
“這個……”
“如果那是兄長追求的理想之國,對我來說就等於牢獄──對我來說,國家的應有姿態不是那樣的場所,是能允許一定的怠惰、一定的自私狡猾存在,有余地包容愚昧和無能的國家。我近來在想,真正的理想或許應該是那樣才對。”
“也許是那樣。”
“但是,兄長現在也在向著自己想像中的理想邁進,向著不可能實現的國家應有的姿態突進,而且對此沒有絲毫的疑問。我想是兄長錯了……我這樣說了,但他一點也聽不進去……”
青喜眼中的馴行,臉上帶著悲壯的表情。
※ ※ ※
“……講完這些,太保就閉上口沉默了。我帶著難以釋懷的心情離開後,就再沒見過太保。”
聽完青喜的話,榮祝深深地沉默了。青喜為難地抬頭看著榮祝,這時朱夏插口說道:
“……的確,太保說的話是針對主上的批判……但,太保假如、就算方一對主上報以反意,那麼又有什麼必要殺害太師?”
“這倒也是。”
比起這樣,不如說──朱夏險些說出口,但還是竭力控制住了自己。
馴行自三公府回來後馬上去了長明宮。這很有可能是他為了向太師──自己的父親大昌傳達自己的想法,為了找大昌相談。大昌也認為馴行的言論有一定道理,砥尚正好來到、或者被找來。兩人向砥尚諫言,然後演變成爭執。砥尚激昂中殺死大昌,而勉強逃走的馴行因為畏懼砥尚,逃出了王宮。
“……不可能是太保。據說太師是被硬生生砍斷了頭顱吧?”
榮祝驚訝地點了點頭。
“這樣的事,對太保來說可能嗎?馴行大人從高鬥時代起根本就沒怎麼拿過武器,你也記得對吧?”
和民眾並肩戰鬥的時候,馴行也因為害怕而不願去碰武器。一部分人暗地裡指責馴行,嘲笑他沒有骨氣。
“是啊……的確是這樣。”
“連武器都沒怎麼拿過、更談不上懂得劍術的馴行大人,有可能一劍就讓對方身負重傷,進而砍斷對方的頭顱嗎?”
榮祝陷入了深思。
“……的確,那應該是懂得劍術的人才能做到的……”
“犯人不是太保,榮祝,根本不可能是他。”
“也許是這樣,”榮祝說道,然後仰起頭望著頭頂。
“但是,那會是誰?”
呢喃著,然後榮祝突然睜大了眼睛,受驚了一樣望向朱夏。朱夏微微點點頭。榮祝也覺察到了那個可怕的可能性。
榮祝慌張地看了看太宰他們,然後重重地嘆了一口氣。朱夏也帶著失意嘆息著──就是這個時候。
堂室的門被唐突地打開。像雪崩一樣湧進來的,是身著甲胃的禁軍兵卒。站在先頭的左軍師帥,向著在場的眾人擺出一道書狀。
“塚宰以及大司徒、太宰以及小宰,涉嫌謀反,我等奉命前來捉拿。”
Ⅳ
朱夏愕然了,榮祝和其他人也同樣驚呆地站在原地。這到底是怎麼回事?齊聲抗議也徒勞無功,朱夏一同被捆綁起來,禁閉在左內府的一間空室。弄明白眼前發生的事情,是大司寇被左遷後代職指揮秋官的小司寇來到之後。
“太保欲圖大逆,殺害知道其企圖的太師,逃出宮城。然後,大司徒……”
被小司徒面無表情地呼喚,被縛的朱夏抬起頭。
“你和太保勾結、串通台輔捏造失道的流言之事已經查明。”
朱夏驚呆地張開了口。
“請等一下,這是在說──台輔身體不適是假的?”
採麟偽裝身體不適,朱夏與其面會捏造失道的証言,難道是想這麼說?怎麼可能,難道想說採麟也參與協助了謀反?哪個世界的麒麟會對自己的王舉起反旗!
小司寇制止了想喊叫出來的朱夏。
“不得反駁。”
語調雖然強硬,神情中卻透漏著深深的苦澀,小司寇也無法相信這樣脫溢常識的事情──。
“大概是塚宰通過自己的下官和太保勾結,有人目擊到有下官多次和太保密會的情景。”
“請等一下,”朱夏張口欲言,但再次被無視。
“太宰、小宰以及當日在東宮門擔任警衛的禁軍左軍將軍,也都協助了馴行兇行和逃亡。進而和塚宰勾結,把太師慘死的現場佯裝成突然悴死、妄圖掩蓋兇行。這些也均已查明。”
小司寇伏著雙眼,就像背書一般淡淡闡述著罪狀。
“以上人等,在接到秋官的通知之前要在自邸蟄居。出於溫情解開繩縛,但官邸將由兵卒封鎖,不可走出,也不可與旁人聯絡。”
說完,小司寇望向朱夏等人,像賠罪一樣伏下臉。臉上帶著困惑的兵卒上前帶人時,榮祝平靜地說道:
“只有一件事想問。”
小司寇背著臉,沒有反映。
“……這是主上得出的結論嗎?”
還是沒有回答,小司寇只是深深垂下了頭。
※ ※ ※
朱夏等人被縛著帶往燕朝南邊的官邸,到達主樓後終於被解開了繩索。大門被從外面鎖上,另有身著鎧甲佩戴著武器的兵卒加以包圍。
“對不起,兄長、姐姐。”一進入堂室,青喜就用快要哭出來的聲音說道,“都怪我多嘴和太保交談,把你們卷入這樣的事中。”
“不是的,青喜。”朱夏抱住坐倒在地板上的青喜的肩,“怎麼可能是你的錯呢?”
“但是……”
朱夏搖著頭,抬頭望向榮祝。
“榮祝……這是……”
朱更想問的,不用說出來也明白,砥尚相信了馴行謀反。大昌被害的夜裡,到底發生了什麼不知道。或者就像朱夏抱著的疑問那樣,是砥尚被兩人的諫言觸怒逆鱗,對大昌和馴行下了手。也可能砥尚和事件無關,但認為是馴行殺害了大昌並逃走。不管怎樣,砥尚把馴行的行為斷定為大逆。而由於青喜和馴行的交談,榮祝和其妻子、唯一見過採麟的朱夏也被懷疑為共謀。
“砥尚為什麼……”
榮祝像停止了思考一樣把身體深深陷在椅子上。
“竟然連台輔也懷疑,這種愚蠢的事,砥尚有什麼地方不對勁。”
“當然是有什麼地方不對。”榮祝低聲呢喃道,“……因為他是失道的王。”
朱夏一瞬間幾乎停止了呼吸。
“大逆是死罪……我們必須做好覺悟。”
“砥尚真的會殺我們?難道砥尚真的相信這種事?相信馴行大人會謀反,我和榮祝也參與了大逆這樣的事?”
“連台輔都能懷疑,其他人恐怕更難以逃脫幹系了吧。”無力地說完,榮祝望向朱夏和青喜,“……砥尚說得很對,朱夏。”
“說得很對?”
“不能相信對方時,不是對對方、而是對自己失去了自信。砥尚不是懷疑馴行,只是──明白了自己既然失道,所以想到馴行的謀反也不是不可能吧……”
“怎麼會這樣。”
“現在最痛苦最動搖的就是砥尚自己。砥尚一直以擁有崇高的理想自負,可是他還是失敗了。雖然表面上還不承認失敗,但他至少應該已經明白才不是什麼華胥之國。他本可以創造一個更好的國家,本應該成為一個更好的王──但現在與此相距最遙遠的不正是砥尚嗎?”
“……也許是這樣吧。”
“這樣子簡直就像扶王一樣,砥尚大概不得不想到這個吧,那麼會想到有人對自己抱有反意也不奇怪。大概有人會對自己輕蔑憎恨吧、甚至想幹脆反逆討伐吧──馴行、我、朱夏都是。”
朱夏捂住了臉──但是,砥尚真正輕蔑憎恨著的,是他自己。
“砥尚的命運真的在走向斷絕……”朱夏抬起了頭,“我們會怎麼樣……不,台輔會怎麼樣?”
是啊,榮祝低聲的回應道。
“如果能賜我們一死,那我們至少可以不必看到砥尚破滅的樣子……”
※ ※ ※
第二日一早,小司寇再次來到朱夏他們所在的堂室。走入堂室,小司寇讓兵卒把門關緊,滿面苦楚地朝向朱夏他們。
“……事情變成這樣,實在無顏以對。”小司寇小聲說完,表情蒼白地遞上一份書狀。“主上讓台輔前往奏。”
“這怎麼可以……台輔現在的身體……”
對朱夏的話小司寇悲痛地搖了搖頭。
“一定是……所以才會這麼想吧。主上自己已經無法繼續忍受呆在台輔身邊了。”
“啊……”朱夏苦澀地應聲道。砥尚是因為無法忍耐病患的採麟的存在。
“並且要你們兩人護送台輔。”
說完,小司寇望了望青喜。
“主上說允許你們帶上最少數量的人員隨行,送台輔到高岫的奉賀,在那裡有奏的人前來迎接。確實把台輔交給使者,整頓好台輔身邊事務後要你們兩人回到揖寧。”
朱夏有些不解,小司寇點了點頭。
“你們回來後會按照大逆的定性給予定罪處罰。就是說──主上在說要你們兩人不可回來。”
朱夏沉默了。這是砥尚對常年同伴的溫情,在對我們說帶著採麟去奏,然後別再回來。如果回來就必須要按慣例以大逆之罪賜死。
想到砥尚在憐惜自己的性命,淚水禁不住流了出來。砥尚直到現在還對榮祝朱夏心懷友情,但仍然要以大逆問罪。想到砥尚不能以斷然的態度一口否定這種事不可能,就不禁感到無比悲傷。砥尚已經被逼追到了聽不進去諫言、不能對他們傾吐和商討煩惱、不能攜手重建王朝的境地,已經不能相信自己到不能斷言他們不可能謀反的程度。想著自己一定被瞧不起吧、一定被輕蔑憎恨吧、因此而生的大逆吧,但又不忍心賜死。
小司寇用顫抖的手把宣旨交與榮祝。
“請……體諒主上的心情,無論如何不要回來。理解您離開才等待朝歌走向末期的心情,但您如果回來,主上就要背負上讓他更痛苦的罪過。”
明白了,榮祝低聲說著,握住小司寇的手。
“讓你承擔了這個艱苦的角色。我們明白你的苦衷,由衷感謝你。”
小司寇深渾低頭施禮。
“恕在下不遜,代表主上……祈願兩位大人今後多福多幸。”
※ ※ ※
又過一日的深夜,朱夏在宮城門戶的皋門再次見到了採麟。
“台輔……您感覺怎麼樣?”
朱夏一邊跪下行禮,一邊向夏宮抬著的轎子裡看去,但採麟只用沒有感**彩的目光看了看便不再做出任何表示。而榮祝則是第一次見到採麟因病衰弱的樣子,一臉愕然的表清。癱軟地橫躺在轎子裡的少女,目光虛恍,一只手牢牢握著一根枯枝。像是在避諱別人注目一樣,採麟被迅速移動到一輛略舊的馬車上。照顧採麟的女官只有三名。朱夏他們也坐上外觀陳舊的馬車。因為擔心受到牽連,青喜和其他六名下官與朱夏同行。他們無言地乘上第三輛馬車。
深夜的皋門緊緊關著。周圍沒有人目,只有兵卒包圍著三輛馬車。每輛車均由夏官把韁,跟隨五名兵卒,負責護衛或者監視──也許兩者都是。然後,皋門悄悄打開。在小司寇唯一一人的目送下,朱夏一行從宮城出發了。正可謂是蕭瑟到極點的起程。
到高岫為止,馬車要一個月以上,因為有採麟同行,不能住宿客棧。一行只好在馬車上起居,所以夜間馬車也可以前行。帶著天棚的馬車看起採粗陋,內部倒也裝飾得像樣,但仍然遠遠談不上舒適,旅途照樣辛苦。
更讓人辛苦的是採麟病重的狀況。採麟在馬車的臥榻上虛脫一樣地整日躺著,時而恢復自我念及百姓哭泣不己,哭累了就以悲痛的聲音怨念砥尚。漫長的旅途上,不論乘上哪一座馬車,採麟如同哀嚎的聲音都會清楚地傳到朱夏他們耳朵裡。特別到了旅途的後半,甚至服侍採麟的女官們自己也耐不住苦役、哭得倒下。時而需要朱夏代替憔悴已極的女官來服侍採麟。這種時候,更是無法塞住耳朵,不能避開視線。
“大家都會死。國土會被鮮血玷污,朱夏。”
“台輔……不會這樣的。”
“不。主上舍棄了才,從今開始可怕的時代就要到來了,妖魔出沒──而主上會比湧出的妖魔更多地撕裂百姓。”
“我也……”採麟用雙手握緊枯枝。“我、朱夏、大家都會被殺死,主上就會這樣把才殺死。”
“不會這樣的,”不管怎樣也要讓採麟平靜下來,只為了這個朱夏重復著苦澀的謊言,“主上一直很擔心採麟的身體,怎麼可能會加害台輔呢。主上只是想讓您在奏好好修養,請您放心。”
“不對。主上舍棄了,我們被丟棄了……朱夏不明白嗎?主上會殺掉無數的百姓,會把一切都拋棄掉。”
握著放聲大哭的採麟的手,朱夏只有不停地安撫。
“台輔,求求您了……”
“扮作一幅名君的樣子──卻什麼都沒有做到就把才舍棄了,明明說過要讓我見到華胥之國的……”
“台輔……”
“我一直相信主上等待著,朱夏。相信每夜的夢中都會看到才接近理想之國。但卻是一直在遠離,才連半點也不像華胥之國,一步還都沒有接近就不斷遠離了……明明那樣說好的!”
伏在床上的採麟突然抬起頭。
“啊……王氣又變暗了。”
“台輔。”
剛要出言相勸,這次採麟緊抓住朱夏。
“求求你,讓我回揖寧,不救主上不行。為什麼朱夏要舍棄主上?主上現在就像一個人在不停走向毀滅一樣。”
採麟看起來就像被對砥尚的思慕和憎惡撕裂一樣。從同樣的口中,曾經訴說過砥尚是多麼了不起的王、選擇了砥尚的自己曾是多麼幸福,而現在則在咒罵譴責舍棄百姓的砥尚,也同時譴責著朱夏,說她舍棄了砥尚。
“這樣實在太可憐了……”
每次和女官交替後,朱夏回到馬車都會痛哭。
“姐姐……”
朱夏抬頭看著因為擔心把手貼在自己背後的青喜。
“砥尚想待在台輔看不到地方的心情我很明白,但實在看不下去。”
採麟的病就是過失的佐証。這不僅是砥尚的過失,朱夏他們、被砥尚重用的官吏們全體導致的結果,才是採麟失道。如果只是因為疾病而衰弱──比如因為血的污穢憔悴──也許不會這樣痛苦,可是採麟的樣子過於悲慘了,讓人無法不避目不視──的確,這就是所謂的失道吧。這個現實殘酷地擺在朱夏他們面前。
“這就是我們所做的一切的結果……但是,為什麼?”
朱夏望著青喜和榮祝,她至今還看不到自己犯下的過錯。
“我們一心追求的事情過於理想,這是事實。滿以為自己明白正道,以為追求它就是追求理想。只要把這個當作旗幟,什麼都會順利。不否認我們的確曾經這樣想過。”
朱夏他們作為理想描繪的國府裡,不允許存在利用職權中飽私囊的官吏。所以有這樣行為的官吏時就把他們排除了。然而排除了這些人,國家無法運行下去了,不得已又讓他們復職。結果的確導致了失敗。但是,這是朱夏他們──是砥尚的罪過嗎。
對待走上邪道的官吏,只要查明他們的罪責、給予懲罰,他們就會醒悟吧,他們就會對沉溺罪行的自己反省而且感到羞恥吧。看到被處罰的人,犯有同樣罪過的人也大概會知錯悔改吧。朱夏他們有意無意的都這樣認為著。根本無法想像會有即使被問罪也不知羞恥、被處罰也不知悔改的人存在。這是現實,朱夏他們對現實認識不足,所以失敗了。這樣來看的話,也許的確如此。
“……可是,這是我們的罪過嗎?像太保講的那樣,難道我們做出了牢獄?我們並沒有對百姓強求正道,並沒有對不遵從者就加以虐殺。”
即使對待專橫的官吏,也只是免職而沒有處以極刑。裁決罪責時都懷著溫情,決沒有做出違背仁道的事。但是國家卻依舊走向荒廢──和採麟的荒廢一樣。
這樣旅行的中途,不願意也會看在眼裡,百姓的生活明顯的處於貧困。貧困的原因一半在地方官吏的榨取,剩下的一半則是朱夏的責任。雖然被委任治理土地,但朱夏沒能給百姓帶來恩惠。扶王的時代,大多數官吏都專注於中飽私囊,根本沒有顧及治理。到處是沒人照看荒蕪了的農地、沒有得到修補而被添埋的水路、損壞放置的堤壩、由於官吏的榨取變荒涼的市井街道。朱夏本來必須整治這些讓它們發揮應有的作用。該做的事非常明白,但國庫沒有把這個目標加以實現的富裕。不能對被奸吏榨取得窮困不堪的民眾再謀以重稅,砥尚這樣憐憫百姓減輕了賦稅,但如此一來國庫裡就沒有了充分治理土地的余地。
採鱗的病、國土的荒廢,百姓的窮困──旅途中的所見所聞就像在不停地印証著朱夏自己犯下的過失。這樣,到了看到高岫山時,朱夏終於深深地鬆了一口氣。
Ⅴ
奉賀是位於才國東面高岫山的城市。由才通往奏的關門前,奏的官吏兵卒正在等待。朱夏一行在此處下了馬車,在才國兵卒看護中通過關門,越過了高岫。立於奏國一團先頭的少女禮貌地施了一禮。
“見到諸位大人平安抵達,深感喜悅。我是宗王公主文姬,恭迎採台輔一行。”
“感謝,”榮祝首先回答道。接著表明了自己和朱夏的身份,對文姬的出迎表達了回禮。文姬點頭說道:
“塚宰一行長途跋涉,一定很勞累了,採台輔看來也很疲勞的樣子,我們準備好了奉賀近旁沙明山的宮殿──請。”
文姬指引的前面,是準備妥當的騎獸和由騎獸擔乘的轎子。從奉賀到沙明乘騎獸很快便就到達,呈現在眼前的沙明山是貫穿雲海的凌雲山。進入山腳的城門,穿過隧道便到了雲海之上,那裡座落著規模不大但規整完備的離宮,離宮周圍則是廣闊的園林。
“這裡是用來避暑的離宮。也許稍微有點冷,但考慮到台輔的身體,我們想離奉賀較近的這裡大概會好一些。”
把採麟送往正殿,交給女官後,文姬這樣向朱夏等人說明道。
“十分感謝您。”
聽到朱夏道謝,文姬微微一笑。
“能幫到一點忙我們倍感榮幸。如果有什麼不足或是不方便的地方,請不要客氣地告訴我。考慮到採台輔對這裡還很生疏,安排塚宰夫婦在正殿旁邊的廂殿,這樣可以嗎?”
“當然的。有勞您如此周到,感激不盡。”
事實上,離宮的每處地方的確都經過細心調整。到處裝飾著鮮花,眾多的下官傳立待命,為除了身上的穿著別無他物的朱夏他們,不光是衣物,連身邊需要的小物件一應俱全地準備好了。
“請先慢慢適應這裡,我盡量不起眼地在旁邊照看,暫時請把這裡當作自己家好好休息吧。”
朱夏叩首表示了感謝。
※ ※ ※
實際上,不論朱夏還是榮祝,身心上都需要休息。對這樣的朱夏他們,文姬盡心竭力地給予了關照。這給了朱夏繃緊的內心難以形容的安慰,同時也讓她深深感傷。被給予如此之多,讓朱夏切身體會到他國的奏堅如磐石的富余,這讓她不得不感到心痛。
──僅僅二十余年。
“只經過這麼短時間,王朝就要沉沒……”
朱夏透過被賦予的堂室格窗向園林眺望,落寞地呢喃著。
“在奏國人看來,才一定很可憐吧。”
文姬端來竭盡心意準備的水果,略顯為難地微笑道。
“沒有您說的那種事。治國安邦原本就很困難,特別是剛剛革命後,時日越短越艱難。”
“是這樣嗎……”
“當然是這樣,”文姬幹脆地回答,接著笑道,“朱夏大人和榮祝大人今後怎樣打算?據說兩位都是非常有才能的官吏。主上說如果可以,希望兩位大人能在奏國施展才華。”
啊,一瞬間,朱夏心頭掠過一陣喜悅。在才已經沒有立足之地,作為官吏的朱夏已經死了。從此往後該怎麼辦──她心頭抱著這樣的不安,同時也對自己作為官吏沒能充分盡到職責感到懊悔。如果能在奏這樣富饒有余力的國家,再次作為官吏從頭來過該有多好,朱夏這樣想著。
但是,榮祝冷冷地張口說道:
“多謝您一片好意,但恕我們不能蒙受如此厚愛。我們身負著讓才衰亡的責任,不能不知羞恥地受惠於貴國。”
“但是,榮祝。”
榮祝決然地搖了搖頭。
“朱夏,那樣不行的──我考慮我們差不多該告辭。”
“可是……”朱夏說道,“砥尚說過不許回去。”
“的確是這樣,但不能因此就這樣甘受著別人的溫情,棄才於不顧。我明白如果回去一定會被以大逆問處,但不見得肯定被賜死。砥尚既然說了要我們離開,也許會饒我們一命。”
“但是……”
“就算被賜死,那也是我們犯下的罪過的應有報償。”
“我們沒有做出大逆──”
“敢說我們沒有嗎?我們從革命開始就被賦予高位,卻沒能幫助到砥尚、沒能挽救朝歌。眼睜睜讓百姓陷入困窘,未能盡義於民,未能盡忠於主上。所以被責難為大逆決非不當,以大逆被賜死也沒有辦法。”
“……榮祝。”
“萬一,砥尚憐惜我們的性命,說不定還能為他做點什麼。恢復正道很艱難,但決非不可能辦到,我們為此盡力便可。即使結果沒能如此,如果能活著,砥尚破滅後,也需要有人守護百姓的生活才行,支撐空位的才也多多少少可以作為我們對百姓不義的報償。不是這樣嗎?”
朱夏沉默了。
“砥尚說了要我們送完台輔後回來,至少宣旨上這樣說了。那麼我們必須回去──是這樣吧,青喜?”
榮祝回頭望向靜靜站在堂室一邊的青喜。青喜輕輕地嘆了一口氣。
“……我想到兄長大概會這樣說。”
“你留在這裡也行。”
“別開玩笑了。就算只有兄長自己回去,我也絕對要跟您一起走。我不在的話,兄長就是上刑場肯定也要睡過頭的。”
榮祝笑了笑,轉向朱夏。文姬說道這怎麼好,但朱夏也點了點頭。
榮祝說得沒錯,是朱夏他們讓才荒廢了。這也許正是朱夏他們一味拘泥理想、過於輕視現實導致的。所以更不能在這個時候貪生怕死,把以犧牲百姓為代價貫徹至今的東西舍棄不顧。
──我們有為正道殉職的義務。
※ ※ ※
文姬一再挽留,但朱夏等人整頓好採麟身邊的事情後還是告辭了沙明宮,只留下了服侍採麟的女官和下官。仔細托付完採麟的事,朱夏、榮祝和青喜三人下了沙明山。文姬迫於無奈,只得為三人準備了騎獸。乘上由三名隨從把韁的騎獸,朱夏等人只用了兩天便回到了揖寧。隨從們在進入揖寧的城門前放下朱夏等人後,道一聲保重便立即起程返回了。然後朱夏他們徑直通過城門,回到王宮。原本──他們就是送完採麟回來了而已。
朱夏等人穿過五門回到燕朝,向內殿施禮問候。看到他們回來,砥尚顯露出極不高興的態度。
“塚宰、大司徒,為什麼……”帶著哽嚥這樣問的,正是送走朱夏等人的小司寇。他帶著朱夏等人回官邸,悲痛地說道,“諸位大人就打算這樣甘受處罰嗎?”
“那是主上決定的事,如果變成那樣也沒有辦法。”
榮祝說完,小司寇垂下了頭。
“……太宰和小宰怎樣了?”
“等待秋官的裁定。秋官在盡量推遲結論,尋找各種理由延長審議。因為主上也沒有說要趕緊……”
“主上情況怎麼樣?”
小司寇無言地搖了搖頭。
“看起來好像臉色很不好。”
“好像是飲酒過度所致。朝議上也多次酩酊大醉……朝議進行中也好像毫無心思的樣子,時而說出些意義不明的話,甚至有時唐突地叫喊出來,朝議基本都無法進行。”
“竟然已經到了這樣的地步,”朱夏禁不住嘆息道。砥尚也病了,砥尚的朝歌正以驚人的速度走向崩潰。
朱夏等人在小司寇護送下久違地回到了官邸。官邸內像是在他們不在的期間遭到了洗劫一樣,幾乎所有匆忙離開時留下的稍有價值的物品都消失了。
“這實在是……”
對著失去言語的小司寇,榮祝勸道:
“不必在意。比起這個,倒是官吏中好像有人也開始出現不穩的舉動。我們的這點私財不管怎樣都算不得什麼,重要的是要小心不能讓王宮的寶物受到損失,那些是以後拯救才的新王的東西。”
榮祝說完,小司寇表情扭曲著深深施了一禮。
Ⅵ
朱夏等人在自邸靜靜地等待裁決。從主樓抬眼眺望,面前的園林已經完全呈現出一片初夏的景色。被登用入朝受賜官邸以來,朱夏直到此刻都沒有過好好眺望這片園林的輕閑。忘我地奔馳了二十年,與榮祝見面也頂多是在朝議上,一直都是這樣的日子在延延地持續著。不知不覺中,自己也感覺這樣是理所當然的了。和青喜三人平心靜氣地眺望園林的事,可以說從未有過──就像完全覺悟了一樣,朱夏現在可以平靜地考慮著這樣的事情。
這樣等待著過了兩日,剛過正午的時候,小司寇跑了進來。
“塚宰,如果不介意,能不能請您換上這個?”
小司寇拿出的是下男下女穿著的袍子。
“……怎麼了?”
“太保找到了。”
“什麼!”朱夏禁不住喊出聲來。
“馴行找到了,在哪裡?”
“在水陽殿……死去了。”
朱夏震驚得停住了呼吸。小司寇這樣說明──收到朱夏等人邸宅被洗劫報告的天官,聽從榮祝的建議,檢查確認了王宮的御用物品。調查中發覺最近一段時間,宮中的奸吏看出了砥尚的王朝到了末路,開始放手掠奪王宮的財物。雖然這種行為還沒有波及到王宮的深部──路寢和燕寢,但天官和秋官經過協商,還是決定了加強巡邏。然後,在後宮的裡面──北宮主殿的水陽殿巡回檢查的天官,因為聞到強烈的腐臭,發現了太保的屍體。
馴行的遺體被地毯包裹著塞在水陽殿的小屋中。看起來死後經過了相當長時間,屍體腐敗到看不出原型,但從衣著判斷,知道就是馴行。
“那正好是長明殿不見了的地毯。從遺體的樣子來看,太保果然是在太師被害前後被什麼人殺害了。地毯裡面,有華胥華朵和屍體包在一起。”
“華胥華朵?”
“是的,而且花枝折斷缺掉了一段,也許是放在懷裡受到斬擊時折斷的。不管怎樣,北宮基本上沒有人可以進入,可以進入的……”
“……主上。”
小司寇無言地點了點頭。
“因為事情如此,難以向主上稟報,太宰、小宰也不在,真不知道今後該怎麼辦,沒人指揮一下大局的話……”
“我母親──太傅那裡呢?”
“已經通知了。太博說悄悄請塚宰來指揮一下怎麼樣。”
“是嗎,”榮祝呢喃地回答道,然後從小司寇手裡接過袍子,說道,“……我去吧,稍等。”
榮祝走向臥室後,站在堂室一邊的青喜開了口。
“小司寇……可以請問一件事嗎?”
“──什麼事?”
“華胥華朵折斷缺掉的部分找到了嗎?”
“沒有,”小司寇有些驚訝地回答。青喜做出思考的樣子,叫住扮成下男的榮祝。
“兄長,請好好檢查太保的身體,說不定折斷的花枝在太保的身體裡面──請您走好,路上小心。”
※ ※ ※
“……為什麼那麼說?”送走榮祝後,朱夏問道。
“偶然想到的,嗯,只是感覺而已。”
“不行,青喜。你坐下來,告訴我為什麼。”
青喜不情願地坐到椅子上,像是挨責備的孩子一樣蜷縮起身體。
“……太保的身體受了許多傷,太師被殺害時,太保也可能同時被害了是吧。不是說當時地面的血跡看起來不止一個人的嗎。所以,我想果然還是有太保的血在裡面。”
“嗯……也許是這樣。這能說明什麼?”
“但是,殺害太保的人為什麼把太師的遺體留在原地,只搬走了太保的遺體呢?當然多少理由都可能想到,但華胥華朵在一起、而且折斷了,我想這就是原因。很可能是因為什麼原因華胥華朵刺中了太保,這個時候花枝折斷了然後留在了馴行大人的身體裡。所以不得不把馴行大人的遺體隱藏起來。”
“……為什麼?可以撥出折斷的花枝的,不行的話,把華胥華朵和屍體一起放下離開不就行了嗎?”
“的確是這樣。所以……我想把太保的遺體隱藏起來,就是因為犯人不想被人知道華胥華朵在那裡……”
“為什麼?”
青喜沮喪地垂下了頭。
“華胥華朵本來是台輔的東西,而馴行大人把它獻給了砥尚陛下,所以持有華胥華朵的應該是砥尚陛下。”
“是啊……”
“我那天見到了馴行大人。馴行大人那時說了把華胥華朵獻給了砥尚陛下,而且看樣子獻上後就不知道華胥華朵怎樣了。那麼,華胥華朵什麼時候從砥尚陛下那裡到了馴行大人身上?”
“那天夜裡,砥尚拿著它探訪了東宮……?”
“我想是這樣,不過沒有確信。因為也有可能是砥尚陛下命令下官進去的。不過,那天如果是砥尚陛下自己拿著華胥華朵去了東宮,那麼我想砥尚陛下絕對不希望華胥華朵在那裡的事被人知道,因為只有砥尚陛下明白是自己把華胥華朵拿去的。”
“那麼……真的是砥尚?”
“也許,”青喜帶著悲痛的表情回答道。
“為什麼,砥尚要做那樣的事……”
“為什麼呢。更加不可思議的是,不知道砥尚陛下為什麼不挺起胸說是自己做的。”
“啊?”朱夏抬起了頭。
“砥尚陛下可是這個國家的王。就算砥尚陛下真的殺死了太師太保,又有什麼人能制裁主上?”
“這是……一定是砥尚的潔癖吧。砥尚不想被人知道自己做出了那樣殘虐的行為。就算不是這樣,在朝廷走向衰敗的這個時期……”
“即使這樣也不一定有要隱藏的必要。馴行大人本來也有謀反的流言。就算沒有,砥尚陛下只要說馴行大人謀反了,所以殺之以示懲處就行了。”
“如果有謀反,百姓和官吏會對砥尚身為王的資格產生懷疑的。”
“可是主上已經說了馴行大人心懷反意殺了太師,姐姐和兄長也與其共謀試圖謀反,而且準備以這個罪名制裁我們。”
“……雖然是這樣。”
“沒能斷言謀反──我想不是這個問題。如果是因為畏懼面對自己犯下的罪行,想把事情當作沒有發生,那麼不會隱藏屍體,而是說馴行謀反。因為就算隱藏起屍體,砥尚陛下還是知道自己的罪過。不怪自己,是馴行大人錯了,這樣說的話,就可以避而不視自己的罪過。”
“的確是這樣,”朱夏點了點頭。“那麼……為什麼?”
“不知道。不過我對華胥華朵很在意。砥尚陛下不管太師的遺體,卻藏起了華胥華朵。就像比起殺人的罪過,更懼怕華胥華朵一樣──到底為什麼砥尚陛下把華胥華朵拿到了東宮去?不,不光是華胥華朵……”
朱夏眨了眨眼睛,“不止?”
“當然是這樣。砥尚陛下拿著華胥華朵和劍去了東民。在路寢燕寢按慣例除了門卒和護衛,原本不可攜帶刀劍,就是主上,能夠佩劍的地方也只有他自己後宮的正寢。在仁重殿和東宮,就算是主上也不能帶劍進入。”
朱夏心裡一驚。
“砥尚陛下在去東宮時就特意攜帶了佩劍。是不是一開始就打算斬殺太師、太保另當別論。”
砥尚下定了決心去東宮,帶上劍,拿上華胥華朵。這不見得一定是殺意的表露,但這大概至少會是怒意的表露。去什麼地方要帶上劍的話,要麼是因為懼怕、要麼是因為怒氣。但沒有懼怕的理由,至少在那個晚上,長明殿裡只有消瘦的老人和軟弱無力的男人,都是連劍也沒有、對砥尚構成不了任何威脅的人。
“砥尚一定是發怒了……順著怒氣、握著劍和華胥華朵去的東宮……”
“我想是這樣。問題是為什麼華胥華朵和砥尚陛下發怒之間有關聯。”
“砥尚大概是在對馴行發怒吧,認為馴行拿了台輔的東西,讓他蒙受了恥辱。”
“都是馴行大人獻上華胥華朵時的事。那個時候發怒可以理解,為什麼時至今日才發怒?”
朱夏思考著,然後突然想到了什麼一樣說道:
“砥尚是不是用了華胥華朵?然後知道了自己理想的才根本不是什麼理想之國。所以──”
青喜嘆了一口氣。
“也許是這樣……不是很清楚。雖然不知道理由,但應該和華胥華朵有什麼關系。大概從馴行大人獻上華胥華朵時就開始了。”
“也許把,”朱夏按住了胸口。“……是這樣的話,那同時也是榮祝的罪過……”
“兄長的?為什麼?”
“因為本來勸馴行獻上華胥華朵的就是榮祝啊。”
聽到朱夏的話,青喜吃驚地睜大了眼睛。“兄長?是兄長這樣勸的?”
“我想……是的。我偶然聽到榮祝和馴行的對話。那時候,馴行正在為沒能對砥尚提出有益的助言、沒能起到任何幫助而煩惱。他說自己是沒有用的弟弟,說自己大概會被砥尚看不起。我想榮祝因此才勸他獻上華胥華朵。”
朱夏只是偶然穿過園林的樹林,因為是順路經過,並沒有聽到全部的對話。但是榮祝說獻上華胥華朵或許可以多多少少起到些幫助,這件事他會保密,這樣就算是馴行的提案了,只有這幾句話聽到了。
“……怎麼會這樣,”青喜表情突然變得僵硬起來。
朱夏皺了皺眉。
“這樣怎麼了?”
“啊……不,沒事。只是有點吃驚……”
“你這個表情可不像沒事的樣子。怎麼了,青喜?”
青喜表現出一副不知所措的樣子,幾次像是要找地方逃走一樣掃視著堂室、觀察朱夏的表情。
“告訴我,現在可是非常時期。”
“是……因為馴行大人非常幹脆地否定了……”
“什麼事?”
“所以啊,”青喜深深嘆了一口氣。“我見到馴行大人時,我說可能砥尚陛下用華胥華朵確認了自己的理想是正確的,但是馴行大人非常幹脆地否定說那不可能。我覺得這一點很奇妙。”
“為什麼?”
“因為馴行大人從來都很重視兄長的意見對吧。砥尚陛下說白就是白,就是這樣的人,不論什麼時候和兄長比都覺得自己不如兄長……這樣的人,竟然那樣幹脆地斷言,所以我覺得奇怪。”
“也許……是這樣。”
“所以──雖然沒有根據,我想說不定是馴行大人使用了華胥華朵。”
朱夏張開了口──有可能。馴行因為自己沒能提出助言而消沉,他把從採麟下賜給他的華胥華朵獻給砥尚前,完全有可能使用過。因為如果能知道華胥之國是怎樣的國家,也許就能提出有效的助言。華胥華朵只有擁有國氏的人才能使用,馴行是王弟,當然擁有國氏。
“那麼……馴行看到了華胥之國,知道了那和才──砥尚追求的才完全不同?”
“我想是這樣。因此才會那樣幹脆地否定。不過,所以有些奇怪。”
“奇怪?”
“對。如果馴行大人看到華胥之國,認為那不是才,那麼砥尚陛下使用了華胥華朵後,更不可能滿足。這樣考慮的話,那也許是砥尚陛下並沒有使用華胥華朵嗎?”
“這個……”
“砥尚陛下當時真的很迷茫,所以連日地探訪東宮,找太師和母親進行商談。砥尚陛下也應該明白自己座下的椅子就要壞掉了的狀況。明白如果不趁現在矯正道路,這樣下去遲早走到盡頭。在這個關頭,有人送上了可以告訴他答案的寶重,他能做到不使用它嗎?”
“……也許很困難吧……”
“是這樣吧?使用華胥華朵的話,我想砥尚陛下要麼會非常絕望,要麼會急速地改變施政方式。可是卻不是其中任何一種。砥尚陛下唐突地變得非常有自信。根據馴行大人的記憶,正好是他向砥尚陛下獻上華胥華朵的時候開始。”
“那麼砥尚使用了華胥華朵?所以獲得了自信──不,不可能是這樣。”
“應該是這樣。但是……另外還有台輔。台輔多少次地說過,夢中的才沒有一次和現實中的才重疊過,一直都在遠離,這就是說才沒有一點向在她在華胥華朵的夢中見到的華胥之國靠近。”
“大概是這樣吧,”朱夏垂下頭。想到過錯得竟如此深重,就感到十分恥辱、悲傷。
“但是,真的可能是連一次也沒有麼?”
朱夏仰頭望向青喜。
“至少剛剛登極時,砥尚陛下得到了天意是吧?王朝從最初第一步開始就完全踏錯了方向這樣的事──如果真的錯到這種地步,就算只有二十余年,可能保持玉座這麼久,從一開始可能會有天命下達嗎?”
“……應該沒有嚴重到那種地步。我們的確在許多事上失敗了,但也有看起來順利的時期,而且也有一點點沒有失敗順利完成的事。雖然也許只是我自以為是那樣。”
“是這樣吧……華胥華朵有什麼地方不對勁。傳說華胥華朵能在夢中讓人看到華胥之國,是不是這個說法原本就錯了。”
“不知道。為什麼這麼說?”
“說不定,華胥華朵根據使用者不同而讓人見到不同的夢。”
“怎麼可能?”朱夏吃驚地張開了口。
“但是,這樣想的話就可以說得通了。台輔使用了華胥華朵,但是台輔見到的華胥之國只是台輔的東西,所以那和砥尚陛下追求的理想沒有重疊過。馴行大人也使用了,然後馴行大人見到的華胥之國也只是馴行大人自己的東西,跟台輔見到的華胥之國不一祥,和才的現狀也不一樣。”
“怎麼可能……那麼你的意思是說砥尚也用了?砥尚見到了砥尚的華胥之國,這與他追求的目標一致,所以砥尚突然變得很有自信了……?”
青喜點了點頭,“我想華胥華朵讓人見到的華胥之國,並不是理想之國的名字,不是讓人見到國家應有的姿態。砥尚陛下見到的華胥之國是砥尚陛下理想中的國家。台輔在夢裡見到了台輔理想中的國家,大概那一定是充滿慈悲的國度吧,因為是麒麟的夢啊,那裡面連一絲一毫的無慈悲都不包含。所以那根本不可能和現實的才相重疊──我想應該是這說。華胥華朵並不指明正道,只是通過夢把使用者的理想展現出來。”
“但是,那樣的寶重有什麼意義?”
“意義當然有,因為人意外地對自己真正渴望著什麼並不清楚。”
“怎麼會,”朱夏失聲笑道。
青喜有點為難地皺起眉梢。“姐姐不會迷茫嗎?自己覺得看不清自己的時候呢?”
“這個……”
“比如說,姐姐從奏回到了才。可是姐姐被奏的公主問道能不能留在奏效力時,看起來很高興。那是因為您有心想留在奏是吧?但是像這樣,您還是回到了才。這是為什麼?”
“這是……因為我想榮祝講的也有道理。我確實一瞬間想過要留在奏。但是正如榮祝說的,我身上也有讓才如此荒廢的責任。我們曾經打著正道的旗號反抗扶正,和砥尚一起共同構築起王朝。既然這樣,又怎麼能在這時拋開正倒。”
“這是意味著您在要求自己這樣做不行,還是說無法舍棄?”
朱夏困惑了,青喜的提問實在很微妙。
“要說是我要求自己這樣做不行,也許是這說。我不想在這種時候做出舍棄正道的事。我想自己不可以這樣做。”
“不可以這樣做,這是您針對自己的禁止是吧?正因為您對舍棄正道這個行為感到有誘惑,所以必須要加以禁止是吧?”
“不是這樣。是因為我想做一個不會舍棄理想的人。舍棄的話絕對會後悔,我想一定會變得很討厭自己。我不想自己變成那樣的人。”
“即使這樣,也還是能感到誘惑,對吧?”
朱夏沉默了。好像感到自己是種很可恥的生物,無地自容。青喜微笑道:
“啊,請您不要做出那樣的表情,我不是在輕蔑姐姐。扔掉什麼正道,想在奏重新來過的心情,誰都會有。不可能不感到誘惑。您能夠壓抑住誘惑堅守正道,所以我認為姐姐很了不起。一開始就沒感到誘惑的人能守住正道是理所當然的事情,談不上什麼了不起。對罪行感到誘惑的人,卻能以斷然的態度遠離罪行,能做到這樣的人比從沒有感到過誘惑而做到的人了不起得多──是這樣吧?”
“是這樣嗎……”
“當然是這樣──不過,就像您這樣,人往往並不很了解自己的真正想法,我的確這樣認為。本來渴望那樣做,但會感到那樣做不行;或者想到自己如果那樣追求大概會讓事情變得更糟而感到不安,但因為對心裡感到不安的自己感到不快,所以故意做出沒有什麼不安的樣子;或者表面毫不懷疑地認為這樣希望理所當然,但在內心深處又無法認同。人就是這樣復雜,各種各樣想法交織在一起,或掩飾或扭曲著,卻把真正的想法掩蓋了起來。”
“……也許是這樣。”
“這樣的話,有華胥華朵就能起到幫助了。能把迷茫或混亂都去掉,讓人看到自己真正向往的國家姿態,就不必因其他雜念而迷茫了。我覺得華胥華朵就是那樣的東西,能過濾理想把不純的雜念去掉。”
朱夏點點頭。青喜露出微笑,然後臉上很快又蒙上陰影。
“問題是兄長有沒有覺察到這一點。”
“榮祝不可能知道,大家一直都以為華胥華朵能讓人見到國家的應有姿態。”
“是這樣的話就好……”青喜避開了視殘。“如果兄長明知道華胥華朵的真正含義,還特意勸誘馴行大人那樣做,那就是很嚴重的罪過了……”
罪,朱夏呢喃著,發覺到這一點的同時,感覺到內心像血液褪去了一樣開始變得冰冷。
華胥華朵並不能讓人見到國家應有的姿態,只是明確做夢者的理想。明白這一點,還特意給了砥尚的話。砥尚什麼也不知道地使用了華胥華朵,然後再次確認了自己的理想是正確的──這意味著眼睜睜地把砥尚推上了失道之路。砥尚使用了華胥華朵,這等於他白白失去了修正自己前進方向的機會──。
Ⅶ
朱夏這天沒能睡著。躺在床上聽到榮祝回來的聲音,但裝作睡著的樣子沒有出去迎接。現在沒法去看榮祝的臉。
榮祝知道華胥華朵是什麼樣的東西嗎?雖然認為他不會知道,但也覺得即使知道也不奇怪。採麟見到的華胥之國,連一次也沒有和現實的才重疊過,一點也沒有接近過──只要聽到過這個,就可能會對華胥華朵產生懷疑,只要產生懷疑就有可能發覺其真正用處。
如果已經知道,還那樣勸誘了馴行。如果是為了隱藏自己勸誘馴行的事實而保持了這件事的隱秘。那麼就意味著,榮祝明知道砥尚的夢不可能會端正地的前進道路──明知道砥尚會因此走向失道,而這樣勸誘了。就是說,榮祝導致了砥尚失道。
不可能是這祥。榮視是砥尚的朋友,是和兄弟一樣的存在。砥尚失道的話,支持他的榮祝也會有罪。擔心都來不及,怎麼可能會去特意促成那樣。
一面這樣想,一面又不禁想到是不是砥尚因此才會發怒。馴行獻上了華胥華朵,砥尚使用了它,然後獲得了對自己理想的確信,往錯誤的道路上突進了。砥尚端正自己的最後機會,因為華胥華朵失去了。砥尚知道了華胥華朵真正的意義──誤解馴行明白一切卻仍然獻上的話,那麼拿起寶劍和華胥華朵沖去東宮就是非常自然的事情了。
對,本來就有馴行有反意的流言。把這一點和華胥華朵的真正意義結合起來考慮,砥尚會認為被馴行欺騙也合情合理。
(但是……這個流言究竟什麼時候出現的)
至少朱夏從來沒有聽過這樣的流言,這個說法究竟從哪裡出現的呢。如果是什麼人故意傳播出這樣的流言,然後這個什麼人又把華胥華朵的真意悄悄告訴了砥尚──。
(不可能會有那樣的事……)
怎麼可能是榮祝。朱夏選擇為伴侶、毫不吝惜地傾注了敬愛的對象。這樣的榮祝,怎麼可能,好可怕──。
(不可能)
榮祝怎麼會讓砥尚陷入罪孽,他不是這種人。而且榮祝現在回到了才,如果是榮祝想從砥尚手裡奪走玉座自己坐上去,怎麼可能會冒著被大逆的罪名處死的危險回到才。
(絕對不可能……)
※ ※ ※
直到接近天明,朱夏才淺淺地睡著,然後聽到堂室傳來的嘈雜醒來,為了知道發生了什麼,正要起身的時候,青喜走了進來。
“啊,您醒了嗎?”
“發生了……什麼嗎?”
“聽說是主上不見了。”
“啊!”朱夏下意識叫出了聲,雙腿顫抖地問道,“為什麼……在哪裡?”
“不知道,官吏們在四處尋找。好像砥尚陛下的騎獸也不在了,官吏們都看起來相當慌亂,說主上也許是去見台輔了。”
“砥尚為什麼到了這個時候去見台輔?……青喜,馴行的事……”
“結果,大家還是在商量之後一起去跟主上說了。聽說砥尚陛下聽到消息後臉色變得鐵青,癱坐了下去。後來粗暴地分開眾人沖了出去,那之後人就不見了。所以大家都十分擔心。”
“是嗎,”朱夏呢喃著握緊了雙手。“……榮祝呢?”
“昨夜很晚回來了,照例進了書房再沒出來。剛才去通知後起來了,然後說為了暫時指揮眾宮去了朝堂,說不用叫姐姐也行,您要起來嗎?”
朱夏答應後,起身去了堂室,在那裡等待消息。但直到晚上也沒有任何消息,這時官邸外面傳來一陣喧囂。
“外面發生了什麼……?”
想知道,但朱夏沒法出去。本來朱夏榮祝都不能走出官邸的,門口有門衛看守。榮祝既然已經再三出入過了,對朱夏也有可能通融,但也不能就為了看看外面的樣子輕易請門衛讓她出去。
青喜像是明白了朱夏的心意似的點點頭,從堂室出去後,又很快返了回採,告訴朱夏外面沒有什麼。
“我給了門衛一點東西打聽了一下。”
“青喜……”
“非常時期,您就原諒我吧。主上不在的事傳開了,官吏們好像都徹底慌張起來了。有人趁現在出了王宮,也有人趁機物色值錢東西,一片混亂,不過也只是這樣。”
“是嗎……”這樣呢喃著,朱夏無力地坐回椅子上。
“……青喜,我很不安……心裡雖然明白不會發生那種事,但砥尚真的是出門了嗎?難道……”
“不可以說,”青喜斷然地回答道,“現在誰也不能確定。”
※ ※ ※
這天晚上,榮祝沒有回來。翌日黎明,直到晚上還是沒有回來。外面的嘈雜也停息下來,周圍恢復了氣氛緊張的寂靜。
到了天色轉亮,朱夏忍耐不住站了起來,說道,“……我出去。”
必須去見榮祝──朱夏顫抖著,無法再這樣只抱著不安地忍耐下去了。砥尚去了哪裡,真的是消失到了什麼地方也好,但如果不是那樣──
青喜嘆了口氣,從衣櫥中取出一件衣服。
“姐姐現在是蟄居中,所以請你盡量穿著得不起眼一些,就穿這件下女穿的衣服吧。”
朱夏點了點頭,接過了衣服。在臥室更衣出了堂室後,看到青喜也換上了同樣的短袍站在那裡。
“青喜,你這是……”
“當然是和姐姐同行了。被人知道蟄居中的姐姐出去了,可就大事不好了。如果被人發覺,就由我來擋著,到時姐姐什麼也不要管,只管趕回來就是。門卒那裡我打點好了──知道了嗎?”
“但是,青喜。”
“不用說了。好了,趕快走吧,等天亮了就麻煩了。”
朱夏躊躇地點了點頭,通過故意把視線轉向他處的門卒身邊出了官邸。天亮前,宮城籠罩在一片寂靜中。為了防止萬一遇到認識的人,朱夏低著頭,沿著青喜挑選的小路急急忙忙地向位於外殿的朝堂趕去。
一邊擔心被看到,一達登上基壇。大門處有兵卒彷徨不安地守衛著,他們熟識朱夏的相貌,但到底還是沒有阻攔。
“……朱夏!”
朱夏靜靜走入堂內,榮祝驚訝地抬起了頭。大堂裡面,不僅有小司寇、夏宮長大司馬,還有本該在蟄居中的太宰小宰,甚至包括被撤職左遷的大司寇。
“……主上情況怎樣?”
“還沒有找到,”說著榮祝走近朱夏,“怎麼可以隨便走出宅邸,而且是兩個人一起都跑出來……”
“榮祝,我有話想跟你說。”
聽到朱夏這麼說,榮祝微微皺起眉頭,望了望身後的官吏,然後點點頭,說道,“到這邊來。”榮祝指的是設在朝堂兩側的夾室。朱夏進去後,榮祝也隨後走了進去,然後青喜留在外面關上了門。
“──怎麼了,發生什麼事了嗎?”
對著向自己問話的榮祝,朱夏握緊了雙手。“榮祝……砥尚去了哪裡?”
“不知道。騎獸不見了,有人說可能是去了台輔那裡。姑且向沙明山放飛了青鳥,告訴那邊如果見到砥尚請告知我們,但至今沒有消息。”
“你真的不知道砥尚的去向嗎?”
榮祝吃驚地睜大眼睛,“我當然不可能知道。”
“是嗎,”朱夏點了點頭,接著問道,“有件事想問你。馴行心有反意這個流言,你從哪裡聽到的?”
榮祝的表情微激變得僵硬,說道,“……是啊,是從哪裡來著。這怎麼了?”
“是非常重要的事,請你好好想想。”
榮祝躲開了視線。
“這個嘛……好像是有誰悄悄告訴我的,也好像是在下官聊天時偶然聽到的……”
謊言,朱夏直覺到榮祝在說謊。這是她與榮祝長期共同度過人生後獲得的直覺。
“請查清流言的出處──不,我想調查。讓我去調查沒問題吧?”
“你這是怎麼了,突然間?當然,你那麼想知道的話,我會讓人去調查,總之在找到砥尚、我們的處分決定之前先靜下心來。”
“還是說,傳出這個流言的……是你?”
榮祝一瞬間流露出畏懼的神情,但立即回答道那怎麼會。表現得似乎平靜,朱夏卻已經明白他在心慌了──他們一起步履過的時間,足夠讓朱夏能夠看透他的這個心情。
“你為什麼勸馴行獻上華胥華朵?”
“什麼事情?”
“是你勸的吧?那時我正好路過你們旁邊。”
榮祝睜大了眼睛,流露出明顯的慌亂,“……嗯,我的確有那麼勸過。”
“明知道華胥華朵其實是什麼樣的東西?”
“朱夏,”榮祝看著朱夏,眼光中流露出被迫入窘地的神情。“你──想說什麼,從剛才開始就像在譴責我一樣。”
“……為什麼?”朱夏感到淚水在奔湧出來。果然,一切都是榮祝。“為什麼,要把砥尚逼到失道的路上,為什麼唆使他犯下罪孽?”
榮祝背過了臉,然後決然地轉過來,望向朱夏。
“不是我勸他犯罪。犯罪的不是別人,是砥尚自己的選擇。”
“是你那樣設計的!”
“怎麼想是你的自由,但你能証明你的想法嗎?”
“不能,我不想去証明。我知道了你的罪,這就夠了。”
“不是我的罪,是砥尚的罪。”榮祝說著,握住了朱夏的肩頭。
“不是嗎,一切都因為砥尚不是王的器量。”
“……榮祝。”
“我們犯下什麼過錯了,何時背逆過正道了?可是不管怎樣粉身碎骨地盡力,國家依舊毫無起色,為什麼?”
“這……”
“我多少次思考過,但想不到是高鬥的人才問題。他們都忠於職守不遺余力地工作著,遵循正道,為國家竭盡了全力。可才仍然走向衰敗,這究竟為什麼?”
“……可是砥尚也是這樣啊,砥尚也……”
“砥尚是王,和我們不同。要求我們的是作為官吏的器量,但對砥尚採說,是需要身為王者的器量。不正是因為砥尚有值得被下達天命的器量,天才把砥尚推舉為王嗎?然而他的天命盡了,砥尚不再具有為王的器量了──除此之外還有其他理由嗎?”
“實際上,”榮祝壓低了聲音,“我說馴行或許有反意的時候,砥尚連調查也沒有就信以為真。明白嗎?我決沒有斷言馴行有反意,只是提示出有這種可能性。但砥尚不僅沒能一笑了之,對馴行連詢問也沒有詢問過,也沒有有調查過就相信了。不能相信馴行,對他產生懷疑的是砥尚自己。不僅如此,砥尚連我們也懷疑了。不是我引發了他的疑念,是砥尚自己產生了懷疑。”
“榮祝,這稱不上理由。”
“為什麼?並不是我對馴行做了什麼。對馴行惱怒,提劍行兇的是砥尚自身。砥尚變得為了夢想就漠視國家現實的荒廢、即使這樣還對自己充滿自信的傲慢。對人充滿猜疑、無法控制感情、被激情驅使犯下最深重的罪行──變成這樣的人了。所以,是天放棄了砥尚。”
朱夏掙脫了榮祝的手,“是你想把罪過推到砥尚身上吧。”
“並不是我對太師和馴行下了毒手!”
“但是你把讓國家衰敗的罪過推到砥尚身上。嘴裡說著我們自己也有責任,你卻毫不認為自己也有錯誤。為了証明自己沒有過錯、所有的責任都在砥尚,你故意把砥尚推上了犯罪。”
“我──”
“你只要認為失道的不是自己就滿足了是嗎?即使自己被砥尚懷疑為大逆,被拉上刑場殺頭,這樣就沒有人相信失道的砥尚還是正義的了吧。罪過都是砥尚的,你就算死也是正義的……是這麼一回事對吧。”
“這是事實。”
“不是!”朱夏搖著頭,“砥尚對你來說,應該是相當於弟弟一樣的存在,同時也是朋友,是主君。是你背叛了這樣的砥尚,不去挽救還慫恿罪行,為了你自己被人稱頌為正義,讓他背負所有的罪過。這不是罪是什麼!”
榮祝臉色變了。
“你的這種行為哪裡有正義,哪裡是正道?”
榮祝無語沉默時,響起了激烈的敲門聲。“失禮,”青喜急促地說道,打開了門。
“怎麼了?”
“──主上他……”
“找到了?”朱夏急向外趕去。緊跟著青喜後面,表情歪曲著的官吏們一齊湧了過來。
“禪讓了!”
朱夏停住了腳步,“剛才,你說什麼?”
“白雉鳴叫了末聲。主上自己降下王位,禪讓了。”
“……砥尚。”
青喜扶住站立不穩的朱夏。大概是得知消息後馬上趕來了吧,衣冠不整的春官長大宗伯用手遮住臉說道,“因為是禪讓,所以留有遺言。”
白雉在王即位的同時鳴叫一聲,退位時鳴叫末聲。只有在禪讓的場合,會留下退位之王的遺言。
“遺言……?”
“遺言說──責難無以成事。”大宗伯說完,哭倒在當場。
Ⅷ
一時間,朝堂裡充滿了號泣和嗚嚥的聲音。想到官吏們至今仍如此仰慕著砥尚,朱夏就感到胸口被苦悶塞滿了般的痛苦。
“……砥尚。”
朱夏身後傳來微弱的聲音,是一半處於呆滯狀態的榮祝的呢喃。
“砥尚沒有從自身的罪過中逃走……做出了改正過錯的選擇……”
朱夏這樣說完,背後傳來小小的呻吟聲。緊接著榮祝從朱夏身邊走過,退出了朝堂。官吏們也隨之而去似的,紛紛站起,走出朝堂,大概是為了轉告這個訃報吧。和向著朝堂東面的府第走去的官吏們相反,只有榮祝的背影筆直地朝南面向下走去。
“……責難無以成事。”
聽到帶著傷感的聲音,朱夏回過頭,青喜露出笑容,用袖子擦了擦臉上的淚水。
“……果然是砥尚陛下啊。”
“砥尚想說的是什麼……?”
“一定就是這句話本身的意思──譴責別人、非難對方無法做到任何事情。”
“是什麼意思?我決沒有做出譴責非難砥尚的事啊。”
“不是的,”青喜搖了搖頭。“我想砥尚陛下是在說自己。然後,也想把自己得到的這個結論,作為教訓留給眾官們。”
“砥尚在說自己?指什麼?我不懂,他責難了什麼?”
“扶王。”
啊,朱夏吃了一驚。
“我想一定是這樣。我想起自己也曾被母親這樣說過。很久以前──還在高鬥的時候,砥尚陛下舉起高鬥的旗幟,兄長去參加了,我當然也很想一起去。所以我就勸說母親,說母親您也一起去吧,參加高鬥吧。然後母親當時就說了類似的話。”
“慎思大人?”
“他說責難別人容易,但不會因此改正什麼事情。”
※ ※ ※
“我信賴砥尚。”
──慎思這樣說道。
“但是,我不能讚同那個稱為高鬥的什麼組織。我也對砥尚這樣說了。”
“為什麼?”青喜向義母問道。
“你自己動腦思考。我不喜歡責備人。該說的話我已經對砥尚說過了,之後要靠砥尚自己考慮,然後做出選擇。”
“怎麼這樣啊。”
青喜說完,養母微笑道,“不可以吝嗇思考。”
“嗯……那麼,請至少告訴我一件事。為什麼母親不喜歡責難呢?”
“因為我覺得自己沒有那個資格。當然,如果僅僅是責備人,想說多少都能說出來。我對砥尚正在做的事情感到懷疑,嘴上說你做得不對容易,但無法對他說出怎樣做才是對的。”
“……我完全不明白。”
“青喜認為這個國家怎麼祥,王怎麼樣?”
“我覺得主上已經背離了正道,因為國家的情形真的很糟糕。”
“那麼,如果主上和台輔死去,青喜準備升山嗎?”
啊,青喜吃驚地眨了眨眼睛,慌忙搖了搖手,“我──您指我?怎麼可能。”
“為什麼?”
“我這種低微的人怎麼可能統治得了國家,砥尚大人或兄長的話也許可能。”
“哎呀?青喜自己根本做不到的事卻因為別人也做不到就譴責嗎?”
“嗯……不是,那個……”
“有資格譴責主上的,難道不應該是能比主上更好地統治國家的人嗎?”
“……也許是這樣。”
“我想對砥尚來說也是一樣。我也覺得才的現狀非常嚴重,也許可以說一切都是主上的責任。所以有人對主上提出非難也許是當然的事,結社組黨高聲吶喊或許可以把這份心情傳達到主上那裡。砥尚正在做的就是這樣的事吧。但是,在我看來不是這樣。譴責砥尚你這樣做不對也許很容易,但如果問我該怎樣做,我回答不出。想讓國家復興,的確需要讓主上改正。但我不知道為了實現這個該怎樣做。只是,認為砥尚正在做的事不對──但可以只因為這樣就譴責砥尚嗎?”
“……雖然是這樣。”
“所謂改正,就是這樣的事吧。能夠向對方說出不是那邊、是這邊時,才能稱之為改正是吧?”
“但砥尚大人不正因為知道正道是什麼才聚眾高呼的嗎?”
“也許是這樣。我首先告訴了他這不對。雖然我不能指出怎樣才是對的,但我跟他說我不能讚同你現在做的事情。不過既然他聽完我的話,還對自己要走的道路有自信,那麼就照砥尚自己希望的那樣去嘗試也好。”
“去嘗試也好……想不到母親還真是冷漠的人呢。”
“如果砥尚大人錯了呢?”
“如果明白自己錯了,砥尚是能夠接受並且能勇於改正的人,我相信他。”
慎思說完,露出一絲微笑。
“我並非知道砥尚在做的事是錯的,只是感到不適宜。既然感到了不適宜,就不能伸手幫他。但我無法對他說出怎樣做的才是對的,所以沒有譴責他的資格,也沒有想過去譴責他。所以青喜也可以按照自己希望的去做。你如果覺得砥尚做得對,就去他那裡援助他。”
“但是……”
那樣的話,等於青喜認為慎思的做法是錯的。青喜苦惱地抬頭望向慎思,養母笑了一笑。
“不用擔心我的想法,如果是我錯了而砥尚正確,那國家會因此朝好的方向扭轉。最重要的事在這一點。”
※ ※ ※
“我……直到現在才感到稍稍明白了一點母親講的事。責難人容易,誰都能做到。但是,單純責難卻不能告訴對方正確道路的話,從中產生不出任何結果。改正意味著要成就什麼事情,而責難什麼也成就不了。”
“我不懂,青喜。”
青喜稍稍遺憾地微笑道,“姐姐──姐姐不是也說過嗎?說我們結果還是什麼也沒能做到,從扶王時代起一步也沒有進步。”
“是啊……雖然不想承認,但這是事實。”
“那是為什麼?”
“如果知道就好了。”
“這樣考慮怎麼樣?想一想也許是因為自己沒有促使國家前進的能力。”
朱夏臉色一下子變得蒼白,不知不覺抬高了嗓音,“這……你在說我們很無能,說我和砥尚他們無能?”
青喜輕輕嘆了一口氣,“沒有能力並不是壞事對吧?我不能做到的事也有很多。比如,我完全不會用劍。要是被人說‘你不會就是不對的’,那我就犯愁了。每個人都有適合和不適合的事。”
“那你想說是我們不適合?說我們不適合參與朝歌,沒有施政治國的能力?”朱夏緊接著說道,“既然這樣,為什麼天要給這樣的砥尚下達天命?”
“我不是天帝,所以不知道。但是,是不是天帝看中了砥尚陛下追求高尚理想的那份真摯呢。”
“那你就是說……理想很高,但沒有實現它的能力是吧?”
“只是不適合而己。”
“不適合的人掌握著國權就是罪過。的確,人無能不是罪過。但王和治國不是這樣,玉座上不能坐上無能的王!”
“所以說啊,”青喜話說到中途停住、低下了頭。朱夏也察覺到了──是的,只有王不允許是無能的。不適合治國就不能被原諒。
“所以……砥尚失去了天命是吧……”朱夏呆然地在原地蹲了下去。
“姐姐,”青喜輕柔地說道,“這只是因為有砥尚陛下的遺言才這麼想的……說不定,是砥尚陛下從根本上誤解了什麼東西。”
“從根本上……?”
“責難無法成就任何事情。我覺得正是因為砥尚陛下從最開始就誤解了這一點,所以察覺到之後特意留下了遺言。”
“我不懂。”
看到朱夏搖頭,青喜微笑著蹲坐在她面前。
“治國意味著要去施政對吧。對砥尚陛下來講,就是必須要考慮應該怎樣去做。必須考慮著應該怎樣施政、怎樣治理國家,然後去追求國家應有的姿態。可是,砥尚陛下真的有考慮過這些嗎?”
“當然了!砥尚從高鬥時代就……”
青喜點了點頭。
“砥尚陛下一直在謳歌國家應該這樣那樣,我每次聽到時也總會感到陶醉。但是,到了現在才想到,那真的是砥尚陛下的理想嗎?……不,一定曾經是理想。但是,那個所謂的理想,是不是只建立在一味與扶王相反的基礎上呢。”
朱夏呆呆聽著。
“扶王的課稅重了,所以砥尚陛下就考慮到應該減輕。可這樣一來國庫就變得空虛,連座堤壩也建不成了。發生飢荒時也沒有糧食儲備,無法施米數民──對不對?”
“……是啊。”
“砥尚陛下對稅為何物,為了什麼存在、加重為什麼是罪、減輕又為什麼是善,真的有好好想過嗎。是不是只為了不像扶王一樣才減輕的呢。減輕賦稅會發生什麼,是考慮到這些後再得出的結論嗎……”
朱夏沒有可以回復的話語沉默著。
“母親說得很對,譴責人很容易。特別是像我們這樣,高舉著理想譴責人真的很容易。但是我現在覺得我們沒有靜下心來好好想過,那些理想是否真的能夠實現,是否真的是國家應該的姿態。看到扶王課的稅重,就那麼單純地認為減輕為好……”
說著,青喜嘆了一口氣。
“稅輕些為好,這的確是理想。但是,真的減輕稅後,就無法做到潤澤人民了。課稅重了人民艱苦,減了人民依然艱苦。把這些考慮在內,經過充分的思索再得出結論,大概必須這樣找到答案才行。而我們沒有經過這樣的摸索。”
朱夏終於明白了青喜說的話。所以,慎思也多少次對砥尚說過,要決定稅收就要看清現狀民情,然後決定出適當的稅制大概才是正道。被反問那應該是多少時,慎思沉默了。是的──對慎思來講,也一定無法指出多少才是正確的稅率吧。慎思提議嘗試一下怎麼樣的時候,砥尚拒絕了。砥尚說不能在被重稅折磨得疲憊不堪的百姓身上再加重負擔了。
“對砥尚陛下來說,國家的應有姿態是獨一無二而且絕對的存在。遵循正道的理想前方就是答案,不可能存在這以外的答案。在砥尚陛下眼中,似乎沒有什麼嘗試或者暫時的答案存在。砥尚陛下對自己的華胥之夢持以絕對的確信,無法接受受協。但是這個確信卻是通過譴責扶王培養起來的夢幻。”
“你說得對,”朱夏喃喃地說道。
朱夏他們的眼前是衰敗的王朝。朱夏他們只是滿足於非難扶王。朱夏對扶王的重稅提出譴責,但那並沒有經過任何深思熟慮。僅僅是看到百姓在眼前被重稅壓迫得呻吟而單純的感到義憤。譴責扶王為什麼課稅苛刻、不體恤民情,堅信應該減輕賦稅,但朱夏他們連想像都沒有想像過,稅減得太輕人民竟然也會艱苦。
是的──他們以為自己對正道自知自明。因為扶王失道了,扶王的行為屬於惡行是很明顯的事實。朱夏他們徹夜地聚會商討,譴責扶王、暢談國家應有的姿態、描繪出了華胥之夢。這的確是通過譴責扶王才孕育出的夢想。最開始暖昧的東西,隨著不斷找到扶王施政上的錯誤,逐漸變得具體。扶王做的事,只要不去做就好──這樣短路地去考慮,的確很容易就找到正道。
這種廉價的確信,僅僅維持了二十余年。和砥尚一起構築起的王朝比扶王的王朝還脆弱。
“……我們,的確很無能……”
國家是怎樣的存在,一點也沒有明白。治理國家需要的知識、思慮和方針都沒有。
“沒錯……我們真的只是外行。施政是什麼,我們一點叫沒搞明白。沒有明白卻滿以為自己明白了。以為自己既然能夠譴責扶王,就當然比扶王更懂得什麼才是施政……”
朱夏捂著胸口呆坐在原地,不遠處傳來輕輕的腳步聲。跑進堂室的是臉色蒼白的慎思。
“朱夏──青喜──,砥尚他……”
朱夏點了點頭。
“……白雉鳴叫了末聲。因為是禪讓,所以留有遺言……責難無以成事。”
慎思睜大了眼睛,然後低下頭,遮住了臉。
“是這樣……砥尚自己改正了……”慎思呢喃著,然後抬起了頭,“他是了不起的孩子,真的很了不起。”
慎思的表情聲音中帶著理解了一切的徹悟。是的──既然慎思教誨過青喜責難不等於改正,那麼對砥尚犯下的過錯,從一開始就應該非常明白。也正是因此,慎思當時就沒有參加高鬥。
“……慎思大人一直都明白是吧,我們沒有資格掌握朝政的無能。輕易地非難扶王,滿以為這樣就懂得了一切……”
朱夏說完,慎思吃驚的轉向朱夏。
“在您眼中,我們一定很愚蠢、很令人惱火吧。”
“別這樣想,”慎思說著,輕輕跪在朱夏面。“我怎麼可能會這樣看你們。”
“但是……”朱夏強忍住哽嚥。現在朱夏既感覺無地自容又對自己憤怒。自己不僅無能,而且對自己的無能居然是無自覺。
“不可以這樣責備自己。那麼朱夏現在明白了應該怎樣做嗎?”
“我們不應該掌握朝政,應該把它交給有資格的人去施行。”
“那是誰?對於空位的才來說,王和官吏是必要的,而目必須盡快。”
“這個……”
“不可以這樣的自責。對別人、自己都一樣,砥尚留下的話很對,不知道答案,只是譴責成就不了任何事情。”
“但是,”朱夏失聲痛哭起來。對無能的自己懊悔,更對毫無自知自明的自己懊悔。像是失去了居所般的痛苦──自己對不起百姓。
“我也參與了朝政。而且什麼才是正確的,到最後還是沒有明白。明知自己對朝政這樣無知無能,仍然接受了太傅的官位。但是──不管什麼樣的王一開始不都是這樣嗎?”
朱夏抬起頭,眨了眨眼睛。
“就是宗王,聽說以前也不過是市井裡一處會館的掌櫃。對那樣的宗王來說,會懂得何謂施政嗎?不管是朱夏還是砥尚──包括我,沒有必要為了自己不懂而感到羞恥。如果說有你應該感到羞恥──應該後悔的事情,那麼只有一個,就是沒有懷疑過自己的確信。”
“我們……”
“但是現在已經對它產生懷疑了是吧?明白了自己並非不是無知、並非沒有錯誤對吧?那麼,就可以把它改正──像砥尚一樣。”
“慎思大人……”
“砥尚是王。改正這個過錯的方法只有兩個。從現在開始反思自己的不足不明逐步改正,或者斷定自己沒有足以勝任的器量退位。砥尚選擇了後者。從感情上很想說只要從頭來過就夠了。但是砥尚選擇了後者,貫徹了自己追求正道的理想。砥尚沒能原諒自己坐上了玉座。”
“因為自己的無能……?”
“因為下手殺害了他父親和弟弟。”
啊啊,朱夏呻吟著捂住了臉。“……您已經知道了嗎?”
“稍微想一想就明白了。勸誘砥尚的人也……”
朱夏吃驚地望著慎思,慎思露出痛苦的表情。
“……雖然是出於窘迫,但榮祝的行為不能被原諒,作為母親,我覺得很可惜。對自己沒來得及在他變成那樣之前加以糾正感到懊悔,我對不起榮祝……”
“母親大人。”
“所以,至少讓我們來祈禱那孩子能自己改正吧。祈禱他不再罪上加罪增加恥辱,不會永遠背離他即使做出那種行為也仍要堅持的正道。”
領會了慎思想說的話,朱夏禁不住痛苦地喊道,“可是,那是……!”
榮祝出了堂室,筆直地朝南面向下走去──獨自一人。
慎思抓住慌慌張張要站起來的朱夏的手腕。
“堅強些。我們現在不能忘記真正需要憐憫的對象,我們肩上仍然擔負著百姓,剛剛失去王的百姓。”
慎思眼中浮動著淚水,但比起這個更顯露出一股決然的神情。
“砥尚為才留下了台輔,空位應該不會持續很長。砥尚直到最後沒能忘記自己肩上擔負著的東西。如果同情砥尚,我們更加不能忘記這一點。憐惜砥尚、榮祝的話,我們就必須背負起他們兩人的罪過爭取贖罪。”
說著,慎思轉向青喜。
“你也是,青喜。從現在開始,不允許你只想陪在朱夏身邊做個無位無責小人物的任性。”
“是,”青喜神妙地點了點頭,“遵照您說的做──黃姑。”
青喜對養母端正地施了一禮。王的姑母,熏陶出成為飄風之王的砥尚,給予他極大影響,一部分大臣把慎思的人品比作麒麟的貴色──黃色,所以這樣敬稱慎思為黃姑。
慎思毅然地點了點頭,望向朱夏的臉,然後終於像斷了線的木偶一樣跪了下來,抱著朱夏痛哭出來。朱夏緊緊地扶住慎思後背,忍受著慎思緊咬領口壓抑著的嗚嚥。
這時耳邊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呼叫朱夏和慎思的是小宰,聲音裡帶著顫抖。
心裡明白那消息會是什麼,一定是訃報──朱夏相信丈夫。
青喜默默地站起來,迅速走出堂室、關上了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