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定要爭,我不能失去平平。孩子是我的命,在最開始的時候,在最難的那幾年,我常常都想一死了之。死了就不用受這麽多的苦了。可是我舍不得平平,我死了,世上再沒有人像我一樣疼他,他還有病,我要給他治病,讓他好好活著,他還小……”
“你能面對聶宇晟嗎?”盛方庭問,“或許他會希望庭外和解,也可能他會撇開律師,跟你私下jiāo涉。”
“我不會再見他。”談靜很快說,“如果你能幫我請律師,一切都jiāo給律師去談。”
“OK。”盛方庭說,“那麽我介紹律師給你,只要你態度堅決,這場官司,有得打。”
東遠集團的法律顧問,辦事qíng當然特別的gān淨利落,沒費什麽周折,隻jiāo了一筆治安罰款,就很快把孫志軍從派出所裡保出來了。依著聶東遠的意思,談靜開的條件他們已經辦到了,余下的一切都jiāo給律師去辦,但聶宇晟堅持要見一見孫志軍。在聶東遠眼裡,這當然是多此一舉。但他向來拗不過兒子的意思,況且現在聶宇晟心神大亂,身心jiāo瘁,他也不忍心再給兒子施加壓力了。他只是堅持在見面的時候,要讓律師同時在場。
“你心腸軟,人家要是漫天要價,沒準你心一軟就答應了。律師跟著你,省得我不放心。”
聶宇晟也沒心思計較這些,事qíng發生之後,他的心裡一直空落落的,就像是在夢遊一樣。談靜跟他說了些什麽,他幾乎都已經不記得了,隻記得自己當時非常傷心,也非常絕望。事隔多年,她仍舊知道他的軟肋在哪裡,她輕描淡寫的幾句話,已經可以粉碎他的一顆心。聶宇晟壓根就不願意去回想,現在父親堅持,那麽就讓律師陪著吧。
那天在醫院走廊裡,聶宇晟根本就沒有正眼看過孫志軍,今天見到孫志軍,他不由得很認真地注視著他。大約剛從派出所裡放出來,孫志軍身上的衣服不怎麽潔淨,好幾天沒刮胡子,顯得蓬頭垢面的,乍一看,跟街頭的流làng漢差不多。
見到聶宇晟,孫志軍也沒什麽意外似的,就問:“有煙麽?”
聶宇晟摸了摸口袋,他雖然偶爾會躲起來抽兩支,但是身上從來不帶煙。還是律師遞了盒煙給他,他給孫志軍,孫志軍老實不客氣,拿了支出來,又問:“有打火機麽?”
律師看了聶宇晟一眼,直接把打火機給了孫志軍。孫志軍點上香煙,狠狠抽了好幾口,這才說:“瞧這陣仗,你是什麽都知道了?”
聶宇晟不願意多說話,他只是默默打量著孫志軍。孫志軍撣了撣煙灰,突然“哧”地一笑,說:“看什麽呢?難道從我臉上能看出來,談靜當初為什麽肯嫁給我?”
聶宇晟不願意問的也就是這樣一句話,他仍舊沒說什麽,只是默默注視著孫志軍。孫志軍又抽了幾口煙,把煙屁股就著桌子按熄了,也不管那煙頭在桌上燙出個白印。他說:“要不是你丫的剛把我從牢房裡撈出來,我這會兒就想再給你一拳。有什麽好裝的?要問就問!談靜為什麽會嫁我?她不願意孩子生下來是個黑戶!她打聽到孩子出生後,要有出生證明才能上戶口,但是出生證明要有準生證醫院才給開。你知道麽?當時我看她一個人挺個大肚子挺難的,我就跟她說,在我們鄉下,找熟人就能開到準生證,還可以把準生證的日子往前挪,不過得先領結婚證。談靜起初是不願意的,可是沒準生證,孩子上不了戶口,以後幼兒園、小學,哪樣不要戶口?就算是jiāo借讀費,也得有個戶口證明他不是黑戶。談靜想了好幾天,她這個人,最心軟了,唯恐將來孩子受半點委屈,於是就跟我回鄉下拿了結婚證。”
聶宇晟仍舊沒說話,只是放在桌子下面的手,慢慢又捏緊了拳頭。
“那會兒她懷著平平都七八個月了吧,記得回鄉下的車上,路不好走,一路顛來顛去,我還真擔心她把孩子生在長途汽車上了。回鄉裡領了證,還辦了幾桌酒席,都是她出的錢,她說她已經欠了我人qíng了,可不願意再欠我錢。你說矯qíng不矯qíng?”
孫志軍還在滿不在乎地笑,聶宇晟隻覺得心如刀割。他仿佛能看到談靜,那種小心翼翼委曲求全的樣子。他曾經恨過談靜,甚至就在剛剛的一瞬間,他也是恨談靜的,但是孫志軍越是這樣滿不在乎地講述,他越是覺得難受。談靜曾經吃過什麽樣的苦,他想都想得到。那時候她還非常年輕,剛剛失去唯一的親人後不久,又舍棄了她原有的一切,她到底是怎麽熬下來的呢?
“後來你都知道了,孩子生下來就有病,談靜把錢全花在孩子身上了,到現在也沒治好。”孫志軍突然咧嘴笑了笑,“不過現在你不都知道了?好了,這下子她可不用愁了,有你這樣有錢的親爹,還愁什麽?”
聶宇晟穩定了一下自己的qíng緒,才說:“是她要求把你保出來的。”
孫志軍又是咧嘴一笑,話語裡盡是挑釁:“一日夫妻百日恩,我老婆對我,沒話說。”
聶宇晟用盡全身的力氣,才遏製住自己想要一拳打上孫志軍那張臉的衝動。他不願意再多說,隻說:“那你勸一勸談靜,她提的要求我們都滿足了,她不願意要孩子,我也答應給她一百萬,請她放棄監護權吧。”
“什麽?一百萬?”孫志軍似乎沒想明白,過了好半晌,才冷笑了一聲,“姓聶的,你也忒小氣了吧,才一百萬就想把孩子買走?我們費了多少心血才把這孩子養大,一百萬?誰稀罕!”
“是談小姐要求的一百萬。”律師及時地cha了句話,“再說聶先生是孩子的親生父親,他有權要求監護權。”
“我跟你說話了嗎?”孫志軍惡狠狠的,“姓聶的,我不管你那有錢的爹怎麽有錢有勢,可是有一條,談靜不願意的事,我也不願意。你是平平的親爹沒錯,可是談靜是平平的親媽!她一把屎一把尿把這孩子拉扯到這麽大,她費了多少心血你知道嗎?她為了這孩子,連頭髮都愁白了。現在你突然就冒出來,給錢?給錢就能把孩子給買了去?行,你有權有勢,打官司就打官司好了,看到了法庭上,問一問孩子,他到底願意跟著誰?”
他這樣胡攪蠻纏,律師不由得又好氣又好笑,但是剛要說話,就被聶宇晟阻止了,他說:“是談靜親口告訴我,她不要孩子了,她問我要一百萬。”
“我才不相信呢!這孩子她看得比她自己的命還重,把孩子jiāo給你,除非她自己不想活了!”
說完這句話,孫志軍突然臉色大變,站起來就往外走。律師想要攔阻,也被他推了一趔趄。聶宇晟緩了兩秒鍾才想明白,他也變了臉色,快步走出去。沒想到剛一出門,就被孫志軍一把拽住:“談靜在哪兒?”
“我不知道。”
孫志軍揮手就給了他一拳,打得聶宇晟一個踉蹌。律師衝過來推開他,大聲道:“住手!”一邊說一邊就掏手機報警。孫志軍滿不在乎,說:“行啊,再把我關起來啊!姓聶的,我早就想揍你了,你再把我關起來啊!你他媽這時候冒出來逞能,跟談靜說要監護權!談靜生孩子的時候大出血,差點就沒命了,那時候你在哪裡?孩子一落地就是先天xing心臟病,談靜哭暈過去好幾次,央求我借錢給孩子治病,她生平都不肯求人的,何況是開口求我,她連命都不要了,沒出月子就想出去打工掙錢,那時候你在哪裡?這麽多年來,她跟親戚朋友都斷了往來,就因為借了他們的錢還不上,她覺得沒臉見人。她那麽要qiáng的一個人,那時候你在哪裡?姓聶的,今天你冒出來說要監護權,行啊你!有能耐你就再把我關起來,你看談靜會不會把孩子給你!一百萬?你不就仗著有錢嗎?你不就欺負談靜沒錢給孩子治病嗎?要是談靜有錢,能給孩子治病,你看她理不理你!你把她往死裡bī是不是?她欠了你的是不是?把她給bī死了,你就高興了是不是?”
最後一句話,幾乎是吼的了。聶宇晟覺得全身的力氣都盡皆失去了,連指尖都發涼。談靜吃過的苦,遭過的罪,從別人的嘴裡聽到,是他覺得最不堪忍受的一件事qíng。他其實沒有辦法想像,談靜是怎麽過了這些年。連孫志軍都知道她的辛苦,而在她的心裡,自己竟然不堪到了如此的地步,她寧可忍受一切世俗的苦難,也不願意向他開口求救。
不,在真的絕望的時候,她其實也開過口,比如那次問他要五萬塊錢,他卻隻給了三萬,還把所有的鈔票砸到了她的臉上。當時她蹲在地上,一張張拾著鈔票的時候,他就那樣走了,連頭都沒有回。談靜早已經心碎了吧,在命運步步bī迫的時候。最後她在酒店裡,問他要十萬塊錢的時候,她眼裡其實都已經空了,連眼淚都沒有了。
在談靜心裡,到底要如何恨他,才會在問他要錢的時候,都如此地不甘不願?她甚至同意讓孩子冒著生命的危險,去做那樣一台手術,也不願意對他說出實qíng。
她到底有多恨,才不願意他是這個孩子的父親。每次他都不願意去想,只要一想到,心裡就覺得痛不可抑。但是孫志軍的話就像子彈一樣,一顆顆打在他的身上,打碎他的五髒六腑。孫志軍這一拳頭揍在他臉上,可是心裡卻更痛,痛得他連話都說不出來。
聶宇晟把律師的胳膊拉住了,示意律師不要報警,他什麽也沒說,眼睜睜看著孫志軍怒氣衝衝地走了。談靜在哪裡呢?他其實也不知道。他到底做錯了什麽?談靜為什麽要這樣對他?他也不知道。他只知道談靜恨他,這種認知讓他徹底地灰心了。
很長一段時間裡,他覺得自己是恨談靜的。恨她無qíng地離開自己,恨她可以若無其事地嫁人生子。在知道真相的刹那,他恨的卻是自己。現在,談靜成了一道傷口,按一按會痛,不按也會痛。她為什麽把孩子生下來呢?就為了今天問他要一百萬嗎?
他已經不再對談靜抱有任何希冀了。很長一段時間裡,他都想,如果談靜回來,告訴他,她是騙他的,她從來不想離開他,他都會相信,然後馬上抱住她,告訴她,自己一直都在等著這一刻,告訴她,自己一生一世再也不要她離開自己。如今談靜真的回來了,而他和她之間,卻似乎再也回不去了。
年少無知的時候,似乎總覺得一切都是唾手可得。喜歡的人正好也喜歡自己,兩qíng相悅他也沒覺得是多麽神奇的一件事。他喜歡談靜,愛談靜,似乎只是本能的一件事qíng。而談靜對他呢?她在傷透了他的心之後,就離開了他。直到回來,她仍舊是個謎一樣。在得知孩子跟自己血緣關系的那一刹那,他心底曾經掠過最後一絲希望。而如今,這絲希望也破滅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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