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方的秋季比南方的冬季寒冷,木屋經過簡單修繕,加固圍牆和鋪頂茅草,遠遠看著像個住處,真正居住其中的我滋味自知。西疆沒有如此嚴寒的氣候,皇宮更是四季如春。富貴榮華的日子嬌養了無數陋習,而這些奢侈的習慣如同惡劣的氣候一般,很快被封凍,在孩子降生前,我需要準備的事情太多。歸根結底我需要錢,足夠的錢兩購置過冬所需的一切。
粗陋的冬衣早換了毛茸茸的臃腫皮衣,白皙的雙手粗糙生繭,背上腰際掛滿各色野物,這樣一副模樣的我,截著一副木訥男子的面具,踏人了漠北鴻賢小鎮的鐵鋪。
鐵鋪只有父子二人,父親是個佝僂背的瘦老漢,兒子卻健壯如牛。一見我來,父親放下了手中擦拭器物的活,起身笑問:「小哥又來修箭頭?」
我應了聲,將身上一半獵物,背後箭囊,一一鋪放在桌上。箭是消耗品,十支箭射出去總有一兩支損了箭頭,所以每次到鎮上來,我總先到鐵鋪修箭,然後再去酒店客錢賣了獵物,一圈走完,最後回到鐵鋪,箭也差不多修好了。
修補箭頭是個簡單活,所以老漢又問:「小哥放下那麼多野味,想來要換弓?」
「你如何知道?」我徽微詫異。
老漢翻揀著桌上的山雞野鴻,微笑道:「小哥的箭術比起我們杲北漢子也不差,看看這準頭,都是一箭貨。上回小哥來修箭老漢我就琢磨,小哥用三石的弓力道小了,使不出勁,得換個五石的。」
打鐵的漢子也順了句:「起初我也不信你這小胳膊小腿的,能用五石弓,可我老爹給我看了上回你打的那兩隻雁,箭頭准但創口大,這就是箭飄了力道不對。」
我心悅誠服地對老漢作揖,箭術上我實際是個初學者,「老哥說得不錯,我想換把合手的弓。」
老漢又要去了我背上的弓,細看後歎道:要讓讓賀牧大人看到你這弓,還有你連次來打的獵物,保準拉你人軍營。」
我一怔:打鐵的漢子停不下手,邊錘邊問:「怎麼啦?」
老漢持弓給漢子看了眼,漢子也是一怔,老漢罵道:「仔細手下活計!」
漢子又咚咚繼續錘敲,瞟我一眼。老漢轉面與我解釋,「小哥,你這弓粗劣不堪,定是在南人手上買的次貨。可你就拿著這麼把爛弓,射獵精準,你說要叫賀牧大人知道,還不把你拉進軍營?」
我汗顏,垂首道:「老哥謬讚了。小子就是打些野味混個營生。」
「眼下我大杲軍隊橫掃西秦,參軍是個不錯的出路,唉~……可惜小哥並非杲果人。」
我默默點頭,老漢心裡明亮,跑杲北的南人多為避戰,我是無心戎生的。
「不說了。」老漢放下我的三石弓,帶我到庫房選弓。
好歹我也算看管過昌王府兵器庫的司劍,鴻賢小鎮的鐵鋪倉庫對我沒有任何吸引力,只覺一堆黑黑沉沉,一片閃閃亮亮。庫房裡弓箭最多,也難怪老漢看破我的弓。
老漢掂了一把精美的長弓於我,一拿到手,我便知大不同我那把蘭石弓,不僅份量沉,弓弦也精良,更不用提製造工藝。我沒有去試拉弓弦,只拿在手上把玩。
「怎麼不開弓看看呢?」老漢笑問。
「這把我買不起。」我將弓遞還。
「試試又不花錢。」老漢沒接。
我點頭,以尋常力道開弓,放開手,弓弦回復清吟一聲。
老漢道聲好,「這是把四石弓,看你開弓如此輕鬆,五石都未必合適你。」
我頓時明瞭老漢在試我力道,當下我留了神,只試開到六石弓,七石便只開一半。可儘管如此,老漢看我的眼光也十分驚喜。
「賀牧大人能開九石弓,他的弟子能開七到八石,但他幾位都是虎背熊腰的杲北漢子,以小哥的身量能開到六石半,已經算了不得了!老漢我打鐵一生,看人從不走眼,小哥必定學過武藝。」
我估計我也能開九石弓,但我能在這兒開嗎?不能,所以我再次對老漢作揖,話還未說,這老油子已幫我說了:「小哥不用擔憂,這杲北會歌一招兩式的人多得去了,就南人稀罕。老漢今日只為小哥換了把五石弓,沒的說,小哥此次所獵全留下還不夠,下次再補!」
我聽得膛目結舌,前前面幾句很暖心,最後一句卻窩心。誰說杲人粗放不精明,這鐵鋪老漢精得出油了。
越強的弓越貴,我欠了一屁股債,背著一把毫不起眼的六石弓和一袋修好的箭,走出了鴻賢鐵鋪。總算老油子手下留情,沒拿光我此次野貨,給我留了一小半,還可以去換些米糧。
出鐵鋪後我刻意聽了下,老漢對他兒子道:「那南人的事以後莫要與外人道,世道艱難,他來漠北營生也不容易,咱們也別給人添麻煩。」「得,原來老爹擔心的是這個,我還以為你擔心的是欠債討不回來了呢!」「臭小子……」
我放下心來,大步走出小鎮。
再次來到鐵鋪,我沉默地放下一堆獵物,老漢囉嗦了一堆關於射獵的事。我本不喜與人多話,但他說得頭頭是道,能予我狩獵不少幫助,我便認真聽了。不想老漢囉嗦完了,取出幾個狩獵夾,結果就是我舊債剛還又背新債。
從老漢的話裡,我得知他姓夏,便尊稱他一聲夏伯。但是當夏伯問我名姓時,我領住了,遲疑了片刻才道:「姓朱。」
夏伯看在眼裡,轉了話題,「尋常獵戶用五石弓就到頂了,優秀的弓箭手用的弓都在六石以上。朱兄弟若無心從軍,就不要輕易在外人眼前顯露你的弓力。」
「我記住了。」
夏伯笑了笑,又道:「我那沒福氣的婆娘有個遠方親戚也姓朱,臂力不小,箭術高強。」
夏伯的夫人早死多年了,聽到這包含庇護的話,我確定夏伯不是尋常人。他既有眼力又多見識,而且他的鋪子也說明了他的不尋常。尋常獵戶用五石弓就到頂了,那我背上的六石弓,試過的七石弓意味著什麼?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秘密,沒那麼多好奇心就不會有麻煩,也不會煩惱。
我對自己說,我不想探究別人的秘密,可關乎自己的秘密要忍耐住不去探究,很難。彷彿只要一空下來,頭腦就會不由自主地運作探究那黑沉沉的隱秘。如果不是孕期日久,胃口越來越好,食慾分去了不少雜念,我想我會自覺將那隱秘猜測萬萬次
他早獲得天一訣,他將天一訣當做誘餌散佈於西秦,他一度設計懷有天一訣的我又驚異我獨創的天一訣音武……事隔多年後他再次將天一決投擲於南越,什麼叫天一訣殘篇?杜廣為何會施展天一訣手印,蘇堂竹為何毀去地宮八卦之門?恐怕他早就擁有天一訣,早年曾一度考慮過利用我這個天一訣傳承者,但不知情的杜廣在我眼底下顯露了馬腳,而知情的蘇堂竹以地官毀門暗示了我。
這樣的探究令我痛苦不堪。驀然回首,驚覺自己的愛人就是不共截天的仇人,而且還在清楚他不是一個善人的情況下,付出了全部的情感。過往的片段點滴成淚,冰冷如錐寒徹骨髓。冰晶閃閃密佈黑暗。每個難眠的寒夜,閉上眼,我就會陷入這樣的天地。前塵如夢,猶如一道讖語,預言了如今的這一幕。最初我在他的黑暗世界中幻見的點點星光,那是我的淚。它不是血紅的,也並非金色的,而是閃著黑色的冰寒之淚。
我竭力不探究下去,不僅為了我自己,也為了我的孩子。無論他的父母是什麼樣的人,孩子是無罪的。
換了新弓,添了狩獵夾,我的獵獲也增加了。還清了夏伯的債務後,我更多的時間留在了木屋裡。我的身子日漸不便,再不能無所忌憚地施展身法,懷孕八個月後,我不再前往鴻賢鎮,而去更近的村子換些所需。
第一場雪飄落的時候,村人善意地告訴我,以往冬季都會封山,如果不打算下山,食物一定要預備充足。我估算了儲備,足夠維持百日,再加上狩獵夾隔三差五的所獲,應該夠了。
踏雪而歸後,我取下面具,在木屋裡燒製晚飯的時候,來了位不速之客。因為沒想到會有人來,也長時間不運用氣勁感知,當那人走到門前,我才發現。
面具擱置在床上,一時間我只能用炭灰抹黑了臉。門被推開,我轉身看見一位獨臂男子。
「你是誰?」我問。
男人怔了征,而後道:「我是這屋子的主人,這屋子是我造的。你可以去問問附近的村子,我叫谷奇。」
我不知該說什麼,谷奇歎了口氣道:「我原先還想把你趕出去,但看你這身子,我如何忍心……」
「先進來吧!」我也只有歎氣。附近村子的人早告訴過我,木屋的原主人叫古奇,參軍去了。看他獨臂,定然是傷退了。我在屋子裡脫了外袍,挺著肚子明顯,倒叫谷奇為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