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先是微微俯身、朝著門外的那一眾人群作了一揖,繼而又衝著人們點了點頭,告訴人們夏家中人已安撫好了二少爺,有關二少爺這些天來的行為舉止與犯病狀況也都已整理完畢。
屋內主人有請,這老奴隨即示意眾人道,你們這些客人,現在可以進去了。
不過對於老奴的通知,站得最靠近門邊上的人反射弧顯然有些長,他們畢竟等了許久、且以為這是夏家主人安排的“考驗”、是在考驗他們的耐心、認為自己還要一直等下去,他們之前又聽別人講八卦故事聽得津津有味,於是一時半會沒能反應過來發生了什麽,隻愣愣地看著這年邁的老仆役從自己身邊走過,木然地聽著老奴宣布可以進入大宅的消息。
站在人群靠後的地方的人們這會兒倒先作出了回應,在老奴話音落下的同時,便頓然有激動的喊叫聲從距離夏宅大門較遠的那叢人群中響起:
“總算不用再被關在門外了!”一個聲音大喊著,“走,我們快走吧!”這激動萬分的聲音又如是叫嚷了一句,也催促著人群前進。
“……”
聽到了一陣嘈雜聲和議論聲的老奴無奈地回想著自家主人對噪音和無理之人的嫌惡程度,在主人的影響下也變得有些厭惡噪音的他把持著對面前這群修士或普通人的同情心而深深地歎了口氣,並於心中篤定,這群話多的人定會挑起自己那喜靜的主子的怒火。
夏家的主子對待自己討厭的人可是又狠毒又殘忍,大半輩子都用去服侍夏家、對夏家內每一個人都了若指掌的老奴這般心念道,此時此刻他也毫不掩飾自己在看向面前所有人時眼內所藏有的悲憫和幸災樂禍,而後又忽地打了個寒顫,再似是在警戒著什麽事物一般、小心翼翼地垂著眼眸掃視了一圈四周。
這是每一個在夏家中工作的仆役在這些年來養成的保命習慣,像他們這樣的在尊貴人士家中乾活的下位者,做任何事都需小心謹慎、注意有無“隔牆有耳”一事發生,因為一旦說錯了一句話、亦或是有一個小細節有所疏漏,他等的性命就再沒保障了:一不留神惹怒了夏家的家主,他等下人的下場亦會淒慘無比。
在朱紅牆中混得風生水起的夏家家主,似乎繼承了當今朱紅牆主人的喜怒無常,這位家主自認為他給家族帶來了光明的前途與無量的未來,他是族中的英雄,因而不管做什麽都可獲得同族人的原諒。
他隨時可能對某一位仆役大發雷霆,更有甚者,他還會刻意地去針對同輩人以及自己的妻兒,可能夏家的二少爺就是因為有這樣一個長輩,才會想不開發瘋的——但因為這位家主在朱紅牆內有地位、有幫手,族中的元老或與他的前輩們也真拿他沒轍。
大概確認了一番周圍的情況、確定周圍沒有夏家的其余仆役小廝、先前是自己太過緊張才會寒顫後,這老奴籲了一口氣,而後才循著聲音抬頭。
他將眼底的同情和嘲笑隱去,本想做一個好人而好心提醒這群為了利益連死都不怕的“勇士們”幾句、把夏家的規矩告訴他們,然後就看到了一幕很奇怪的場景。
不出意料地,他看見那些待在人群之後的人似是受到了什麽事物的召喚一般,紛紛急切地擠過人群、以非常霸道的方式朝他這邊湧了過來——雖早有預想,
但眼前人群的速度之快仍不免讓年邁體衰的他受到了少許驚嚇。 可接下來事情的發展就變得有些詭異、叫他有些點兒摸不著頭腦了:
他看見那些衝到了自己面前的人沒再繼續往前趕,就像是屋子的正前方擺了個路障一般,那些人並沒有徑直衝進敞開的夏家大宅中,而是停了下來、再而非常“有秩序地”排隊進入。
讓他感到奇怪的更是客人們待他的態度,他還記得,過去自己迎接外人進屋時,自己的駝背可會遭到客人們的嘲笑,但是現在卻無一人對他的殘疾指手畫腳。
他本應對這等事很欣慰的,理應感慨著自己終於見到了一群不會拿他的駝背開玩笑的人,也應改變自己之前對這些人的看法,可一見也有人路過他時掃了眼他的背,那副“嘴角一歪顯然是想說些什麽,卻又忍住了、什麽都沒說,隻憋著笑跟上了前面的人”的表現,他所感到的寬慰之情瞬間一掃而空。
老奴:“?”
老奴:“……?”
老奴:“!”
好家夥,老頭子憤憤想道,這些人才不是講禮儀、不會鄙棄那些殘疾人,他們明顯是提前做過功課、有備而來啊!
——那站在人群之後、或是說被擠在人群後方無能靠近門邊的,都是些從不把市井小事記在心上、只能站在人群外圍聽別人說話、自己卻一句也插不上嘴的人,他們早已等得不耐煩,一個時辰又一個時辰,就快在這扇門外耗了一天時間的他們已消磨盡了耐心,唯獨剩下對夏家的敬畏、以及對夏家所擁有的一切、夏家會給他們的賞賜的覬覦之心,和因臨界村結界而產生的責任感作祟,讓他們堅持了下來、沒有離開。
這群人就等著大宅中的人喊他們進去,讓他們有機會施展自己的“看家本領”、從而給宅邸中的人留下一個好印象了,現在夏宅的大門敞開了,他們當然不會慢吞吞地繼續浪費時間。
但剛才在人群外被迫聽了那麽久的小道傳聞,他們對那些信息再不屑也該明白了夏家的規矩,他們自知夏家家主喜歡有禮貌、懂禮儀的人,因此不能不給出來迎接他們的那老奴面子,直接衝進夏家大宅的舉動又會讓屋中的夏家人把他們當做是一眾粗鄙之輩——令夏家人對他們的第一印象就差到了極點的話,後期再如何討好,也不會有任何成效了。
所以,哪怕是心急如焚,他們也都站好了隊伍、一個輪一個地、不推不擠地爭當“文明人”,十分乖巧的跟著夏家的老奴走入了宅子中。
—
說也奇怪,那位倚靠在大門邊上、因等得太久而百般聊賴、所以才會和周圍的人談論起有關夏家的軼聞趣事的人,此時卻依舊靠在門口,似乎並沒有與其他的人一同進屋的打算。將其余人都送進了宅子中的老奴幾次打量他、用眼神提示他可以進去了、趕快進去吧,他卻是無動於衷。
末了,已經被之前客人們的舉動搞懵了的老奴終於下定了決心,出於對夏家家主的客人的“敬意”,他是經過了一番深思熟慮、也在心裡演練了許久才走至了那人身邊,壓低了聲音而試探性地問道:
“這位公子,您不是為了治好二少爺、才到這邊來的麽?”
倚在門邊的“公子”聞言抬起頭,似笑非笑地瞟了他一眼:“老爺子,”這個人語氣輕松得好似是在對熟人說話,“你先看清我是誰,再想想該不該問出這樣的問題吧?”
“哎?”老奴又是一愣,他確信自己與面前人不熟,過去也未曾見過這人的模樣——方才他亦已端詳過對方好幾遍了,也確定其不過就是一普普通通的、被夏家家主提出的治病報酬吸引過來的“客人”罷。
自覺眼前人可能是在戲耍自己的他張了張嘴,剛想說一兩句訓斥的話,眼前卻突然一花。
——不過眨眼的時間,站在他面前的人就忽然變化了形象,從一個他從未見過的陌生人,一下變成了那個他無比熟悉、也萬分懼怕的人。
“大、大少爺!”老奴瞪大了眼睛瞅著眼前的青年人,結結巴巴連一個稱呼都喊不利索,他已無暇分心去思考方才的自己怎會把自己的小主人看成了眼生的客人,將眼前人的模樣完完全全映入眼中後,他滿心就只剩下四個字了:
我命休矣!
也實在是可憐那位得了瘋病的二少爺,他的大哥即夏家的大少爺與夏家家主的性格相當,一樣的暴虐,暴虐之外也一樣的“喜怒不形於色”——而且這位大少爺比那家主還要厲害,平日裡總是笑臉迎人,誰也看不出他究竟有沒有生氣,只知道他一旦生氣了,那一切就玩完了,周遭的所有人都會倒霉——這其中以包括那位和他是“同類”的夏家家主。
我居然會犯這麽致命的錯誤,看到有人敢倚靠在夏家大宅的門口,就該想到這人絕非等閑之輩了……老奴驚嚇而悲慨之余,就像放棄了思考而聽天由命般在害怕得發抖的內心中寫了封寫了也毫無意義、根本就不會有人閱覽的遺書,他等著那些叫人心驚膽戰的詞句從滿臉笑意的大少爺口中蹦出,也顫抖著等待著大少爺給自己卑微的一生下達“判詞”。
“好了,別廢話了,你回去吧。”
但左等右等,在他覺得自己的心跳就快停止的時候,站在他面前的那尊瘟神卻說出了這樣的話。
他難以置信地、也是淚流滿面地抬起頭,這種時候就連他那直不起的背都被他強行撐了起來;他只看見對方朝他大度地擺了擺手,就這一小小的舉動,便險些讓他下跪。
“別忘了把我要的那幅畫拿出來。”夏家的大少爺隨後又語氣淡淡地提了一句,老奴唯唯諾諾地應下,也沒多嘴地去詢問“是哪一幅畫”,隻戰戰兢兢地快步走回了屋中——他不得不承認、也深感慶幸,還好在他感覺自己從鬼門關前闖了一回的這短短十幾秒時間中,他所恐懼的這個人,壓根沒拿正眼瞧過他。
“……”
“……”
目送著佝僂著背的年邁仆役走入了夏家大宅中,“夏家大少爺”眯了眯眼,嘴角不覺向上翹起。
“著實是一個古怪的家族。”沉默了半晌後,青年人對著無人的空氣,笑著發表了自己對夏家的看法。他同時又睜開那雙眯起的眼,有幾些異樣的光彩從這對深邃的黝黑瞳眸中一晃而過。
他再抬起手搭在了自己的臉上,整個人也在周圍人一晃神的功夫裡,消失得不見了蹤影。
——四周的人並無發覺任何異樣,好似在其余人眼中,老奴只是在門口停留了一會兒罷。
且在外人眼中,似是從最開始起,就不存在有那站在門口的、以分享夏家的逸聞傳記、講述著夏家家規的青年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