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眾妖怪向他投來的那仿佛能在人身上戳出一個洞來的尖利目光中,本想著要悄然離開、卻被一“熱心腸”的家夥一把推去了“聚光燈”下的顧斐略有點尷尬地扯了扯嘴角,眼見著身邊妖怪又一張嘴,似乎還想說什麽,他趕忙用眼神製止了對方接下來的話語,同時也爭分奪秒地在腦內思索起了化解當前局面、轉移妖怪們的注意力的方法。
好在事態發展並不及青年人想象的那般糟糕,青年人也遠沒有自己所想象的那樣“引人注目”,先前大部分妖怪站得離他們有一段距離,它們只聽見了權臻在衝著他大聲嚷嚷,並沒有聽清權臻所說的話。
而當妖怪們發覺發聲者是一個人類,又是“夏家的大少爺”後,它們就對他、以及他和“綠頭髮妖怪”之間發生了什麽、或是說那長著一頭樹葉頭髮的“同類”為何要如此大聲地說話失去了興趣。
它們大抵認為這僅是一段平日裡一天都會發生兩三次的“普通事件”罷,不足為奇——常駐於臨界村中、守護著這最後一塊“妖怪可棲息之地”的怪物們都已經習慣了,那和它們有仇的夏家人在平常的生活中總是會與它們起爭執、給它們尋來一些可有可無的麻煩。
——在臨界村內,妖怪和人類之間經常會不定時地約定“決戰”,所以對住在這座村子裡的生靈來說,看到“‘人’與‘怪物’兩者間大聲談話、妖怪還越說越‘激動’的景象,都能算是“家常便飯”之事了。
只不過就算如此,顧斐想,妖怪們看見了本應該待在夏家中的他,此地已不能久留了。
於是在最後一隻“能被看見”的妖怪收回它的“好奇的目光”後,他就神情淡淡地掃了眼站於自己旁邊的權臻,由於他前一次的“眼神警告”而抿著嘴不敢出聲的權臻立即會意,它伸手拉住了顧斐的衣袖,再牽著青年人往臨界村“出口”的方向走去。
“可以直接出去麽?”意識到身邊的妖怪是想將自己直接帶出臨界村後,顧斐下意識地出聲詢問道,同一時候也花了些力氣拉了拉權臻的手,示意它、告訴它現在的自己並不能輕易地離開村子。
——在朝“連接村外的通道”走去時,他的腳步稍有踉蹌,他知道這是這具屬於他的軀殼在和“夏滿”這一身份的執念相抗爭,而從抗爭的結果來看,難以置信,夏滿的執念似乎更勝一籌。
“它們可是巴不得夏家的人趕快‘滾’出臨界村呢,夏滿大人。”權臻語氣恭敬地回答道,“再者,我們都不會阻攔先生您的,先生想要做的,即為我們想要幫先生去完成的,因此,不必太過擔心。”
“……”
“先生?……幫助我?”
從綠頭髮妖怪說出口的話裡似是聽出了些奇怪且不一般的內容的顧斐不假思索便驀然聯想起了在臨界村村長家時、那位火焰人在將“赤魄長明的火種”交給他的時候說的那段話,那會兒,火焰人對他說,有一群“人”自願追隨他、侍奉他,讓他不要做出會令那些人大失所望的舉措。
現在,通過權臻對他的態度、再加上不久之前在夏家大宅後方的無人小徑中的那段“遭遇”,他已能確認那群“自願跟隨他”的“人”就是臨界村中的妖怪,並且,按照權臻的說法,應該是村內的所有妖怪都會成為他的追隨者,
雖說他並不清楚自己有何德何能,能讓這些瀕臨滅絕的怪物們雖不能說是死心塌地、卻也是心甘情願地奉承他。 就是不知他曾經遇上的那隻散發著耀眼金光的、對他滿是殺意的“太陽妖怪”是怎麽一回事了,他懷疑對方壓根就不是妖怪,或是說,是某些特殊的“存在”。
“是的,夏滿大人。”
對於顧斐的疑惑,名為“權臻”的妖怪畢恭畢敬地作出了回應,它對顧斐的稱呼好像有些混亂,不停地在“先生”與“夏滿大人”間變化,這或許是因為它不能確認此刻顧斐的立場、其中大概也有它摸不準顧斐奪走“夏家大少”的身份的原因的緣故在。
——顧斐並不在意有非人之物知道他這個身份是搶來的、不屬於他自己,只要對方不將此事發揚出去,只要聽說了這件事的人不相信,他就可當無事發生。
“我們可以直接出去。”當青年人點頭表示自己“明白了”後,權臻再一次對面前人道,同時也扯了扯對方的衣服,示意其無需太過緊張、隻用平靜地邁開步子、穿過通道走出臨界村就行了。
而被妖怪催促著離開臨界村的當事人卻在邁出了一步後又停了下來,再不緊不慢地抬了抬手:
“等一下。”顧斐說,“稍安毋躁,能否先讓我先完成一件事?”
“……?好。”
追隨著“人類”的妖怪自是沒有質疑人類做法的資格,權臻只是歪了歪頭、以此來表達出自己的不解。
它聽見眼前的人類以極低的聲音飛快地說了一長串話,緊接著,它似是覺著對方身上有什麽與“禁製”類似的事物“啪”地一聲破裂了。
——自己的“先生”身上還纏有它未發現的“限制”或“束縛”麽?它的腦海中突然劃過這樣一個想法,可還未待到它反應過來,就見面前的對方甩了甩手,再用目光示意自己:
現在,讓我們走吧。
—
天山山腳,臨界村
“夏家的兩位少爺都知道臨界村的村長已棄村離開,兩人亦明白,靠祭祀儀式‘破除’臨界村的‘和平’結界後,村子就會毀滅。”
“想那時,村內的怪物們會暴走、會有人受傷、會有人死亡,作為最接近獻祭陣圖的夏家,恐怕所有人都會成為祭品,祭祀陣圖沒有神識,不會特意地去規避夏家人、而隻選擇被夏家承諾給出的‘治病報酬’吸引進‘祭壇’的倒霉鬼。”
“夏家的家主也清楚這件事,所以在夏家人剛開始謀劃此事時,他就找了一個借口撤出了臨界村,前往了朱紅牆內那無比看重自己的輝煌之地‘新主’身邊,他知道若由自己主持祭祀儀式,自身也會命喪於祭祀陣圖內,於是他就把與自己有恩怨的兩個兒子當成了自己的替死鬼。
他給小兒子洗腦,再將家主之責托付給性情雖暴虐、卻很會忍耐、也很重視夏家的每一個人的大兒子,讓兩個人出自內心或被迫地怨恨起了妖怪,自願被他利用。”
“但在幾年來的設計與安排中,這兩位少爺已發覺了夏家家主留下的‘自由設想’是一個天大的騙局,夏家的家主還在朱紅牆內等待著‘欣賞’儀式的最終成果,他們因而無法阻止祭祀儀式的展開,卻也不想留在這座村子裡,不願斷送夏家的前途,也不願讓自己送命。”
“所以,他們已約定好了離開。”
—
“我已知道了臨界村的結局,因此並不想留在這座村內;我已經為夏家安排好了後路,所以可以安心離去。”
“啪!”
在顧斐費了些心思、為“夏滿”在夏家計劃的關鍵時刻卻要離開臨界村的舉動找到了一個盡管牽強、卻也勉強說得過去的借口後,他忽地感覺自己的“軀體”內有什麽東西破碎了、不見了,那些原本禁錮著他、讓他不願踏出臨界村的執念亦驟然消失。
他也不知是他找的那個理由僥幸襯了夏滿執念的意,還是夏滿的執念只是看起來強大,實則只要旁人勸說幾句、這一執念就可被了結。
但,過去的事情已與我無關了,青年人長舒了一口氣,如是想道,他自覺自己解決了一個棘手的麻煩,嘴角也不禁微微上揚。
他隨後側過頭瞅了身旁似是有些緊張的妖怪一眼:“好了,我們走吧。”他說,再抬手指了指眼前那離開臨界村的通道。
“嗯?嗯,好!”權臻用力地點了點頭,“不過,我突然想起了一件事,夏滿大人,你等我一下!”
喂,現在是流行回合製地辦事麽?顧斐好笑地心念了一句,可接下來那妖怪的荒唐舉動卻讓他不覺目瞪口呆:
“各位!”他只看見權臻朝那些已對他不感興趣了的妖怪身邊, 用著和之前它介紹自己時同樣大小的音量衝著那群目光冷漠的妖怪們喊了一句,“你們都知道吧,這座村子要毀滅了!”他聽到權臻對自己的同類們這般說道,也在這一瞬,感覺到了怪物們向自己投來的各種各樣的眼神。
其中有充滿惡意的,有迷茫困惑的,還有憤怒的——顧斐當然理解它們為何會感到惱火,因為它們不願面對的真相,就這樣被似是沒心沒肺同類無情地喊了出來——不,他想,作為執念化身的它們本就沒心沒肺。
“我們要離開這裡了。”在顧斐“伸出手欲阻止卻只能默默放下”的欲哭無淚的舉動中,就將成為眾矢之的的綠頭髮妖怪好似什麽也沒察覺,仍然大聲地說著話,“先生回來了,”它說,又問,“我會跟著他離開這裡,你們呢?”
“等等,這算什麽……”顧斐一把抓住了權臻,他無法理解對方是怎麽想的,才會說出這些話來。
“……哎?”
——但在他手搭上權臻肩膀的那一刹那,那些來自周圍妖怪們的並不友善的目光,突然就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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轉頭,他看見了光。
七彩而夢幻的光芒,從那些目光回復了平靜的妖怪們身上綻放了開來,隨即又聚在了一起,就像是不久前、偏僻的無人小徑中的妖怪所做的那樣,一齊朝著他湧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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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說,就連被人類視作怪物的妖怪們,都願為你赴湯蹈火、兩肋插刀。
“所以,你可不要辜負了它們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