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送走了來訪者而無所事事的施先生的好心相助下,李長歌終於讓村落中的最後一個病人病愈。他伸了伸胳膊,舒展了因長時間彎腰查看床榻上的病人而酸痛難忍的身子,抬頭看向施先生的眼神中已帶有一份深深的崇敬。
由於施先生和印長明認識,他原本就將施先生當作一位需要自己去尊敬的人,後來又聽那些逃回來的村民們說了施先生在邪/教總壇中的遭遇,他認為施先生勇氣可嘉;沒想到對方還如此的博學多才,比他這個符咒的“擁有者”還熟悉每一道符咒的用途,在救人時替他節省了不少時間——這讓他更加敬佩這位敢於與狂信徒“鬥智鬥勇”的“凡人”了,而一想到對方竟是一名凡人,他又為修真界感到惋惜。
“施先生,恕我無禮了。”於是在送痊愈的村民們離開屋子後,他一邊清點著手中剩下的符咒,一邊對同樣想離開屋子的施先生道,“我覺得像您這樣的人,不踏上仙途真是可惜了。”
“我也沒辦法呀。”施先生似是早就猜到了李長歌會那麽說,他停下了往門外走的腳步,眼珠一轉,笑著回答道,“我與你師兄也說過了,我天生不適合修仙問道,這也許是天機吧,天命難違啊。”
李長歌聽著施先生的話,抿了抿嘴,歎了口氣:“如果不是這樣的話,我想各大門派應該都會爭相把您攬過去的。”
他的語氣誠懇真摯,全然是肺腑之言,說得是讓施先生臉上的虛假笑容綻得愈發燦爛,“不過有您在這裡的話。”他又道,“相信謝仙村在擺脫假神的陰影后,會越變越好的。”
李長歌因施先生在必死的環境下硬是堅持了兩年,便自動遺忘了身為凡人的對方是被同樣是沒有靈力的普通人的狂信徒抓去地下關了那兩年的事,施先生也沒想著提醒他,青年人理了理自己身上的衣袍和手腕上的鐵鏈,聽著面前人對謝仙村未來的期望,莞爾一笑。
“對了,我能問問一個小姑娘的事麽?”李長歌在把散亂的東西一股腦堆進劍匣中時,忽然想起了之前在除魔時第一個去查看的小女孩家。
他跟施先生形容了一遍女孩兒的樣貌,又提到了女孩偷油救人的事情,“我用符咒減輕了老人家和赤魄長明間的聯系。”他說道,“老人的病我也治好了,只是不知道那小姑娘怎麽樣了。”
先前去“偷看”時,他沒在屋中發現小女孩的身影。
“應該是被抓去總壇了。”施先生轉頭望向屋外,淡淡道,“現在該回家了吧。”
李長歌聞聲籲了一口氣,又撓了撓頭:“我其實很擔心她。”他嘗試著解釋道,“因為凡人動用和神器相當的‘赤魄長明’的力量或許會影響使用者的因果。”
“她的命數可能因此改變,不知是往好的地方改,亦或是……”
或是變得更差,當前這般還能苟活,往後或許生不如死。
而且,神器對使用者的資質要求很高,更別提是一樣已經淪為邪物的“神器”,被赤魄長明吞噬的靈魂和圍繞在赤魄長明周圍的邪氣還可能侵蝕凡人的心智和魂魄,這對沒有靈力護體的凡人而言,是不小的折磨。
與修士們相比,凡人們壽命短,普通的人們為了生計還得終日勞累奔波,為此,李長歌不忍看到凡人的命運因為自己的造物而慘遭改變。
說話間他也向屋外看去,將在屋外因為“重獲新生”而喜悅的人們盡收眼底。
他沒在人群中找到記憶裡的那個女孩兒,只能希望對方真如施先生所說的那樣,已經平安地回到了自己家中。
“放心吧。”施先生抬腿踏出屋門,舉頭看天,“你的師兄說了,嗜血長生燈的真正作用是共享生命,她說不定會活很久,而且活得很好,很充實。”
“那就借您吉言。”李長歌稍微放松了些,也開始往好的方向設想。
而後,他背起了劍匣,又對著施先生抬手作揖:“那我就先且告辭了,望我們有日再見。”
“好啊。”施先生舉起手甩了甩,算是與這個散修告別,“還有別忘了,你師兄叫你別去參加那個大會,以及,”他笑著放下手,道,“記得向清虛宗的掌門匯報‘任務進程’啊。”
李長歌一笑,點點頭:“我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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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仙村的另一邊,聽聞了家人康復的女孩兒一蹦一跳地穿過人群,走在返回自己家中的泥濘小道上。
就和所有內心感激、外表冷淡的村民們一樣,她非常感謝外來的“仙人們”對這個村子施予的援手,“盡管仙人們來得晚了點。”她想,幾年前突然降臨在村子中的那位擅長寫話本的“施先生”曾和她說過一句混雜著她從未聽說過的新鮮詞語的話,他說“有樣東西總會遲到,但絕不會‘缺席’。”
仙人來得太晚了點,在她的娘親與爹爹因病去世、在她的兄長變成了村長的一部分、在村子逐漸被異物佔領且替換、在她的小妹為了救活姥姥而去偷油卻被抓住、成為了長生燈的燈油後,仙人們才緩緩趕到。
但終歸是保住了她的姥姥的命,也把在冒險取妖怪血時被抓的她從地底解救了出來。
她記起了自己學著小妹去偷長生燈燈油時遇到的兩名外來者,那時她滿心擔憂著自己是否會被抓住,會變得像小妹一樣成為單一的生命能量,所以一聽到別人的腳步聲她便驚慌失措地逃跑了。
她覺得這也許會給仙人們帶來很多麻煩,因為那時候村裡人大部分都因疫病閉門不出,也拒絕和外來人溝通,來到此處拯救他們的仙人若沒有村民的協助,要想知道這座村子中究竟發生了什麽,想來還得花費一番功夫。
不過,現在一切都結束了,疾病過去了,村長的威迫也過去了,她失去了她的父母、她的兄長和小妹,但她還有姥姥,她的姥姥還活得好好的,她還不是孤身一人。
而經過這場漫長的疫病和其間經歷的各種痛苦,村民們也團結了不少,她走在回家的小路上時,沿途遇見的村裡人還會關心地詢問她“有沒有事、需不需要幫忙”。
她並不孤單。
女孩兒蹦蹦跳跳地走至自家家門口,她小心地撕去了側窗上貼著的五花八門的符咒,又慢慢地將撕下了的符咒展平、放進寬大的衣袍中藏好。
“這些東西以後沒準有用。”她這麽想到,然後喜滋滋地打開了房門,想著會有一個健康的姥姥在門後迎接她。
可是屋門打開後,她卻沒看見那位老人。
屋內灌有長生燈燈油的油燈靜靜地燃燒著發光著,在天亮時顯得非常微弱的光芒,照出了床榻上的、坐在本屬於老人的位置上的那位“不速之客”。
臉上戴著遮住半臉的慘白假面的黑衣人,在女孩兒走進屋門的那一刻撩起了衣袖,露出了一枚扣在他手腕上的烏黑鐲子。鐲子的表面上映現出了女孩錯愕又驚恐的臉,還隱約泛著點奇特的光彩。
“你,你是誰?”
“你叫什麽?”黑衣人沒有回答女孩的問話,他嘴角微微上揚,如此反問了一句。
意外地,他的聲音非常耐聽:“你的名字,”他笑著輕聲道,“是什麽?”
女孩兒張了張嘴,她沒想發聲,但大腦卻好似不再受她控制了一樣,她不由自主地“服從”了黑衣人的“指示”。謝仙村閉塞已久,她卻毫無障礙地說出了連她自己都已差不多忘記了的全名。
戴著白玉面具的黑衣人微微笑著,手腕上的烏黑鐲子上隨即發出了耀眼的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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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片寂靜的小屋中,假面倒掉了手上油燈中已被汙染了的燈油,收起了擺放在房屋角落處的妖怪枯骨,又往屋門上貼了兩道符,再從芥子鐲裡重新取出了一盞燈,悠悠將其擺放在屋中的一張小桌上。
他坐在小桌前,桌上不知何時多出了一本似是由一遝糊了厚厚紙漿的廢紙縫合“裝訂”起來的書冊,書冊攤開至空白的一面。
假面靜靜地瞅著無字的頁面看了許久, 末了,他勾了勾嘴角,似是下定了決心一般,提起同樣是毫無聲響地出現的一支筆,用其在白紙上寫道:
“……七是一個限制……”
“……所有死後複生的人,是否都在瀕死之時看到了天機?那是天機、還是……”
“人們口中的創世神……原初之人?神給予了原初之人所有的情感與自主思考的能力……但是神明是沒有感情的。”
“……每一個生靈都有不同的執念。”
“……”
“……”
“擁有全部創世神遺物的人,即使是凡人,也等同於創世神?能使用創世神的力量,甚至可以影響這個世界……”
“……”
“……執念?他的執念是復活。”
寫到“復活”二字時,假面持筆的手稍有停頓,而後筆尖突然一歪,在零零星星寫了半頁字的紙上劃出了一道較深的斜線。
他脫力般將筆扔在了小桌上,兩手緊緊揪住一頭長發,似是在與什麽作無聲的對抗。
“我在幹什麽?”他喃喃道,“我在想什麽?”
“奇跡已經出現了。”他按著頭,好像記起了什麽多余且無用的記憶一般頭痛欲裂,“我已經找到他了。”他放下手又揉皺了那張記有字的紙,“奇跡就要發生了。”
“……”
少頃,他略微緩過神來,再次提起了桌上的筆,又將書冊翻至了另一張空白的頁面上,在紙上慢慢畫道:
“……是我們穿進了書中的世界,還是我們通過書、看到了世界的真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