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面色平靜,好似已經預料到了他們的到來,所以才會在此等候並迎接一般。
踏在祭壇旁小道上的沈鈺合起手中折扇,將圍繞在周身的魔氣通通趕回了地下去,而後對著施先生輕輕頷首,見此施先生也點頭回應,就算是兩個陌生人初見時的互相尊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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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裡迢迢從天山那兒過來,辛苦了呀?”
簡單的問候結束了後,幾日來一直守著祭壇旁邊的施先生注意到了紀元燁打量自己的眼神,他瞥了眼那經過三日休養調息、身上創傷盡數痊愈、僅剩下一些無法消去的傷疤的少年人,不由笑了下,而後,再意似隨性地關切問道。
不過他沒給對方回答的機會,緊接著又和沈鈺扯起了與紀元燁有關的話題,乍一聽,這就像是熟人間的對話一般,且他似是對紀元燁了若指掌。
這也著實奇怪,施先生提到了天山,也說到了清源、清源心法、離仙幻象、白玉塤,還有妖怪幻術與被地方權貴活活打死的拾荒老人,一個接一個“秘密”與旁人不該也不能知曉的事情,被這個靈力微薄的“普通凡人”大大咧咧地當作聊天話題說了出來……聽得一旁已成為了別人話中角色的紀元燁不由睜大了眼睛,有點懵。
他帶著忐忑的心思、自以為是“悄然”地盯著施先生看來好一會兒,“他知道的太多了。”他心念道,摸不清對方是否真的認識自己、或只是單純的自來熟、又人緣好而多方打聽來了自己的消息。
一邊環視著四周的情景,一邊偷聽著施先生和沈鈺的閑談,他倒是沒想起自己在數天之前才剛剛聽過對方的聲音。
又因為沒從施先生身上感受到靈力波動,確認了對方僅是一介普通凡人的紀元燁也沒覺得這“凡人”有些面熟。
實際上,早在落地前,紀元燁就已粗略打量過站在祭壇邊上的這個年輕人了,不過由於施先生手腕上的半截生鏽鐵鏈與他完全不搭、因而特別引人注目,紀元燁被那奇怪又顯得突兀的鐵鏈所擾,並無仔細端詳對方的長相。
他僅是隱約覺得施先生的那對深邃的眸子有些眼熟,潛意識中有認為自己曾與對方見過面,至少有過一面之緣,卻是記不起究竟在什麽時候什麽地方與其遇上過。
魔窟中那位既帶路又攪局、最後變成了一堆木片渣滓的傀儡曾與紀元燁當面對峙過,紀元燁也因為它知道了很多“常識”,但那隻傀儡顯然並沒有給紀元燁留下深刻的印象,又或許是有人從中作梗,和傀儡長得一模一樣的施先生笑著和沈鈺大談特談,紀元燁愣是就沒記起對方是誰。
其實有著淡金眸子的粗製傀儡也和施先生長一個樣,他們都是以原世界的“顧斐”為模板做出來的“偶人”,不過金眼傀儡的那對金眸識別性太高,他的樣貌倒不怎麽被人注意。
紀元燁瞟了正與施先生對話的沈鈺,對少年人的了解程度明顯還不及施先生的魔尊注意到了那朝自己投來的目光,面露喜色地回了注視者一個眼色。
“……”可惜紀元燁讀不懂魔尊眼神裡夾藏的意思,只能聳聳肩後無語作罷。
旁觀著二者對話的他還有些納悶,隻覺得來到謝仙村後,魔尊似乎有點亢奮了。他通過那些隱藏在地下的魔氣都能夠感知到魔界尊主的不對勁,不能說是“亢奮”,
可那又確實是一種比親臨謝仙村的他紀元燁更為激動的“激動之情”——是一種連魔物的魔氣都壓抑不住的喜悅之情。 這就像是一百般無聊之人突然找到或是發現了一件能打發掉無聊時間、又極具趣味性的事情一樣——就好像,一個從無聊中掙脫出來的人感到了愉悅,而他還想要“更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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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確如紀元燁直覺所料,沈鈺確實很“興奮”。
是的,興奮,已失去了人間牽掛的他不知興奮是一種怎樣的體會,因此就自顧自地把自己此時所感受到的激烈情緒喚作了“興奮”。
縱然有傳言說,“人間萬物都瞞不過下界尊主”,但施先生、連帶謝仙村一起都不是這個書中世界裡應有的人或物;謝仙村是隱秘的、被人忽視的存在,施先生則是一個額外的、根本“不存在”的人,所以沈鈺並不認識他,也不曾來過、更是不知道世上還有這樣一座孤寂荒蕪的村子。
在這一幕“戲劇”中,他空有“魔尊”的頭銜稱號,而只是一個按著顧斐畫的路線圖一路找來,又多虧於顧斐交予他的人物肖像畫才確認了施先生的身份的、被人書寫出的角色。盡管在魔窟中他見過引路傀儡的模樣,卻在施先生的有意指引與某件創世神遺物的力量影響下,將對方視作了初次見面的生人。
保管了創世神遺物千年,對遺物的作用何等熟悉的沈鈺當然能輕松擺開遺物的控制,可這取決於他自身的想法,他樂於看著自己受限於創世神的遺物、“享受”著這等感官遭受影響而等同於另類的失明失聰的感覺,並沒有為自身解除影響的打算。
只有這樣,謝仙村於他而言才會是一個新鮮的事物、是這個“無聊的世界”上的新生事物,他會驚愕於自己竟從未發現這個村子的存在,也會對顧斐的“遵守諾言”深感滿意。
魔尊已存在於世太長時間,從誕生後目睹原初之人背叛創世神,又至千年後人魔開始交戰、不願服從命運安排的人們開始修仙、修仙之人又分別證道,走上了為求永生和解封上界的或敵對或合作的不同道路。
凡間的人們與修士們看似每天都過著不一樣的生活,實際上卻是千遍一律地活著:魔尊長時間地注視著人界,都已能為凡間之物的生死與度日尋得一番規律。
因此他感到了無聊和精神上的空虛,在他眼中,世間萬物、凡間百態都索然無味,他厭倦了漫長的等待與永無休止的戰爭,厭煩了兩界的恩恩怨怨,也厭惡起從原初之人那學會了“仇恨”、如今也不想放下仇恨的自己。
“太無趣了。”他這般想著,同樣也在下界過著每日只有少許細節變化的生活。他終日坐在渾濁的池水邊凝視著水中自己的倒影,回憶著千年前與創造他的神明和原初之人一起度過的一日時光,有時也會“回想起”他那臆想出的、從不存在的人界友人。
偶爾會有來自地面的弱者們跑下來為魔尊演繹幾場余興節目,魔物不會放過人類,這也是在泄恨;也會有枉死之人的怨恨或向隅之泣給魔尊助興,讓魔尊起了借人類之手來報復人類的念頭;他也想過自己來培養“樂趣”,比方說放大死者的執念、以此給予對方成為妖怪的機會,等等等等。
可這些事不是持續時間太短、即是等待時間太過漫長,根本不能帶來本質上的“變革”。
為了改變現況,他拿冥冥之中聽到的聲音作為借口,又是真的想前往人間去尋找那不知真假的“友人”,他離開了下界,並順手奪去了一介凡人的身份,用其換得了凡人的一生。
在此之後,他約束起了魔物本身的暴虐性,開始勤懇地學習、也可以說是複習起自創世神死後就被他所丟棄遺忘了的“人類的感情”。
出於人類身份的“局限性”,這的確給不再幾近“萬能”的他帶來了一點趣味。
假扮人類之余,他把從下界帶上來的創世神遺物藏在了清源山腳下的樹內空間中,吸引著各式各樣的貪婪者們、以毫無靈力的普通人的身份,設計引起各種各樣的事件。可凡人的預想總歸不盡人意,繼沈家滅門,他被迫、又也許是早就規劃好了般重拾尊主身份後,那一丁點的趣味性也緊隨著化為烏有。
——一下因無趣而陷入了迷茫之中的魔尊不會像無頭蒼蠅那般,他對紀元燁這個“有緣者”起了興趣,但對人類長久的恨意讓二者間有著深深的隔閡,同時,魔界與人界的繁雜瑣事也令魔尊不得不離開清源山。
他去了天山打探仙門大會的情報,但在路過臨界村的時候,這座和這個世界上其他的地方都不一樣的、與眾不同的村子抓住了他的目光。非黑即白的世界中竟多出了這一點奇異的顏色,這促使他果斷地再次丟開那群等待著尊主返回一統下界的魔物跟班,把來到天山的無趣目的從腦中消去後,他“興高采烈”地跑去了臨界村中,為自己留下了一處棲息地。
待到離開臨界村而返回清源山時,他又主動摻和進了仙門修士進魔窟尋逆銀鎖的“副本探索”,順便將自己做了十幾年人類後勉強得出的答案交給了一直在等待著理解者出現的謝尋。
然後,他將逆銀鎖作為籌碼,見到了藏身於一眾傀儡與假面之後的顧斐。
曾膽大包天般直呼魔尊名諱的顧斐得不到魔尊的原諒,不過一人一魔都未直接撕破臉皮開打。顧斐知道魔尊實力沒敢動手,沈鈺忌憚著創世神的遺物,也不想做這種無聊又沒把握的事情,於是誰也不敢動對方的二者很快互相作出了約定,沈鈺將自己所知的所有事情全盤向顧斐托出,顧斐告訴了沈鈺誰是“創世神轉世”,且答應了對方、半是忽悠地與沈鈺保證著,自己遲早會製造出一個有趣的世界,以此替換掉現在這個單調乏味的空洞劇情。
謝仙村就是這樣一個額外的世界,是顧斐口中能打破無聊生活的“新世界”。所以,可以說,前往謝仙村的事情,作為引路人的魔尊其實比紀元燁還要期待、還有急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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插不進沈鈺與施先生談話之中的紀元燁歎了口氣, 不再將視線放在“不認識”的人身上,他重新環顧四周,注意力隨後也被刻有奇怪符文的祭壇所吸引。
“這和夢中祭壇上的陣圖不一樣……”紀元燁琢磨著,他在心裡照著祭壇上的紋樣仿畫了一遍陣圖,又將其和好不容易才想起來的那幅夢中陣圖做對比,發現除了祭壇是同一個外,祭壇上刻著的符文陣圖竟沒有半點重合的地方。
“這座祭壇幾天前剛翻新過。”旁邊時不時用余光瞟著紀元燁的施先生出聲替少年人解惑道,“原本的祭壇連接著一個自詡為神的妖怪,數日前被清虛宗的仙人除去了。”
“清虛宗?”紀元燁對除清源山和天山外的仙門宗派知道得很少,他努力回想了下,終於記起了在仙門大會上、第二或是第三人發言時提到過的那一全員未出席仙門大會的“高傲”宗派。
簡單地回想了遍清虛宗的門派宗旨後,他點了點頭,算是感謝施先生的說明。
紀元燁對清虛宗沒什麽興趣——當初魔窟中和大部隊分頭行動的他沒見過當時領隊的清虛宗弟子,也不認識一路闖在前頭、漠視同門弟子與其他修士白白送死、又活到了最後的清虛宗首席大弟子印長明,就隻把施先生的話當作一個無需重視的小道消息,聽聽就好,毋用多想。
——那“除妖”一事,對他來說才是重點。
“自詡為神……”
在重新瞅向那座被磨去了所有祭祀刻印又重畫了陣圖、幡然一新的祭壇後,他若有所思般眯起眼睛,斟酌著:
“不會,是那個假山神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