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我認為這不是件好事,因為妖怪之類的本就不是人類可肆意操控的存在。”他眯了眯眼,簡述了自己對顧斐貿然將所有的底牌都向竹妖攤開的看法,又抿嘴道,“但我不會問你為什麽要這麽做。”他說,“‘我’做事一向目的明確並有充分的理由,我也相信你能把握好分寸。”
“很高興你這麽想,省去了特別麻煩的解釋時間。”顧斐樂呵呵地笑道,“你剛才是想起了什麽,才會從我這拿走那本草稿筆記的吧?現在我倆都有事做了,我讀小施的記憶,你去翻那本筆記、看看能否在那之上找到我們都已忽略了的‘細節’。”
“小施……”施先生被這個稱呼弄得渾身發寒,他斜眼瞟向邊上的竹妖,覺得這麽叫對方有些違和——卻只見對方淡金的眸子裡仿佛點綴著亮閃閃的耀眼光芒,一副“能為先生做事實在是太好了”、“我願為先生赴湯蹈火、在所不惜”的模樣。
……他不禁哆嗦了下。
竹妖對“小施”的這等親昵的叫法毫無反感,也不覺得自己的先生給自己隨口起的名“假人”很敷衍,相反,它因自己有了名字、且被先生叫到而欣喜若狂。
“你不是和我有同樣的想法麽?”雙目緊閉的顧斐似是察覺到了施先生對一個稱呼的不滿,微微側頭,咧開嘴對著空氣笑了下:“你也叫它施賈仁,對吧?”
“妖怪和其他的傀儡不同,它是能長大的。”他而後花了幾秒的時間假想了下多年以後或許會發生的事,繼而莞然道,“再過幾年或幾百年,他沒準就能從現在的少年模樣長成你那副樣子了,到時候再考慮把‘小施’換成別的。”
顧斐借用創世神遺物的力量所製造出的傀儡,均是以原世界的他年幼時樣貌為模板,都有著一對深邃的眼睛、也都長著一副清秀耐看的容貌。又因為他有意將新生的竹妖偽裝成自己的一個“稍有些”特殊的傀儡,所以在教對方化形時,也囑咐過對方要按著其他傀儡的模樣來變化自身。
“不要吧。”施先生嘴角抽搐,抬手捂了下臉,心中產生了一點兒淡淡的悲傷。
“先別說你能不能活到那個時候了,”他對著摸不清方向而將頭轉向無人地塊的顧斐道,“我是希望假人永遠都不要長大。”
“嗯,你還好,再要我遇上一個沒有情感、不懂變通的、和我長相相同的人,我可無法再忍受了,嘛,看著一個與正常人類無比相像、卻又能一眼看出不是人類的‘東西’,正常人都忍受不了的。’”
——恐怖谷效應。
“我只是說說。”顧斐搖了搖頭,表示“‘小施’過幾年後會變成‘大施’”這一消息只是一個理想型的假設。
竹妖現在的模樣僅是“化形”,也就是說,它現在的樣子只是一個“假象”,是可以隨時改變的,亦無需等到幾百年後它成長起來,它現在就可以改變自己的樣貌、從而從少年的模樣變成青年,“長大成人”——顧斐沒忍心把這個不好的消息告訴施先生,不過也是同樣的道理,縱然傀儡“進化”、有了青年人的外形,它也能化形為少年。
“看我現在的樣子,我覺得我定是活不過一周了。”聽到施先生明顯籲了口氣後,顧斐哀歎一聲,再循著靈力波動看向竹妖:“嘖,
小施,事不宜遲。”他道,“我們開始吧。” “好的,先生。”竹妖用力地點了點頭,眼中的點點光芒不滅,似乎只有這樣,才能表達出它對“先生”的敬意。
—
通過提前在竹妖身上刻下的符文印記,顧斐的記憶與竹妖的記憶神奇地交匯並融合在了一起,顧斐很容易就找到了自己腦海中多出來的那部分回憶,他隨即靜下心來,開始回想。
坐在床榻邊的施先生一邊翻看著手中的筆記,一邊分心為“另一個自己”護法——“記憶共享”需要參與者長時間地集中精神,不能遭到外來力量的打擊,所以有人護法自是最好的,只不過護法的人靠不靠譜、會不會擅離職守就是另一回事了。
一心二用的他將自己的草稿筆記再往後翻了一頁,映入眼中的是一頁記了剪短幾行字的近乎空白的紙張。這一頁上的黑體字是顧斐寫的,記載的內容是分散在筆記本其余頁數上的一些“天機”,顧斐在從施先生手中拿到這本草稿筆記後,就將這些有用的信息重新謄抄了遍,他將其整合起來、方便查找和記憶。
“第四個世界……”
“……重複了第一個世界的慘劇?”
施先生默讀了遍那幾句話,從第一個世界起,到第六個世界終,這段串聯了六個平行世界的、某人的經歷,便是他在失去系統後死亡的時候“窺見”的天機。
天機告知了他同一個人在六個不同的世界上的不同經歷和結局,不,準確來說,理應是“一個原主”和“五個或重生或穿越”的異世來客。
“第一個世界是什麽?那是最原始的世界,是《仙界創世錄》的基礎,也是最真實的世界,不存在穿越者和重生者,人們都不知自己的命運會如何發展。”
“……”
六個世界,其中“第六個世界”是他原本所在的世界,他死後第六世界消失,取代它出現了第七個世界。這個新生的世界包含有前面六個世界的一切,他也在這新生世界中重生。第七世界裡顧斐另有其人,他不再需要扮演“顧斐”這一角色,反而成為了劇本之外的遊離者,獲得了夢寐以求的“自由”。
“第四世界的人是幸運者,他重複了第一世界的慘劇,卻又把握住了機會……”
“是和我一樣的‘機會’麽?由金色的水所賜予的‘重生’的機會?第四世界的‘顧斐’在金色的水的力量下在第五世界獲得新生,又因為第五世界中有另一個‘顧斐’存在,所以他改變了身份……然後隨著第五世界與第六世界的崩壞,他也來到了第七世界。”
施先生緊緊攥住書頁,“第四世界的那位‘顧斐’會是第七世界的誰呢?”他自言自語道,同時心下祈願顧斐的“記憶共享”能順利完成。
問題的答案已經撤去了所有的偽裝,直白地擺在明面上了。這個世界上,金色的水又不是隨處可見的普通的水,一個軀體內藏有金色的水的人,怎麽看都很可疑。
“……”
“……”
顧斐閉目冥想,他在施賈仁的記憶中,看見了倒在天山腳下的自己和張小道長。
原本張小道長被“分屍”後四濺開來的血液,在施賈仁的回憶裡已不再存在,張小道長也已重新聚合成了完整的人形。
兩人先前的戰鬥就像是南柯一夢,除去衣服上沾上的血跡和一些不致命、因此不會太快愈合的傷口外,任何一點“此處發生過激烈戰鬥”的痕跡都消失了、再找不見了。
接著他看到了安然道長——施賈仁在準備帶顧斐離開天山的時候,安然道長忽然而至,降落在面色安詳、除了昏迷外看似毫發無損的張小道長身邊。
他看到安然道長不知使了些怎樣的手段,讓張小道長恢復了意識,然後又聽見了他們的對話。
在安然道長降臨的那一刻,施賈仁大概就就地找了個隱秘的地方躲了起來吧,所以才能如此光明正大地偷聽別人對話,而安然道長素來佛系,面對世間瑣事都想著順其自然,從不會去管有沒有人躲在不起眼的地方,也不會在意有無旁人“竊聽”。
安然道長與自己弟子的對話裡似是包含了很多很多關鍵的信息,顧斐更是從中獲知了張小道長的“秘密”——施賈仁聽見安然道長向張小道長詢問起了“在這個世界上可否待得習慣”等奇怪的問題,這等問題,讓事後讀取記憶的顧斐一下茅塞頓開。
他立刻明白了,為什麽《仙界創世錄》中找不到與“張譴”對應的角色、為什麽原小說中壓根沒收弟子的安然道長會突然收徒;以及自己躲在梨花樹後時,偶然聽到的張小道長的一聲感慨。
當時對方這麽說著:“有些時候,自己都不知自己在想些什麽了”……這乍一聽好像沒什麽不對勁的地方,可是和現在的發現一聯立,卻能解釋很多事情來。
張小道長是重生者,是稍有些特別的重生者,他大概對應著施先生所寫的“第四個世界”——因為“第五個世界”的人修習過邪術,而張小道長一看就知是光明磊落之人,估計連邪術怎麽做、怎麽施展邪術都不知道。
他之所以特別,是因為他的“重生”很特別,他沒能重生在自己原本的軀殼上,而是成為了另一個人——距“顧斐”出生、亦或是“顧斐”入夢派幾百年前的另一個人。
於是陰陽差錯地,“張小道長”成為了“顧斐”的前輩師叔,安然道長不知為何看出了張小道長的特別,收了張小道長為徒,準備在某些關鍵時刻到來時,領導迷茫的旅客度過難關。
所以在天山時,張小道長會說出“奪舍”的話來,某種意義上,他這也稱得上是“奪舍”……嗯,在這個書中世界裡還有一個更容易的“奪舍方式”,就是通過誘導、得知目標的名字後進而奪去對方的存在……顧斐不由自主地浮想聯翩著。
“我想改變他的命運。”緊接著,他又借著施賈仁的耳朵,聽見了張小道長沙啞著嗓音向安然道長述說著自己的初衷,“前一世我有愧於他,本想著在這一世竭力阻止‘這件事’的發生,可惜心有余而力不足。”
不對,這不對——隨著安然道長的一聲長歎,顧斐在心中疑惑道,張小道長若曾是“顧斐”,那為何要對紀元燁如此友善?先是在魔窟時向紀元燁拋出橄欖枝,回到清源山上時又無條件地百般幫助紀元燁——“顧斐”不應該和紀元燁有仇麽?不管是哪個世界的“顧斐”,不應該都是惹惱了紀元燁後,被覺醒的創世神所殺的麽?
除非有例外?莫非不是每個世界的“顧斐”都在漫長的折磨中扭曲了心靈、對比自己有天賦、比自己強大的人發狂了般嫉妒且厭惡麽?
顧斐記起了施先生的草稿筆記中所寫的一段話:“第一人的世界是仁愛之人的末日,濫愛與偏見造成了他的泯滅。 ”
“仁愛”,這是一個和“顧斐”完全搭不上邊的形容詞,那麽,它就是用於形容另一個“顧斐”的,那是“顧斐”的另一種可能性,那“種”“顧斐”並非嫉世,而是濫愛。
“我是他的師父,他犯下的所有過錯,都有我的過失在、都是我的責任。”困惑間,他聽見了張小道長這般與安然道長道,心下了然。
果然如此,第一世界與第四世界的“顧斐”並不是百般刁難紀元燁的炮灰師兄,而是想將天下一切美好事物全部傾倒給紀元燁的“師父”。
作為師父的“顧斐”大抵是做錯了什麽、或者是逃避了某件事,自此害得紀元燁受難,紀元燁可能又在仙門大會時被當作了魔界的走狗,難逃被廢修為後被扔下山的人生轉折點。
“濫愛和偏見……”
“‘濫愛’有了,那麽,偏見呢?”
顧斐喃喃自問道,一個“濫愛”的人,即大愛天下、會主動包攬天下一切過錯、心甘情願地原諒周圍人錯誤的“聖人”,還會有偏見麽?
不,濫愛與偏見之間並沒有太大的聯系,顧斐在想象中搖頭道,覺得世間一切都值得去愛,這難道還算不上是“偏見”?是這種錯誤的認識使得第四世界的“顧斐”陷入困境、令第七世界有了“張譴”麽?他想象不出,因為線索太少,而施賈仁看到的事情亦不足以解答這些疑惑。
“對了,那童邢呢?”顧斐忽地靈光乍現,他想起了自己的師兄——對於張譴而言,他想,童邢是張譴的師兄,還是和紀元燁一樣,是他的弟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