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用。”對於顧斐的提議和邀請,施先生一改先前說故事時的坦然,想也沒想,拒絕的詞脫口而出,一口回絕,“不需要那麽麻煩。”他又道,接著好似是在掩飾某些事情一般給自己的拒絕找出了一個理由:“你是使用了金色的水的力量,才能在假人身上建立符文陣圖的吧?”
這不是試探,而是在質問啊……顧斐眯著眼睛觀察著立於門邊的青年人,對方知道他在給竹妖“點睛”時尚還是凡人,沒有能支持“記憶共享”符咒發動的靈力,因而不難有這樣的猜想,同時也自信這不僅是猜想,實則就是事實。
“你手裡現在還剩下多少金色的水?”施先生語氣淡淡,“呵呵,能支持你這般浪費麽?”
“你這麽著急作甚?”雖不明白口口聲聲說“沒有秘密”的施先生為何不願意記憶共享,不過這也不是一定且必須要做的事——顧斐歪了歪頭,輕笑一聲,接到了一連串拒絕、又聽旁人說了一大堆廢話後,他假裝自己既不急也不惱,似乎方才所說的話僅是一個喜歡白日做夢的人的異想天開。
“這只是一個意見。”他對施先生說,又微微抬手,假意委婉道:“我對你這些年來的經過,真的,很感興趣。”
是我心急壞事了麽……施先生自知失態,皺了皺眉,他伸手搭在小屋的木門上,卻是遲疑道:
“你想知道什麽,我都可以告訴你。”
“我認為我們之間本就沒有秘密。”
顧斐“哦”了一聲,而後就像是聽到了一個天大的笑話卻又不敢大肆笑出聲一般,咧開嘴笑著擺了擺手,再睜眼看著眼前人,用的則是朋友間溝通的語氣:“喂喂,十年了。”他說,“你知道我的擔憂,你也應很清楚,知道我是個怎麽樣的人。”
施先生也看著顧斐,他的確能猜出眼前人的想法,因為換做是他,他也會有這樣叫人哭笑不得地猜忌別人的時候。
你在擔心我於這十年中,因日常的平靜而磨滅了本心麽?永遠不老的青年人無聲地問“自己”道。你在害怕、害怕我不再執著於過去,覺得無論霜兒復活與否都已沒了意義?
“我們曾為了一個項目堅持了十二年,顧斐。”他那對深邃的眼眸中似是壓抑著什麽,“十幾年、二十幾年的時間,世事變遷、物是人非,可總有些事情是不會改變的。”
“比如說信仰,比如說、仇恨以及,愛,還有由愛衍化而成的其余情感。”
施先生緊盯顧斐略透露出些許慵懶的深邃瞳眸,張了張嘴,終是把質疑“自己”的話說出了口:
“人的執念若是能輕易了結,世上又豈會有那麽多妖?”
“是怎樣。”顧斐點了點頭,說話的聲調裡也流露出了發聲者的高興和滿意。在得到了施先生肯定的回答後,他的心情似乎變得很好,仿佛施先生的言語已化作陽光、不論真假、掃去了一直在他心中徘徊不散的那些陰靄一般。
“……”施先生悄然籲了口氣,盡管他也不知道自己在心虛、或是在緊張些什麽。
“對了,施先生,我可以再問一次張小道長的事情麽?”感覺到屋內氣氛逐漸平緩,又看見站在門邊的施先生已準備推門離去,顧斐卻突然出聲叫住了對方。
他這是想起了自己剛被喚醒時施先生所說的話,先前的交談過程中,施先生都沒有說竹妖到底帶回了怎樣的消息,於是就再一次將話題扯回了天山之事上,
這樣說道: “你之前不是說,小施還帶回了一個令人驚詫的消息麽?嗯,我可以問麽?”
“當然可以。”施先生沉思兩秒,自覺自己剛剛說過“兩人間不會有秘密”,也覺得自己即將要說的事也算不上是秘密,便不等顧斐具體提問,率先開口。
“張小道長看不見了。”
“啊?”顧斐對於這個回答有些懵,因為之前的交流中施先生並沒有提到這一點,而他在施賈仁的記憶中也並無察覺出張小道長的異樣。
“安然道長最後帶走的‘張小道長’是一個盲人。”施先生簡單道,他琢磨著:“那或許是被金色的水強行復活的弊端,就像我一樣。我重生之後,四肢完整體魄健全,失去的是靈力。”
“實話說,待在謝仙村中的我似乎有一種特權,受了傷能快速恢復,遭到敵人折磨也一下死不了,嗯,我死不了,暫時死不了……”
說話時施先生抬手扶了扶額,面上表情似是有點兒憂鬱,他就這樣帶著鬱悶地表情接著設想道:“假如我又死了一次,那就和張小道長相同,金色的水不會讓我輕易死去,哪怕我粉身碎骨,也會將我復活。”
“然後,作為復活的代價,它會讓我失去身上的一樣東西?嗯,倒是可以用這種‘特征’,來尋找別的世界的‘我們’。”
一旁的顧斐邊聽施先生的話邊發著愣:“可以想象,”他在腦海中“過濾”著施先生的說辭,也一並想著金色的水復活人後的害處、與施先生所提出的“利用那弊端來為己方服務”,再將得失利弊逐一算清。
“可以想象。”他想,“張小道長第一次重生時,失去的可能是‘聲音’。”
顧斐的聲音是清脆的,是耐聽的——施先生重生後,這一點也不曾改變。可張小道長卻有著一副開口說話就能叫人崩潰的嗓音——那是因為他是聲音已作為“代價”被金色的水所奪去了麽?誰知道呢,猜測始終是猜測,也許,張小道長本人都不知道答案。
“第一次只是擾人清靜,那麽第二次則有些不幸了。”顧斐默默地為張小道長感到悲哀——作為始作俑者的竟在為被自己所害的人傷感,這聽起來,簡直就是在嘲諷,“他竟然沒了眼睛。”他一邊想著一邊歎了口氣,他這是在慶幸,張小道長雖活了下來、卻影響了大多視覺,從而造成了少許的實力折扣。
他恍惚間也明白了清源山掌門為何要向外隱瞞安然道長和張小道長已經回歸宗派的消息,怕的就是有小人趁人之危——“不過,對於張小道長那樣修為的修士來說,只要修為尚在,那麽雙眼就完全可以充當是裝飾物。”
修士們完全可以靠感知靈力波動來避開障礙物,無非會造成時間和經歷上的浪費。
“……”
——也不知想到了什麽,顧斐的嘴角慢慢向上翹起,笑容逐漸爬上他的臉,也固定在了他的嘴角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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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了。”在施先生又扯了些清源山的現況後,顧斐忽地拍了拍手,打斷了施先生的話,開口說話道,目光則若有若無地向門口的青年人瞟去。
“我沒什麽問題了。”他道,“現在,我就能試著聯系系統,向他詢問大綱,你……”
“那我就先離開了。”施先生會意,他呼出一口氣,就像先前商量好的那樣,“顧斐與系統聯絡時,他會給他們獨處的空間”。
他伸手推開屋門,而在剛邁開步子踏出屋門時,他像是突然想起了什麽,連忙回過身,對著床榻上的人抬手作揖——算是禮貌,外面還有村民看著呢。
於合上門離開前,他又和顧斐說了些不怎麽重要、可偏偏很受修士們歡迎與重視的、被傳得神乎其神的、傷者療養期間內需遵守的“注意事項”。
“安心休息。”末了,施先生小心翼翼地離開了屋子,再轉身將木門關上,盡量讓其不發出噪音,防止噪音打擾到旁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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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養精蓄銳,只有精神狀態良好,才能在啟動祭壇時,最大限度地降低意外發生的可能性;也只有精神狀態良好,才能動用全部靈力,若非這樣,等待著貿然開啟陣圖的他們的,定是失敗的結果。”
“失敗啊……”在重歸寂靜的小屋內,顧斐面孔略有扭曲,他抬起手揉了揉自己的太陽穴,隨後便察覺到了自身體力的流失。
“小施。”他偏了偏頭,招呼道。
“是的,先生。”就站在床榻旁,早就對“先生”的指示等候多時了的施賈仁立即回應道,“需要我做什麽麽?”
“給我一點兒靈力,至少,能讓我再堅持一段時間。”
“好的,先生。”施賈仁點了點頭,繼而關切道:“施先生說了,您若累了的話,可以繼續睡下去。”
“繼續睡?他是想讓我睡到癱瘓,還是想讓我接著做噩夢?”顧斐嘴角微挑,微笑的同時又勾起了一抹苦笑。
實際上,他對於施先生用噩夢來叫醒沉睡的自己的方法並不反感,因為他在夢中似是更加清醒,也因一些夢境而想起了某些已被他所遺忘了的記憶。
他自己都不知自己忘記了什麽,那些記憶並非遭到了清除,僅是“沉澱”在他腦海深處罷,已被人遺忘了的它們變作夢境的劇情,給了顧斐種種提示,讓他確信,自己的記憶的確有損。
——他記得剛來這個書中世界時,系統擅自讀取了他的記憶後,曾和他“抱怨”過,【我所能讀取到的記憶,隻到你妹妹病重後,後面的所有記憶都是混亂的,或是說,模糊,非常模糊,根本看不清楚。】當時系統是這般說的,那時的他卻並不覺得自己記憶出了問題。
他隻當系統是被他騙了,因為他能靠向自己進行心理暗示,而達到短期內改變腦中記憶、既騙自己又騙別人的目的。“人的記憶是能被虛構出來的,人總是習慣自己騙自己”——嗯,由於完全忘記了自己忘卻了什麽的緣故,顧斐對自己的記憶的完好程度深信不疑,卻不想那通通只是錯覺——他自大的認為是自己欺騙了系統,殊不知系統所述均是“事實”。
他向施先生提出“記憶共享”, 實則也是出於自己的私心。施先生是脫離了《仙界創世錄》劇情、遊離在故事之外而創造了新的故事的人,顧斐潛意識中覺得,施先生或許和自己不同,他認為對方有著較為完整的記憶,但不知道“另一個自己”是失憶者。顧斐想借助符咒的力量,“看到”自己忘記了什麽,可施先生顧忌著“自己”的大腦無法同時接受十年以來的全部信息,於是他不假思索地拒絕了。
“……”
“……小施。”在施賈仁調動金色的水所帶來的靈力,並讓其一點點輸送至顧斐軀體中、讓他恢復了大半體力、又製止了體力的繼續流失後,顧斐瞟了眼手腕上扣著的烏黑鐲子,對於自己現在無論做什麽事都無力單獨完成而感到了一絲懊惱和不安。
“小施,你想辦法,在我打開芥子鐲空間的時候,穩固我的靈力。”
“是,先生!”
芥子鐲中以宇宙星辰作背景的儲物空間,是由曾經的顧斐那微薄的靈力所打通的,因此,想要從芥子鐲中取物,也無需花費多少靈力——顧斐會這麽說,只是想以防萬一罷,他擔心自己的靈力會不受控制,也因自身靈力正不斷向外湧、又被施賈仁堵了回去而又驚又恐。
他低呤了一會兒,再而從芥子鐲中摸出了一盞纏繞著魔氣而“能讓擁有者看到、並規避魔氣”的魔燈。
一並從中取出的,還有一柄沾有凝固油塊的小匙。
沾有赤魄長明燈油的小匙,這是能製作簡易長生燈的、即能讓印長明之外的人短暫使用、亦是竊取赤魄長明力量的、“關鍵材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