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在可以長長的松一口氣,然後謝恩,再盡情的熱鬧一場了。以後終於能睡個踏實覺,再不用夜半驚醒了。自從誠王登基以來,老五一直惶惶不安,臉上裝得若無其事,還總發些懷才不遇的牢騷。可是心底的害怕,只有他自己知道。一夜一夜的做夢,雖然內容不同,可主題都差不離——全是自己倒了霉被整治。一時夢見到處血淋淋的,他倉惶奔逃。一時又夢見居然把父皇暴死的根由扣到了他頭上,要他認罪……
提心吊膽整一年,終於松懈下來,恪王長長吐出一口氣癱在椅子裡,人都虛脫了,要不是還有最後半分自製,險些就尿在了襠裡。
皇帝,皇權……沒有誰能不低頭。
同樣是得了好消息,壽王的氣氛就有些怪了。府裡人先是集體恭喜王爺王妃,恭喜他們家那個沒長牙的寶貝少爺要晉封世子了。然後就有些犯難了。劉姨娘啊,現在可以改稱劉側妃了,她那裡當然也要恭賀的。但如何恭賀,分寸怎麽掌握,送什麽禮,選在什麽時機送,………,這實在有些太為難了。
太熱情了,怕扎了王妃的眼。不熱情吧,又恐怕側妃心裡不舒擔,在王爺那兒吹枕邊風。
一眾人琢磨半天,紛紛把目光投向總管。
這位爺甚強!就沒見他乾過王爺不滿意的事兒。且看他怎麽行事。要是他先去恭賀劉側妃了,那沒得說,總管都領頭兒了,大家夥兒也盡可以過去獻個殷勤討個好,反正天塌了有個高的頂著,王妃要怪也得先怪總管嘛。要是總管不去,大家就都收斂著些吧,別回來好兒沒討好,馬屁拍在馬腿上。
一時間總管大人倍感壓力啊……
這半天功夫,只怕他打了幾個呵欠放了幾個屁都有人替他記著數呢。
天氣半晴不陰的,十分悶熱。過了午,倒是起了涼風,吹得樹梢葉子搖晃不定,淅淅瀝瀝的下起雨來。
壽王終於登了西院的門。
含薰一樣在門前迎接,與往日並無不同。
壽王看著她的笑容,有些恍惚,順口說:“說了多少回了,不用到門外迎我。”
含薰也一如往常的說:“我想早點兒見著王爺。”
只是說完了這話,兩人都沉默了。
壽王進了屋,挪到椅子上坐下,含薰吩咐明芝上茶。
這屋子裡就是顯得比別處清幽安靜,陳設也簡單。含薰一身雪青色的衣裳,烏黑的頭髮挽了個美人髻,發間簪著一支玉蘭huā簪。這簪子還是早年他送給含薰的,因為暗合她的名字。
幽蘭生前庭,含薰待清風。
這簪子並不多麽貴重,起碼與後來壽王給予她的種種饋贈相比,它很不起眼,但是含薰十分珍愛,輕易不肯離身。
“前頭的消息,你也聽見了吧?”
含薰點了點頭。那麽大的動靜,怎麽會聽不到?
“初九那天正式宣旨晉封。”壽王看著含薰。這麽些年來,她的容貌沒有多大改變。若有,那也是更加秀美端麗了。眉眼含情,嘴角帶笑,一眼望去,就覺得是個十分安靜溫柔的性子——與粱氏正好相反。
也許這是她一貫的稟性,也許正是為了與粱氏相反她向來很會揣摩他的心意,說話行事都讓他覺得舒服。他不喜歡粱氏什麽,她身上就絕對沒有那種特質,連屋子裡的擺設都是截然相反的。
他不喜歡粱氏,原因十分複雜,有歷史因素,也有粱氏自身的因素。他喜歡含薰,也不是一開始就喜歡的,不然在宮裡時就喜歡上了。那時候只是覺得這個丫鬟不錯,很貼心,真好起來,也是粱氏進門之後的事。
“對了,怎麽你哥嫂他們突然走了”
含薰很自然地說:“老家有人捎信來,說上個月下雨,老屋塌了半邊。老家我們也沒什麽親戚了,哥哥回去安置一下,也順便掃一掃父母的墳。”
壽王點了下頭,眼望著門外。雨絲綿密不絕,院子裡的huā樹都在雨裡靜默著。沾了水的huā變得沉重起來,壓得huā枝沉沉的低垂著,都快低到地上了。
“你也坐吧。”
含薰應了一聲,在一旁的椅上坐下來。
壽王本來有許多的話想問她,想責問她,想聽她親口承認她做過的那些事情……
可是現在,他坐在這兒,聞著屋裡淡淡的馨香,聽著外面的雨聲,卻想起了他送那根簪子給含薰的時候,她臉上的神情。
象是驚喜,又象是驚惶,嘴唇微微張著,目光迷離。
她慢慢的伸過手把簪子接過去,壽王記得那時他說,戴上看看。
含薰嗯了一聲,摸索著把簪子插在發間,然後小聲問他好看不好看。
壽王說,好看。
含薰有些不安的樣子,又摸了一下鬢發:“是簪子襯的吧?我這衣裳………太不搭了……”
那時的情形突然這樣清晰的浮現在眼前,鮮明的就象昨天剛發生的事。
白玉的簪子在烏黑的發間,顯得那麽脆弱精致。
過往與現實,似乎在這個刹那間重疊了起來。
壽王輕輕抬起手,含薰的就在面前,挨得這樣近,觸手可及。
但是一瞬間,他回過神來。
他的手收了回去。
那小小的一朵在黑發間綻放的白玉蘭huā,已經不是當初的那一朵了。
“初九……我讓人送你去方山。”
含薰安靜地看著他,似乎對壽王說的話一點兒都不覺得意外。
壽王看看四周:“這屋裡的東西,你喜歡的都可以帶走。你哥嫂那裡,我也不會找他們麻煩。”
含薰點了一下頭,似乎聽懂了,但是卻沒有明白過來一樣。壽王看著她的眼圈慢慢眨紅,霧氣彌漫在她眼底。
“王爺……”含薰輕輕眨了一下眼,一滴淚落下來:“你不要我了?”
“你也早料到了吧?連你哥嫂都已經送走了。”
含薰抹了下臉,她臉上沒有血色,聲音有些沙啞:“王爺覺得我是個蛇*心腸的女子嗎?若是我也有王妃那樣的出身,不用妥人逼迫欺凌我也不會變成今天這樣。”
壽王的平靜終於松動,他聲音高了起來:“還沒滿月的孩子,你也下得去手?”
“是她害我在先的。”含薰哭出聲來:“她害得我這一生都不會有孩子,就算賠給我一個,她也還能再生許多個。”
壽王覺得心裡發冷:“可那,也是我的孩子”
含薰象被鞭子抽了一下,壽王這句話讓她的哭聲一下子低了下去,喘氣抽噎卻一時停不了,聽起來呼哧呼哧的,象是一個得了重症的人在喘息。
“你順了皇后的意害死我的兒子。”壽王重複了一回,那一年的上元夜,紅彤彤的燈亮照著那張嬰兒的的小臉,那景象壽王記得太清楚了。他一直沒有忘,每次看到粱氏他都會想到那個沒了的孩子,心裡象扎了一根鐵刺一碰,就朝外滲血。就算他想忘,含薰也總會旁敲側擊的提醒他,提醒他繼續敵視漠視粱氏。
所以後來才有了阿田的出生。
提到皇后,含薰臉色更加蒼白:“我的命一開始就攥在陸皇后的手裡從來就由不得我自己。誰能違逆得了她的意思?要是我一開始就違抗她,我根本到不了宜秋宮……”
“是啊,我知道。”壽王點頭:“我一直都知道,我身邊的人,保不準個個都是皇后的釘子…可我不能把他們全趕走,更不能全殺了。我看著誰都象皇后的人防著,恨著,唯獨你我沒有那樣看待你。可是偏偏你就是。”
含薰兩手抓著壽王的衣袖,低聲懇求:“王爺可是我對你是一片真心。不管旁的什麽事……我說過話,我的心,都不是假的……………”
她的眼淚落在壽王的手背上,熱得象是可以燙傷他一樣。
“是啊,你一邊對我說你對我真心一片,一邊和王道士在尋芳亭見面密謀,給乳娘下藥,還在她衣襟上塗抹藥末。上元那天晚上我和你出門去看燈,那時候你也知道,我兒子當晚就要沒命了,他還那麽小,他就要死了你還可以對我笑得那麽甜,對我說以後年年都要一起看太
壽王的話說得那麽平靜,說到那個孩子的時候,甚至充滿了愛憐與慈和。含薰隻覺得眼前一陣陣發黑。
她太了解壽王了。他要是發作起來,怒罵甚至毒打她,事情還都能挽回。
可是現在他太平靜了。
他已經拿定了主意,不可能更改了——
去方山方山那是個什麽鬼地方啊?那簡直是一座活人的墳墓,比死還要可怕。他不殺她,也許是還念在舊情,更有可能是覺得痛快死了太便宜她。
含薰抹了把淚,又理了理有些散的頭髮。
“王爺這些年,待我很好,原是我對不住你。”含薰說:“我的誥命冠服,已經做好送來了。我穿一回…給你看一看吧。算是我求您的最後一件事。”
壽王坐在那,含薰起身來,打起門簾,那紅豔豔金燦燦的霞帔就搭在屏風前。
含薰將身上的衣裳解下,把屏風上的衣裙取下來,一件一件的穿在身上。衣裳已經改了幾次,處處都很妥貼。
她沒戴鳳冠,而是打開胭脂匣子,挑了一點紅塗抹在嘴上。
那是鮮豔的大紅色,她平時從來不用。她隻用些淺淡的顏色,因為壽王來她這兒,就圖個心靜,圖個素淡。若要找美豔風情,他大可去別處。所以縱然含薰想做豔麗的妝扮,也只能把這念頭放在心底。
等她轉過身來,大紅的衣裳襯著雪白的一張臉,唇上的一點紅象是一滴血珠一樣。明明是如此喜氣洋洋的妝扮,卻沒來的由透出一股森森的淒厲之氣。
她緩步走過來,一直走到壽王身前停下,雙手扶膝,慢慢跪下。
“王爺還肯留我一命,我也知足了”含薰露出一個笑容,很勉強,很淒楚:“這身打扮我一直想穿,可是真穿上了,覺得也不那麽舒服,這領子真硬。好在這是頭一次,也是最後一次了。”
初九晉封世子,但是她不會有穿起這身冠服受封的體面了。
壽王沒有說話。
含薰抬頭想了想:“對了,冊封的時候,我得給王爺和王妃行家禮吧?還得敬茶”她端起案上的茶盞,恭敬的捧過頭頂:“請王爺喝茶。”
壽王接過茶盞。
他們說了這麽半天話,茶早涼透了,顏色也變得沉濁。就象他們之間這幾年時光一樣,不知什麽時候變得這樣不堪。
壽王喝了一口茶。
含薰專注地看著他的動作。
壽王吞咽的時候,喉節上下動了一回,含薰的目光也跟著上下移了一回。
看著壽王真的喝下去了,她的神情漸漸變了,目光顯露出一種奇異的光亮,臉上的神情似悲似喜。
壽王放下茶盞,拍了一下手人,那兩個健仆走了進來,要服侍壽王出去。
含薰忽然一把抓住了壽王的衣擺,直起身來:“王爺要去哪?”
壽王拂開她的手,含薰卻扯得死緊:“王爺別走。”
“放手!”
含薰這一次被推得有些趔趄,她退了一步站穩了,卻仍然撲了過來,緊緊的抱住了壽王的手臂。
“你要走了?撇下我一個人,到你老婆兒子那裡去了?”含薰笑了起來:“我不讓你去——你哪兒也去不了了。你跟我說過咱們一輩子在一起…一輩子不分開的,現在是你踐約的時候了。”
壽王臉色一變,他的手捂著了肚子,看著含薰的目光裡帶著難以置信。
含薰在他耳邊輕聲說:“王爺,我對你的確是一片真心的我可不願意孤零零一個人到方山去。你喝了我的茶,就留下來陪著我吧?”
那再個健仆有些慌神,一個就想把潮生拉開,另一個急著要出去叫人。
含薰甩開了那人,回手拔下了發間的簪子。
她朝壽王撲上來的時候,手裡的簪子刺進了她的脖子。
滾熱的血從她脖頸中噴了出來,濺了壽王一頭一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