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肌肉盤根錯節的手臂被一雙纖纖玉手牢牢按住,甄妙急切喊了一聲四表哥。
溫墨言濃眉大眼,平日臉上掛著爽朗的笑,此時卻面色冰冷,看著有些駭人,咬牙道:“二表妹,你放開。”
“放開可以,你不能打人。”
溫墨言沒做聲,這樣拉扯也不像話,甄妙就松開了手。
誰知手剛一松開,溫墨言那一拳還是打了出去,捶在了甄煥肩頭。
“四表哥!”甄妙氣個半死,狠狠瞪著他。
溫墨言倔強的瞪回來,喘著粗氣道:“二表妹,年前雅琦還好好的,眨眼間人就沒了,你就是心疼你哥哥,也不能這樣不講道理!”
甄妙知道她這個表哥是個直爽性子,當初溫雅琦爬床那事,根本就沒讓他知曉,想來這次送信,大哥覺得那些事不便在信上說清楚,所以接到信的二舅母和四表哥哪知道緣由,好好一個女兒沒了,定然是憋著火趕過來的。
當著眾多下人的面,甄妙不好多說,乾脆不理溫墨言,直接向焦氏走去,到了跟前行了一禮:“二舅母,有什麽話,等進了廳裡外甥女再跟您好好說清楚,現在許多人看著呢。”
焦氏看著比上次更老,隻挽了一個簡單的攥兒,插著一根老銀梅花簪子。
她看一眼甄妙,淚水就下來了,卻沒有像溫墨言那樣衝動,抿著唇點點頭,還不忘嘶啞著聲音介紹道:“這是你二表嫂邢氏,大前年進門的。”
焦氏生了兩個兒子,一個排行第二,一個排行第四。
甄妙襝衽施禮:“二表嫂好。”
她不著痕跡打量一眼。
邢氏身量頗高。一張容長臉,眼睛細長,眼角微挑,頗有幾分嫵媚,目光流轉處又不經意間透出幾分凌厲來,一看就不是那種唯唯諾諾的婦人。
“表妹客氣了,先帶婆婆進屋吧。”邢氏側了側身子,狀似不經意地問道,“不知姑母在何處?”
女眷間的問答,甄煥不好插言。聽她提起溫氏,臉色卻冷了幾分。
這位表嫂可真是個厲害人,一來就挑起刺來了。二舅母是母親的嫂嫂,按理說遠道而來,母親是該親迎的。只是這種場合,人既然沒出現,那總有原因,非要問起,那便容易傷情面了。也不知妹妹應不應付的來。
甄煥看了甄妙一眼。
“母親因為表妹的事急病了,正歇著呢,二舅母,我先帶您去見了祖母。再去母親那。”甄妙平靜地道。
焦氏悲痛過度,一心盼著見了溫氏問個明白,自是沒聽出什麽,聞言點了點頭。由甄妙挽住她另一隻胳膊往內走。邢氏卻心中一跳。
聽這意思,莫非錯處是在小姑子身上?
不然就憑小姑子死在自個兒姑母府上,這表妹都不該如此鎮定。
心中有了計較。邢氏臉色就緩了幾分。
對那個短命的小姑子,她是沒有半分感情的,只是小姑子死的蹊蹺,伯府說不準就會因為愧疚補償幾分,夫君走不開,她再不跟著來,豈不是都便宜了小叔子。
邢氏扶著焦氏往內走,青石路面乾淨平整,下人們衣著精神,走起路來輕手輕腳,見了甄妙幾人就矮下一片行禮,再有那青瓦紅牆,常青花木,隻覺一雙眼睛都不夠用了。
蔣氏正站在台階上,見人走近了,就下了台階迎過來:“焦太太一路辛苦了,我說去二門迎的,誰知人就到了。”
眾人進了寧壽堂正廳,老夫人正坐在太師椅上候著。
“老夫人。”焦氏心亂如麻,說不出旁的話來,矮下身子行了個禮。
“焦太太快別客氣。”老夫人不動聲色打量幾人一眼,吩咐丫鬟上茶。
透明的玻璃杯裡,是上下沉浮的君山銀針,散發著嫋嫋熱氣。
玻璃杯罕見,邢氏捧在手裡打量了好幾眼。
焦氏卻顧不得這些,任由茶杯放在一旁的高幾上,啞著嗓子問道:“老夫人,我那閨女,不知怎麽就去了——”
老夫人沉默下來。
正在這時一個聲音傳來:“老夫人,兒媳來遲了。”
李氏走了進來。
她穿一件紫羅蘭色繡忍冬紋對襟緞襖,蜜色墜流蘇馬面裙,發髻間插著鳳尾金步搖,隨著走路一顫一顫的,晃花了人眼。
焦氏見了,一直憋在心裡的悶氣就升騰起來,面色頓時變了。
她沒了女兒,這人卻盛裝打扮,實在是看了刺心!
見焦氏不高興了,李氏就覺得稍微高興了那麽一點兒。
沒錯,她就是故意這麽穿!
憑什麽啊,那小賤人一死百了,旁人都沒什麽事,又是她閨女倒了霉!
玉兒和王閣老家的親事倒是沒有變故,可冰兒卻是個命苦的,前些日子好不容易又尋了戶適合的,打算出了正月就定下來的,結果鬧出這事後,人家又給婉拒了!
想到這個,若是溫雅琦還活著,李氏都恨不得生吃了她的肉,現在人死了,也只能給她親娘添添堵了。
李氏撫了撫鬢發,笑著道:“媳婦吃過妙兒送過來的油酥鮑螺,就卸了妝迷迷糊糊睡著了,誰想到焦太太就來了,我這來遲一步,還請見諒。”
焦氏咬著牙,擠出兩個字:“不敢。”
李氏笑了笑,沒做聲。
溫墨言再也忍不住:“老夫人,還望您說個明白,我妹子是為何尋了短見!”
“哎呀,表少爺,你這樣大聲說話我家老夫人可受不住。這些日子流言蜚語的,可是讓我們老夫人心裡一直難受著呢。”李氏冷笑道。
不想讓場面鬧得更難堪,甄妙站出來道:“祖母,我先領舅母他們去母親那裡了。”
說著轉頭,與溫墨言目光相觸:“四表哥,還有什麽比我們更清楚的。你莫要追著祖母問了。”
她清澈的目光中帶了疲憊與沉鬱,像是一股清冷冷的泉水,撫平人心頭的焦躁,溫墨言那股就快控制不住的怒火降了幾分,勉強點了點頭。
甄妙和甄煥默不作聲的領著人往和風苑走,到了那裡卻沒領去正屋,而是去了東廂房。
饒是被悲痛壓的頭腦木然的焦氏,都覺得不對勁了,問甄妙:“妙兒,怎麽不見你母親?”
“二舅母先坐。”甄妙在東廂房的大炕上先坐下來。
幾個丫鬟上了茶點。很快全都退了下去,紫蘇出去前,還轉身關好了門。
甄妙這才開了口:“四表妹投繯後,我娘痰迷心竅,已經有些神志不清了,她現在受不得刺激,還請舅母勿怪。”
焦氏聽的愣住。
邢氏卻很快反應過來,拭淚道:“沒想到姑母傷心至此,婆婆您心裡難受。兒媳更是能體會了,還請二表妹給我們一個說法,小姑她到底是因何想不開的?”
甄煥忽然站了起來:“舅母,外甥去叫虞氏來拜見您。”說完就匆匆走了出去。
他這麽一走。場面更是尷尬。
邢氏心裡一動,莫非小姑的死,和這位表弟有關?
溫墨言也不是傻的,拔腿就追。甄妙立刻攔在他面前。
溫墨言想把她推開,又怕傷著她,氣得臉色鐵青:“表妹。你給我讓開。”
他指著門的方向怒問:“雅琦的死是不是和煥表哥有關?他是不是做賊心虛了?”
“誰做賊心虛了,墨言表哥,你再不等事情說清楚,就無理取鬧,我就,我就——”
“你就什麽啊?還去找祖父祖母告狀不成?”
小時候四表妹去海定府住,可沒少告他的黑狀,每次都害他被脫了褲子暴打。
見他橫眉怒斥的模樣,甄妙氣得狠狠踩了他一腳:“我就不告訴你四表妹的事了!”
溫墨言頓時老實了,頹然坐下:“我不鬧了,表妹,你說吧。”
看了焦氏和邢氏一眼,甄妙心中歎口氣,她知道,這事不從頭說起,溫氏和娘家就再難走動下去了,剛才大哥避開,也是知道那件事不可能再瞞著了。
“那年我大嫂早產,傷了身子,就讓一個陪嫁丫頭伺候大哥,大哥喝了許多酒,第二日才發現那丫鬟變成了四表妹。”
屋內響起不可置信的抽氣聲。
甄妙不想被打斷,快速說道:“後來我和三表姐問了四表妹,原來四表妹存了心思給我哥哥做妾,好等著大嫂不好了扶正。”
她就把後來的打算一一道來。
“不可能!”溫墨言臉色鐵青,額角青筋直冒。
甄妙冷笑:“當時三表姐是想勒死四表妹的,表哥若是不信,就寫信去問問三表姐,我若是有一句胡言,就天打雷劈好了!”
溫墨言氣得站了起來:“你,你胡說什麽!”
甄妙也來了倔脾氣,梗著脖子道:“我沒胡說啊,胡說要遭天打——”
話沒說完,竟被溫墨言捂住了嘴。
他這舉動,更是讓所有人都愣住了,包括他自己在內。
呆滯了片刻,他放了手,冷著臉道:“我已經沒了一個妹妹,不想再有妹妹出事了!”
甄妙眨眨眼,心中忽然升起幾分暖意。
遙遠的記憶閃過,每次這位表哥因為原主挨了打,可下次見著她,照樣是一臉燦爛的笑。
他這樣的人,是從來不會真的記恨一個人吧,對他來說,憎恨永遠要比笑容費力的多。
一時之間,後面的話甄妙竟有些難以開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