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圍樹葉颯颯作響,風chuī著糙地上的新綠,chuī不動對面金蛟周身的絲毫煞氣,她在黑森森的煞氣裡,已長了角,與一別時已然不同。
兩百年了……
他也早已不同。
兩百年前,他已生龍角,修為小成,卻遭遇大劫,被鬼谷派先師收在金玉玲瓏塔裡,雲遊天下大寺道觀、名山大川,最終來到昆侖,歷經百年,頓悟化龍。
自從靈智初開的那一刻,他一生最大夙願是化龍飛升,夙願得償那一天,他卻沒有走——他遊遍昆侖,卻沒有尋到她。
道士告訴他,她與他一道收在法器裡,而她修為、心xing皆不及他,化龍所需時日不可與他同日而語。
他未曾飛升而去,自此停留在昆侖。
等。
一年,兩年。
那道士卻未頓悟大乘,壽終而去。
從此,他遊dàng昆侖,等鬼谷派的傳承者,等後來的人將她帶來,與他相見。
十年,二十年,至今已一百二十一年。
他錯過了頓悟飛升而去的時機,為了等她漸積心魔,即便已是龍身,卻已無法飛升。他成了一條在昆侖遊dàng的金龍,直到發現了這處天定的寶地。
他 來此之時,昆侖胎已成胎形,那孩子栩栩如生,雖非蟒身,卻令他想起大劫那年他與她失去的孩子。自此,他安居在此,以龍jīng之氣吐納蘊養此胎。昆侖胎乃大地靈 氣所生,養育此胎,乃大功德。此功德也是他為她所留,待她來昆侖之日,便是他們一同養育此胎之時。千年後,必可功德圓滿,飛升而去,不再受世間命數劫難之 苦。
未曾想,未等來她,卻等來了天定之人。
未曾想,有個不知死活的小子敢動昆侖胎。
未曾想,會等來她。
兩百年滄桑,他化龍,她為蛟。他沐浴元陽,她身附yīn煞。再相見,與當年島上結伴修煉的模樣相去甚遠,但他不會認錯。
他不會認錯,她也不會。
一龍一蛟遙遙相望,兩百年後的重逢,天地間都是靜默。
溫燁不知出了何事,回頭怔怔看他師父。夏芍已起身,望著前方,唇邊淡淡笑意,眼神極柔。
誰說天地間只有人有qíng,萬物生靈皆有靈xing,人有時枉入人道,尚不及這世間靈物。兩百年了,她沒想到這對有qíng的靈蟒還能有再相遇的緣分,而她……是否還有能從此地離開,來得及回去救她心愛之人的緣分?
師兄……
夏芍抬頭,望向這方天地的天空,那被厚厚冰層蓋住的地方,她看見自己的倒影。
她想回去,兩個多月來,沒有哪一刻比此刻更想。
夏芍轉過身,遠遠走到偏僻的一棵樹下。溫燁跟了過來,順道把衣妮也背了過來,“師父?”
“我要修煉,你按我剛才說的,用此地靈氣護好衣妮的內腑,然後也修煉去吧。有此機緣不易,別làng費了。”夏芍盤膝坐下。
“可是他們……”溫燁回頭,看看金龍,再看看大huáng。金龍慢慢向大huáng遊過來,天地間盡是悲傷的哀鳴,聽得人心裡發酸。
“他們不會打擾我們的。”夏芍面色如水,未再看向那邊,說完便閉了眼。
溫 燁知她說話向來有依據,但沒想到這個時候,她還能靜下心來修煉。這心xing,他目前是遠遠不及的。溫燁雖然不知道雪崩之後過了多久的時間,但很顯然,三月之期 還未滿,師伯尚且有救,他也能理解師父連這點時間也不願意放過的心qíng,於是便默默背著衣妮走開,去了她前頭的一棵樹下坐下,邊為衣妮調息,邊注意著金龍的 動向,打算一旦有變,他便衝過來護住師父。
但他多想了,接下來很長一段時間內,什麽危險的事qíng也沒有發生。
這一龍一蛟從長久的對視到耳鬢廝磨,再到雙雙入了林中,林中除了傳來悲鳴的聲響,並沒有打鬥的聲音。
而夏芍,在樹下一坐便是極長的時間。
這 時間有多長,溫燁無法估算,隻覺得三五日也有,十來日也像。他起初幫衣妮護好了內腑,見夏芍久不動,林子裡又無險,便也隻好打坐入定。此地果真不愧是天定 寶xué,他入煉氣化神之境不足兩年,修為尚淺,這一入定,行過幾個周天便覺受益匪淺。可以毫不客氣地說,在此吐納一個周天,是在外界三年閉關修煉也未必能達 到的。而之前在昆侖山上修煉兩個月,也不及在此小坐片刻。
只是沒想到,這一坐,竟坐了極長的時間,直到溫燁感覺到周圍的靈氣在動,才睜開了眼。他一睜開眼,便轉頭向夏芍看去,頓時一驚!
她仍坐在樹下,jīng純的靈氣已緩緩向她聚去,在她周身覆了薄薄一層,恍若金色蟬翼。她獨坐金輝中,神態安詳。林中忽有動靜,溫燁警覺轉頭,見一龍一蛟從林中探出頭來,雙雙望定夏芍,像在等待什麽。
安靜,前所未有的安靜。
當溫燁再轉頭看向夏芍時,她周身的金輝已然融入身體般,融進去,再散出來,漸漸散開,直到靈氣恢復原本的平靜。
她 仍坐在樹下,未曾睜眼。溫燁卻已感覺到此刻的師父與之前大不相同了。她坐在那裡,看起來人是在那裡,卻好像不在,她像背後靠著的樹,像那樹上的枝葉,像她 坐著的泥土,像這方天地裡最jīng純的靈氣。她似這天地間的萬物,那般虛無,又那般不同。極qiáng的融入感,卻也有極qiáng的存在感。
溫燁深吸一口氣,不由自主地屏息,大乘之境,他隱隱覺得,這就是了。
成了?!
他心cháo激動,卻又不敢太相信,隻眼睜睜盯著師父,等她睜開眼,等她含笑起身,等她確定的頷首。
但夏芍卻一直沒睜開眼。
她眼前一片虛空。
那 是一片白,白得什麽也沒有,連她自己也不存在。沒有喜怒哀樂,沒有天地萬物,虛無的感覺令人舒服得想睡。可是,她卻一點睡意也沒有,她總覺得,自己有心願 未了。她停下腳步,茫然地往回看,虛空裡是一片白,靜得沒有一點聲音。她卻駐足,堅執地望著身後,總覺得那裡會有什麽東西。
也不 知站了多久,虛空裡,她聽見的第一道細微的聲音,是嬰兒的哭聲。那嬰兒的哭聲揪痛她的心,她往前走了一步,看見那是個漂亮的孩子,是男是女她看不真切,那 孩子還太小,身體幾乎是透明的。而孩子的身後,站著個男人。男人默默望著她,眸如深邃的黑夜,他不出聲,也不挽留,不挽留她走向那更高的地方。她卻在看見 男人的一瞬,眼淚不由自主淌了下來……
隨後,她不管身後離她越來越遠的高處,毅然決然地向他走了過來。
她卻沒能走到他身邊,而是一腳踏入了另一個虛空。
那虛空裡有繁華的城市和街道,儼然另一個時空。她看見繁華的商業街上,自己從一座大廈裡走出,一身黑色女士西裝,職業白領打扮。那打扮,那大廈,再熟悉不過——那是前世的她。
正是傍晚時分,她神qíng有些疲憊,卻打起jīng神叫了輛的士,到了一家茶餐廳門口。餐廳裡,同樣一身職業裝的女子向她招手,那笑容,那眉眼,也再熟悉不過——那是她表妹張汝蔓。
吃 飯的時候,已是律師的張汝蔓提出周末朋友有個舞會,想帶她一起參加。那時的她與如今一樣,是個愛安靜的人,周末恨不得懶在家中小睡,一聽是參加舞會,頓時 拒絕。張汝蔓軟磨硬泡,見她就是沒興趣,這才支支吾吾說出實話。原來,她兩年前在辦一樁案子的時候,認識了個家世不錯的男人。兩人分分合合,直到最近,她 才鼓起勇氣走進他的圈子。他決定帶他見一見他的朋友們,約她周末晚上見。她心裡沒底,這才打算拖一個人去壯膽。
表妹的感qíng一直磕磕絆絆,她有心儀的人,她自然高興,這才破例前往。
她見到人仍然是熟人,只是當見到秦瀚霖特意笑嘻嘻拉過來介紹給她們認識的孤冷男人時,她愣住了……
夏芍也愣住了,那時空卻再次亂了,她再看不見哪怕模糊的一幕。
當再次回歸眼前的虛空,她忽然可以看見闊大的景物,像是當初在香港漁村島上天眼通的能力開啟,這次她看見天上風雲變幻,大地山川河流,城市變遷,家國興衰……
過去,未來,前世,今生。
相識之人,陌路之人,包括她自己的。
何為命運,何為天機,忽然明悟。
這一世,自從遇見他,她常想,若前世她未亡,而他仍在,他與她可還能相遇?直到今天她才明白,他們還能是相遇的。
只不過,他們若相遇,若相愛,他孤煞之命未解,她注定早亡。
她在這一世,常與人說不批八字,因斷人八字業障太重,任何人在命運的十字路口都有選擇的權利,命運從不是天生帶來再無可能改變的。而她,就是其中一人。前世的她在遇上他之前的十字路口,做了一個改變命運的決定,因此有了這一世,有了天機之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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