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瑪麗雅姆
「你知道我是誰嗎?」
女孩的眼睛眨了眨。
「你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情嗎?」
女孩的嘴唇動了動。她閉上眼睛。嚥了一口唾液。她的手摸了摸左邊的臉。她說了一句話。
瑪麗雅姆彎下腰,靠近一些。「我的耳朵,」女孩氣若游絲地說,「我聽不到聲音。」
第一個星期,在粉紅色藥片的幫助下,女孩大部分時間都在睡覺。拉希德支付了她的醫療費用。她在睡覺的時候喃喃自語。有時候她會含糊地說著誰也聽不清楚的囈語,大喊大叫,呼喚著一些瑪麗雅姆並不認識的名字。她在睡覺的時候哭了起來,變得暴躁不安,踢掉毛毯,瑪麗雅姆只得把她按在床上。有時候她不斷作嘔,把瑪麗雅姆餵她吃下去的一切都吐出來。
當她不焦躁的時候,蓋著毛毯的女孩總是憂鬱地瞪著雙眼,有氣無力地說出幾個字,回答瑪麗雅姆和拉希德的問題。有些天,當瑪麗雅姆和拉希德先後餵她吃飯時,她活像個小孩子,把頭搖得跟撥浪鼓一樣。若見到瑪麗雅姆拿著調羹走過來,她就會變得很頑固。但她很容易覺得疲累,最終會屈從於他們連哄帶騙的不懈勸告。投降之後,她會咽咽嗚嗚地哭個不停。
拉希德讓瑪麗雅姆給女孩臉龐和脖子上的傷口塗上抗生素藥膏,也給她的肩膀、前臂和小腿上縫合的創口塗上了。瑪麗雅姆給它們包紮上繃帶;繃帶髒了她就洗乾淨,重複利用。當女孩忍不住嘔吐的時候,瑪麗雅姆就把她臉上的頭髮抹掉,用手把它攏到她的腦後。
「她會在這裡待多久?」她問拉希德。
「待到她好一些。你看看她,都不像個人樣了,能去哪裡呢。可憐的東西。」
發現這個女孩,把她從廢墟中挖出來的,正是拉希德。
「幸好我在家。」他對女孩說。女孩躺著的是瑪麗雅姆的床鋪,他就坐在床邊的一張折疊椅上。「我的意思是你很幸運。我親手把你挖出來。那兒有一塊金屬碎片這麼大……」說到這裡,他伸開拇指和食指,比劃給她看;按照瑪麗雅姆的估計,至少比它的實際尺寸大兩倍。「這麼大。就插在你右邊的肩膀上。它真的就插在那兒。我當時想這下得用上老虎鉗才行。但是你現在沒事啦。你很快就會好起來的。好得跟沒碰到過這回事一樣。」
拯救了幾本哈基姆的書籍的,也正是拉希德。
「大多數都變成灰燼啦。剩下的恐怕也被人搶走了。」第一個星期,他幫瑪麗雅姆照料女孩。有一天,他下班回家,帶來一條新的毛毯和一個新的枕頭。另外一天帶回來一瓶藥片。
「維生素。」他說。
拉希德還告訴萊拉,說她朋友塔里克的家現在被人侵佔了。
「被當成一份禮物,」他說,「沙耶夫將軍賞賜給他手下三個男人。禮物,哈哈!」
那三個男人實際上都是男孩,他們的臉看上去很年輕,被陽光曬得黝黑。路過塔里克家的時候,瑪麗雅姆能看到他們,總是穿著迷彩服,蹲在前門抽菸打牌,他們的卡拉什尼科夫衝鋒槍靠在牆上。領頭那個身體強壯,一副頤指氣使的樣子。最年輕那個最安靜,他看起來對他朋友顧盼自雄的架勢很不以為然。瑪麗雅姆經過時,他會笑著朝她點頭問好。每當這個時候,他臉上驕橫的神色會消退幾分,瑪麗雅姆看得出來他其實童稚未泯。
然後,某個早晨,火箭擊中了那座房子。後來有人說火箭是統一黨的哈扎拉人發射出來的。好一陣子鄰居總是不斷地發現這三個男孩的屍體碎片。
「他們死有餘辜。」拉希德說。
瑪麗雅姆覺得女孩極其幸運,因為那枚火箭將她家炸成一堆冒著煙霧的廢墟,她卻逃過死劫,只受了一點輕傷。就這樣,女孩慢慢地康復起來。她吃下去的東西更多了,也開始給自己梳頭髮。她自己洗澡。她開始到樓下和瑪麗雅姆、拉希德一起吃飯。
但某些往事會冒出來,毫無徵兆地,隨之而來的是石頭般的沉默或者中邪般的粗暴。消沉和崩潰。迷茫的眼神。噩夢和突然襲來的悲哀。
嘔吐。
有時候是後悔。
有一天她說:「我甚至都不應該在這裡。」
瑪麗雅姆正在換床單。女孩坐在地板上,兩隻受傷的膝蓋抵著胸膛,抬頭望著她。
「當時我父親想把那些箱子搬出去。那些書。他說它們對我來說太重了。但我不肯讓他搬。我太迫不及待了。火箭彈爆炸的時候,在房子裡的那個人本來應該是我。」
瑪麗雅姆抖了抖乾淨的床單,把它鋪在床上。她看著女孩,看著她金黃色的鬈髮,瘦長的脖子,綠色的眼珠,高高的顴骨和豐潤的嘴唇。瑪麗雅姆記得在這個女孩年幼的時候,她曾在街道上見過她,搖搖晃晃地跟著她母親向烤爐走去,有時則騎在她哥哥──年紀比較小、耳朵上有一撮毛髮那個──肩膀上。有時和木匠家的男孩一起投擲石頭。
女孩也望著瑪麗雅姆,彷彿在等待她說幾句有見識的話,說一些鼓勵她的話。但瑪麗雅姆能說出什麼有見識的話呢?能給她什麼鼓勵呢?瑪麗雅姆還記得娜娜下葬那天,她覺得法蘇拉赫毛拉唸給她聽的《古蘭經》經文一點安慰作用也沒有。祂掌管人間,祂主宰萬物,祂創造了死與生,得到祂的考驗是你的光榮。她內疚的時候,他說的話也沒有給她安慰,你這麼想是不好的,親愛的瑪麗雅姆。你聽到我說的話嗎,孩子?是不好的。這麼想會毀了你自己。這不是你的錯。不是你的錯。
她要說些什麼,才能減輕這個女孩的負擔呢?瑪麗雅姆終究一句話也沒說。因為女孩的臉扭曲著,仰面躺倒,然後說她想嘔吐。
「等一等!忍住。我去拿一個盆子來。別吐在地板上。我剛剛拖過的……啊。啊。天哪。」
女孩的父母被炸死一個月之後的某一天,有個男人來敲門。瑪麗雅姆把門打開。他說明他的來意。
「有個男人來找你。」瑪麗雅姆說。
女孩的頭從枕頭上抬起來。
「他說他的名字叫阿卜杜拉.沙里夫。」
「我不認識什麼叫阿卜杜拉.沙里夫的人。」
「好吧,但他說要找你。你下去跟他談談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