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瑪麗雅姆
「我很遺憾。」拉希德對女孩說,他看也不看瑪麗雅姆,把那碗炒飯和肉丸從她手中接過去。「我知道你們是很好的……朋友……你們兩個。總是在一起,自從你們小時候開始。這太悲慘了,這件事。以這種方式死去的阿富汗青年男子太多了。」
他不耐煩地抬了一下手,眼睛依然望向女孩,瑪麗雅姆遞給他一塊餐巾。
這麼多年來,他吃飯的時候,瑪麗雅姆一直在旁邊看著;他使勁地咀嚼著,太陽穴一起一伏,一隻手把米飯捏成小飯糰,用另外一隻手的手背去擦掉嘴角的油脂和黏在上面的飯粒。這麼多年來,他吃飯的時候從不抬頭,從不說話;吃完之後,他會沉默地板著臉,彷彿正要做出什麼審判;接著會責備地哼一聲,要麼是不滿地啪嗒一下舌頭,或者用一個字索取更多的麵包、更多的水。
現在吃飯的時候,他拿著調羹。使用餐巾。想要水的時候說「勞駕」。談話。興高采烈,說個不停。
「照我說啊,美國把槍給古勒卜丁是給錯人了。中央情報局在八〇年代給了他很多槍,支持他抗擊蘇聯人。蘇聯人走了,但槍還在他手裡啊,現在他把槍口對準一些像你父母這樣的無辜百姓。他還說這是聖戰呢。太諷刺了!殺害婦女兒童跟聖戰有什麼關係呢?要是中央情報局當年扶植的是馬蘇德將軍就好了。」
瑪麗雅姆情不自禁地揚了揚眉毛。馬蘇德將軍?在她的腦海中,她能聽見拉希德對馬蘇德破口大罵,指責他是賣國賊。但話說回來,馬蘇德是個塔吉克人,當然了。和萊拉一樣。
「喏,他才是一個智勇雙全的傢伙。一個值得尊敬的阿富汗人。一個真正對和平解決感興趣的人。」
拉希德聳了聳肩,嘆一口氣。
「可是在美國沒有人在意這些,我跟你說。他們怎麼會在乎普什圖人、哈扎拉人、塔吉克人和烏茲別克人正在自相殘殺呢?有多少美國人能夠區分這幾個種族呢?照我說,指望能得到他們的幫助是沒戲了。現在蘇聯解體了,我們對他們來說沒有用了。我們只能自生自滅。對他們來說,阿富汗是一個糞坑。請原諒我說粗話,但事實就是這樣。你覺得呢,親愛的萊拉?」
女孩含混地說了幾句話,攪著碗裡的一粒肉丸。
拉希德若有所思地點點頭,似乎她剛才說的是他聽過最為聰明的話。瑪麗雅姆只好望向別處。
「你知道嗎,你的父親,真主讓他安息,你的父親和我常常討論這樣的問題。當然,那是你出世之前的事情了。我們一次又一次地談論政治,也會聊到一些書籍。對吧,瑪麗雅姆?你記得的。」
瑪麗雅姆趕忙喝了一口水。
「反正,我希望這一通關於政局的長篇大論沒有讓你覺得厭煩。」後來,瑪麗雅姆在廚房,用肥皂水浸泡餐具的時候,心中出現了一個極其傷人的疑問。
它無關乎拉希德所說的話,無關乎那些無恥讕言和惺惺作態,甚至無關乎這樣一個事實:自他把女孩從那些磚塊下面挖出來之後,他還沒跟她──瑪麗雅姆──打過招呼。
讓瑪麗雅姆產生疑問的是那一通假模假樣的演說,像唱戲一樣。他既狡猾又可憐地企圖感動萊拉。吸引萊拉。
突然之間,瑪麗雅姆知道她的懷疑是對的。她如遭五雷轟頂,心中充滿了恐懼;她知道正在她眼前上演的,恰恰是一場求愛的好戲。
瑪麗雅姆終於鼓起勇氣,走進他的房間。
拉希德點燃了一根香菸,說:「有何不可?」
瑪麗雅姆立刻就知道自己一敗塗地了。她剛才懷著一半期待,一半希望,以為他聽到她的質問之後,將會矢口否認一切,佯裝大吃一驚,甚至說不定還會大發雷霆。那她或許能占到上風。她也許能如願以償地讓他感到羞愧。但他冷靜地承認了,不動聲色,令她勇氣頓消。
「坐下。」他說。他躺在床上,背靠牆壁,一雙粗壯的長腿伸在床墊之上。「在你昏倒之前坐下來,把你的想法說給我聽聽。」
瑪麗雅姆木然地在他床邊的折疊椅上坐下。
「把菸灰缸給我,好嗎?」他說。
她聽從了。拉希德今年至少六十歲了吧──瑪麗雅姆心想,實際上,拉希德也不知道自己的確切年紀。他的頭髮已經灰白,但依然和過去一樣粗硬。他的眼瞼下垂,脖子長滿皺紋,皮膚粗糙,也有點下垂。他的臉頰比過去更鬆弛了一些。每天早上,他的背會稍微有點駝。但他依然有著寬厚的肩膀,粗壯的身體,強勁有力的雙手,和一個比他身體的其他任何部位先進入房間的隆起腹部。
總的來說,瑪麗雅姆覺得這些年來自己衰老了不少,相比之下,他的情況好得太多了。
「我們需要讓這種情況變得合法。」這時他說,把菸灰缸擺在他的肚子上。他嘟起嘴唇,做出一個可笑的親吻狀。「人們會說三道四的。一個未婚的少女住在這裡可不是什麼光彩的事情。這將會敗壞我的名聲。她的名聲。我想還可以加上你的。」
「十八年了,」瑪麗雅姆說,「我從來沒有求過你一件事。一件都沒有。現在我有事要求你。」
他吸了一口菸,慢慢地將它呼出來。「她不可能僅僅是住在這兒,如果你想提出這個建議的話。我不能繼續給她飯吃,給她衣服穿,給她地方睡覺。我不是紅十字會,瑪麗雅姆。」
「但這樣?」
「這樣怎麼了?怎麼了?你以為她太年輕了?她十四歲了。算不上是孩子了。你當年十五歲,還記得嗎?我母親在十四歲那年懷上我。她十三歲就結婚了。」
瑪麗雅姆帶著輕蔑和無助,木然說道:「我……我不希望這樣。」
「這件事不需要你同意。只要她情我願就行了。」
「我太老了。」
「她太年輕了,你太老了。這些都是屁話。」
「我是太老了。老得你都不肯這樣對待我。」瑪麗雅姆說,她用拳頭緊緊地攥住她的裙子,緊得雙手直發抖。「這麼多年過去了,你都不肯把我當成妻子。」
「別這麼激動。這是常見的事,而且你也知道的。我有的朋友娶了兩個、三個、四個妻子。你自己的父親就娶了三個。再說了,我現在做的事情,我認識的人大多早就做過了。你知道我說的不假。」
「我不容許這樣的事情發生。」
聽到這句話,拉希德陰鬱地笑起來。
「那有另外一個選擇,」他說,用粗糙的腳跟摩擦著另外一隻腳的腳底,「她可以離開。我不會擋住她的路。但我懷疑她走不了多遠。沒有食物,沒有水,口袋裡一分錢都沒有,到處都有子彈和火箭彈在飛來飛去。她可能被拐賣、強姦,或者被人割開喉嚨,扔進路邊的臭水溝。也可能同時遭遇這三種情況。你認為她能撐多久呢?」
他咳嗽起來,調整了背後靠著的枕頭。
「相信我,瑪麗雅姆,外面那些道路太險惡了。每一個轉角處都有軍犬和強盜。我相信她沒那麼走運,肯定沒有。但就算她奇蹟般地到達白沙瓦,那又怎樣呢?你知道那些難民營是什麼樣子嗎?」
他從一道煙柱後面盯著她。
「人們生活在紙板搭起來的破棚子下面。肺結核,痢疾,饑荒,犯罪。這些都是冬天之前的情況。然後到了天寒地凍的季節。肺炎。人們變成冰柱。那些難民營變成寒冷的墳墓。」
「當然,」他甩了一下腦袋,帶著戲謔說,「她可以在白沙瓦的妓院裡面取暖。我聽說那兒的生意越來越興隆。她長得那麼好看,應該能發一筆小財的,你說呢?」
他把菸灰缸放在床頭櫃上,雙腿甩到床邊。
「看吧,」他帶著勝利者特有的撫慰口氣說,「我知道你也不願意發生這樣的事情。我真的不怪你。但這是最好的選擇。你肯定會明白的。你想想看,瑪麗雅姆。我給你帶來一個幫忙打理家務的人,也給她一個棲身之所。一個家庭和一個丈夫。這些日子,順其自然吧,女人需要丈夫。你沒注意到所有的寡婦都睡在馬路上嗎?她們會為了這個機會去殺人的。實際上,這是……嗯,我覺得這完全體現了我的仁慈。」
他笑了起來。
「在我看來,我應該得到一塊獎牌。」
稍後,在黑暗中,瑪麗雅姆告訴了女孩。過了很長一段時間,女孩什麼都沒說。「他希望明天早上得到答案。」瑪麗雅姆說。「他現在就可以得到,」女孩說,「我的答案是,我願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