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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上班,紀廷鼻音濃重,輕咳不斷。同在一起的莫郁華不經意問起:「感冒了?」
他點頭,「可能是有點著涼。」
她疑惑,「這幾天室外溫度最低不過二十度。」說完,她發現向來平淡自持的紀廷不自然地轉身背對她察看昨夜的值班記錄,白大褂衣領下的皮膚可疑的紅。
紀廷專注地低頭,眼前的文字卻行行幻化作昨夜露濕的草地,狹長的野草,搔過**的肌膚,帶點濕滑的癢,一時間,醫院裡特有的消毒水氣息,彷彿也夾雜著草地泥土淡淡的腥,甜而**。這是他今早不知第幾次走神,忙收斂身心,轉入工作狀態中去。
一天的工作平淡順利,剛開始正式接觸病人的時候,他總懷有悲憫之心,時間長了,見慣生老病死,反而覺得一切在冥冥中皆已注定。
下午三點多一向是病號最多的時間,從外面進來的吳醫生帶了一臉的笑意,「紀廷,有個女孩子找你。」紀廷正驚訝,止安的身影已經在診室的門口,「紀廷,你出來一下。」她站在門口對他說。
他心一動忙站了起來,迎出門口。她領著他走到過道一邊,「你能不能跟我去一個地方?」她沒有多餘的開場白。
「去哪?」經歷了昨晚的種種,再次面對她的時候,他感到些許的羞澀,耳根又開始微微的熱。
她卻彷彿完全無心理會他這些細微的心理變化,直直地看著她,「你先別問,去了就知道。」
重逢以來,他還沒有在白天好好地看過她,此刻的止安臉上少了血色,然而日光將她身上陰鬱妖異的氣息沖淡了不少,她站在他面前,看著他,就像一個單薄而倔強的孩子。
「那好,你等等,我去交代一聲。」他從來不知道怎麼拒絕她。
匆匆返回診室的時候,過道上已有相熟的醫院同事在好奇地張望,他找到吳醫生,說明有事要暫時離開一會,吳醫生笑著應允。
紀廷沒想到止安要帶他去的地方並不需要走出醫院大門,他們繞過門診大樓,直接走到後面的住院部。走進電梯的時候,止安按了五樓。紀廷對於這裡是輕車熟路,五樓是醫院肝膽專科的重症病房,他有些詫異,「止安,你帶我來這裡幹什麼?」止安側面對著他,好像在專注地看著電梯的指示燈,並沒有回答。
電梯並沒有在中途停下來,一路直升上五樓,他們穿過長長的光線昏暗的走道,一路上只聽見兩人的腳步聲。同樣是醫院,這裡相對於其他地方要多了一分死寂。
紀廷在醫院久了,所以他知道,肝膽科的重症病人死亡率通常比較高,住在這一層樓的很多都是該科的腫瘤晚期患者,幾乎每天都會有病人死去,然後新的病人填補進來,一個地方少了生機,自然就會顯出幾分陰森。
他跟著止安往前走,疑惑和不安同樣困擾著她,可是她什麼也不說,只是領著他往前,最後,當她駐足在528病房前時,他才感覺到她抓著他的手是異樣的涼。
「止安……」不知道為什麼,他感覺到了她的惶然。
她低頭看了看自己的腳尖,似在做最後的掙扎,最後還是毅然推門進去。
出現在紀廷眼前的病房格局跟紀廷熟悉的雙人病房並無二致,只不過原本兩張床之間的地方橫著一道厚重的屏風,站在他們的方位完全無法窺見裡邊的情況,屏風外原本應該擺著另一張床的地方被一張簡單的長沙發取代。
如果說這些都不足以讓紀廷驚訝的話,那麼此刻坐在沙發上的人著實讓他吃了一驚。謝斯年絲毫不理會紀廷的驚愕,他只是在看到止安之後,緩緩從沙發上站了起來,「還是來了?」
止安抿著唇地點了點頭,她拉著紀廷走到屏風的旁邊,問謝斯年道:「醒著嗎?」
謝斯年無聲點了點頭,遂對著屏風內的方向,略提高音量說道,「汪茗,她來了。」
紀廷望了止安一眼,沒有說話,只是平心靜氣地等待裡邊的反應,很長時間,屏風內半點動靜也無,就在謝斯年臉上也露出了焦灼之後,才有一個聲音說道:「斯年,你去幫我叫護士。」那個聲音很低,語速也很慢,但字字清晰。
謝斯年會意地按亮沙發旁邊的呼叫燈,很快,一個三十出頭的護士急匆匆地走了進來,也沒說什麼,便直接走入屏風背後。裡面依然沒有傳來對話的聲音,好幾分鐘後,才聽見病床輕微的咯吱聲。
那個護士走了出來,對謝斯年說:「可以進去了,但以她現在的狀況,最好還是不要逗留太久。」
謝斯年點頭,也看向止安。紀廷覺得自己的手被止安暗暗地捏緊,被她不由分說地帶進了屏風內,謝斯年並沒有跟他們一同進去。
裡面的設施相當簡單,只有一張病床和床頭的一個矮櫃,窗簾是拉開了,午後的陽光投射在半坐半靠在床頭的人身上。那是一張枯瘦到難以想像的臉,此刻上了一層淡淡的妝,遠遠看起來氣色還不算太灰敗,頭上戴著一頂相當別緻的帽子,但是細心看不難發現,帽子下殘存的頭髮並不多。
止安往前走,她的手沒有從他手上鬆開,所以他只有跟著上前。床上的人很明顯已經十分虛弱,就連這樣半坐起來的姿勢對於她來說都是一項艱巨的工程,她看著床前的止安,連呼吸都清淺到微不可聞。
疾病和死亡對於紀廷來說都不是出奇的事,他從走進來的那一刻開始就已經從那雙已經混濁的眼睛裡知悉,病床上這個被稱做汪茗、據他所知很有可能是止安生母的女人已經到了人生的最末端,那是多麼巧妙的妝容也掩蓋不了的彌留前的死亡氣息。他見過無數的病人,其中不乏將死之人,但他從來沒有看過眼前這樣的情景,嫣紅的唇襯著枯敗的臉,真真有一種強烈到絕望的視覺反差,所謂的紅粉骷髏,莫過於此。然而,這本應是可怖而詭異的一幕,卻因為那張臉的主人奇異的平靜通透的神情而變得耐人尋味,讓人感覺到即使眼前這個人虛弱到連呼吸都困難,骨子裡那份驕傲依然還在。
剛才的起身和妝扮似乎已經耗盡了她全部的力氣,此刻的汪茗只是靠在床上,一動不動地凝視止安,忽然扯動嘴角,笑了一笑。
止安像出了神似的同樣看著那張臉,直到床上的人微微張口,聲音幾乎微不可聞,「你是止安。」
她沒有詢問,而是用一種平靜到冷漠的語氣陳述著一個事實,止安也不答她,站在一邊,倔強到近乎無情。紀廷覺得自己的手微微的疼,她的指甲幾乎嵌進了他的肉裡。
汪茗渾不在意,她看著止安,卻像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裡,「你是我的女兒,可是我從來沒有愛過你。」紀廷沒有想到她會說這樣的話,他忽然覺得心很痛,為著止安。
止安的聲音有些瘖啞,「真好,我也沒有把你當做我的什麼人。」
汪茗聞言再次笑了,上過妝的紅唇愈加妖豔,「不管怎麼樣,你真的太像我。」她的目光開始從止安的身上移開,轉而投視在一旁的紀廷身上,竟然有些怔忡。
紀廷在她的注視下有些尷尬,然後他聽見止安突如其來地說了一句,「他姓紀。」
汪茗沒有什麼反應,那點怔忡散去後,只餘漠然,她沒有再說話,眼睛漸漸地呈現半開半合的狀態,最後竟連胸口的起伏也看不見了。止安帶了點驚恐地看著紀廷,紀廷上前察看了一下汪茗的情況,然後將止安拉到一邊,低聲道:「暫時沒事,只是過於虛弱……不過,估計也是這幾天的事情了。」說最後那句話的時候他帶著點小心翼翼,害怕看到她傷心的神情,她只是低頭,然後說:「我們走。」
就在兩人走到屏風邊上的時候,他們聽到病床上傳來低到微不可聞的聲音,她說:「謝謝你……」
止安沒有回頭看,她的腳步短暫地停留了幾秒,最終還是跟紀廷一同走到了屏風之外。
謝斯年還是像他們來時一樣靠坐在沙發上,不知道在想什麼,依舊的陰鷙而英俊。
「怎麼樣?」他問止安。
「還能怎麼樣。」止安面無表情,「來也來了,我該走了。」
謝斯年嘆了一聲,起身送他們到門口,開門的時候正迎上浩浩蕩蕩的一批人。紀廷認得打頭的是肝膽科的主任,他身邊是醫院的趙副院長,後面還跟著三兩個貌似主治醫師和主管護士的人,他們都簇擁著走在當中的一個年輕男人。那男人不過三十出頭模樣,戴副眼睛,一件白色襯衫不染纖塵,看上去斯文而矜貴,他的身後還跟著一個西裝革履的中年男子,手上捧著一大束百合。
紀廷不認識這個男子,但是從趙副院長和肝膽科醫護人員謹慎而帶著恭維的神情裡不難看出此人來頭不小。那男子與止安三人迎面遇上,不期然地微笑,「顧小姐也在這裡?還有謝教授,看來我來得不是時候,希望沒有打擾你們閒話親情才是。」他的笑容閒適從容,舉手投足之間都透露著良好的教養和毫不張揚的優雅。謝斯年看著來人,面無表情,止安臉上卻帶著習慣性的嘲弄笑容。
「有什麼事可以讓陸先生大駕光臨?」
那個被止安稱做「陸先生」的男子看了看身後捧花的人,說道:「不管怎麼說,汪女士都是家父的故友,如今家父雖然不在了,汪女士忽染沉痾,我來探望一下也是應該的。」
謝斯年冷笑,「她活不了多久了,你又何必惺惺作態呢?」
陸姓男子面露愕然之色,語氣甚是誠摯,「我今天來,的確是真心誠意地探視汪女士,如果確有不便之處,那我也不多做打擾,只將我們陸家的心意送到便可,想來汪女士也不會怪罪我們做晚輩的沒有禮貌了。」他說完,身後的男子會意地將花交到尾隨其後的值班護士手裡,護士立刻飛跑著找來了花瓶,將那一束百合插入瓶中,就要往病房裡送。
謝斯年在護士經過身邊的時候,將她攔下,「不必了,她在病中,太濃重的花香味對她反而是一種刺激。你的好意我們心領了,還是請回吧。」
那護士沒有再往前走,只是回過頭去看那男子的意思,那男子也不生氣,只嘆了口氣,「那真是太可惜了,我還記得家父曾經提起,汪女士當年獨愛卷丹百合,多少裙下之臣恨不能用這花鋪滿她家臥房,想不到這花依舊盛開,人卻……」
謝斯年皺眉,但似乎理智在提醒著他克制。
那男子見他沒有說話,繼續說道:「不過,我很佩服謝教授,聽說汪女士自從病後不肯再見你一面,你還能如此堅守在病床之外,當真是難能可貴,能有你這樣的知己,汪女士也算是此生無憾了,更不枉費當年她投入那麼多財力和心血對你的栽培。」他看著謝斯年,眼裡饒有深意,隨後不待謝斯年發話,又話鋒一轉,「不過既然來了,我想有一件小事順便在這裡說明一下。孫律師……」
他身後那個西裝革履的男子聞言立刻上前一步,從公文包裡拿出一沓資料,「是這樣的,陸老先生生前曾經將名下的一間畫廊餽贈給汪茗女士,但是,在他老人家過世後,我們發現當中的餽贈手續出了點小小的問題,也就是說,該畫廊至今仍應當歸屬於陸家。鑑於汪茗女士與陸家的淵源,所以我們一直沒有變更她對該畫廊的經營權,畫廊的所有利潤也一概歸汪女士所有,但是,如今汪女士病危,我們就很有必要在此對各位說明一下,假如很不幸的,汪女士離開人世的話,陸家將收回對畫廊的所有權限。如果汪女士的後人有任何異議的話,完全可以到我的律師事務所,我將給予更詳細的解釋。」
謝斯年氣極反笑,「你們陸家財雄勢大,自然說什麼就是什麼。人死萬事空,事到如今,還有什麼值得計較的?」
「如果在這個事情上我們可以達成共識,那就再好不過了,不過關於這件事情,我覺得有必要徵詢一下顧小姐的看法。」那男子客氣地說道。
止安拉著紀廷往前走,「你們愛怎麼樣都可以,跟我完全無關。」
她走過那男子身邊的時候忽然綻開一個明媚無比的笑容,「對了,差點忘記了,陸笙,有沒有人對你說過,你是個徹頭徹尾的變態。」
她的聲音不大不小,正好周圍的人都可以聽得一清二楚。站在那男子身後的孫律師臉上不禁變色:「顧小姐,你要考慮這樣說話的後果。」
止安一臉的滿不在乎。
陸笙的眼裡閃過一絲異樣,但還是抬首制止了孫律師,他回報止安一個笑容,「我從來不跟漂亮的女孩計較,尤其是有個性的漂亮女孩。顧小姐長得跟令堂當年一樣迷人,但願你比她幸運。」
紀廷此時還穿著上班時的白大褂,他在趙副院長等人疑惑的神情中,帶著點尷尬跟止安一起離開。一路上,他覺得他有很多話要對止安說,但是一時間頭緒太多,他暗暗看她冷得像冰霜一樣的神情,深感現在並不是談他們之間事情的好時機。
止安跟他走到門診部的門口,說:「你回去上班吧,我還有點事情。」
「你去哪?我怎麼找你?」紀廷急了,他總害怕她像從前,一個轉身,就只留下他一個人在原地。
「我找你比較容易些。」她鬆開兩人一直牽住的手。
紀廷有些失望,但是他知道止安的脾氣,也沒有再問,只說:「我……我等你來找我。」
止安笑笑,轉身離開,她走了幾步,又回過頭來,發現紀廷還在原地看著她,便沒好氣道:「你幹嗎還在這裡?」
紀廷微笑,「我看著你走,就想知道你會不會回頭看我一眼。」
止安低頭,不知道想些什麼,紀廷在猶豫著自己是不是該往前,她已經上前幾步,雙手勾住他的脖子,他感覺到她的唇貼了上來,毫不猶豫地回吻她,臉頰相貼的時候,他感到了她眼邊的濡濕。
他走回診室的時候,不是沒有察覺到同事促狹的目光,就連袁教授也打趣他,「小夥子平時看起來斯斯文文,想不到還挺熱情,有這麼漂亮的小女朋友,也難怪我們醫院的醫生護士你一個也看不上。」
沒過幾天,紀廷開始認識到,自己當時沒有執意地讓止安留下聯絡方式是極其愚蠢的,他居然相信了她真的會來找他,然而每一天,他都在等待和落空之間度過,有時在醫院裡看到相似的高挑瘦削的背影,都沒來由地一喜,隨即是長長的失望。
他不止一次地想起山頂上的那個夜晚,那是他一生中,第一次體會到如此極致的快樂,與自己夢寐以求的那個人共同分享的快樂。當他在止安身體裡面顫慄著迸射的時候,他才覺得自己是完整的,連所有的回憶、等待都完整了。他終於擁有了屬於他和他愛的人最隱蔽的秘密。
然而,她沒有來找他,就連左岸的人也說,她已經請了一段時間的長假。
在醫院門口跟她分開的一個星期後,他得知了肝膽科528房病人的死訊。聽那邊值班的護士說起,整個死亡的過程相當平靜,沒有死前的掙扎,也沒有親人的號哭,只有一個自稱是她朋友的男人為她送終,不過由始至終,那男人也沒有親自看她的遺體一眼,全權委託醫院和殯儀館的工作人員代為處理,只是最後領走了她的骨灰。
紀廷知道那個男人是誰,他並不喜歡謝斯年,相反,他在意謝斯年在止安心中的地位,然而在這一刻,他同情這個男人。
他還記得汪茗臨終前,止安在病床前指著他對汪茗說的那句話,再想起在學術界成就斐然的父親偶爾悵然的神情,有些答案便呼之慾出,但他不願意深究,人已經死了,所有的愛恨過往都應該隨之灰飛煙滅。當然,他也沒有打算將這件事情透露給任何人,何必再去揭那些陳年的傷疤,上一代的事情他無權過問,只想跟止安好好地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