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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連很多天,紀廷下班後都不急於回到家中,有時他會在醫院待到很晚,有時會把車隨便開到一處地方一個人待著,有時會到跟劉季林去過幾次的PUB坐到午夜,就像現在。因為很清楚自己的酒量,所以他並不點酒,他從不在陌生的人面前放縱,即使有這黑夜作掩護。只是不停地抽菸,一支接一支,不過三個小時,面前的菸灰缸裡儘是凌亂的菸頭,滿場的歡快狂野,沒關係,他只是想一個人。當然也有上來搭訕的,女的居多,男的也有,無一例外地說,「一起喝一杯嗎,為什麼一個人?」他婉拒,然後也問自己,為什麼我一個人?
劉季林坐到他身邊的時候,他把煙從嘴邊拿下,低低地笑了。
「笑什麼?」此刻的劉季林卻沒有開玩笑的心情。
「我在想,你們到底誰會先找過來,果然是你。」
劉季林一把將他的煙奪下,狠狠扔到腳下,「你他媽的你們究竟想怎麼樣,你也是這個樣子,止怡也是這個樣子,非把人逼瘋不可嗎?」
紀廷已經聽說,那天止怡拒絕他送她回去之後,很快大病了一場,她身體本來就不好,積鬱之下茶飯難進更是虛弱,送到醫院也只能吊吊點滴,出院後回家靜養,一直纏綿病榻。她對外都稱清晨出去散步著了涼,可紀廷知道,她的病更多的是源於傷心。
他單手托腮,認真地看著劉季林,「如果你是我,你會怎麼辦?」
「操,這算什麼事?」劉季林煩亂地撥了撥頭髮,也不知道該說什麼。
紀廷的笑中有苦澀,「沒有人必須為另外一個人的感情埋單,即使那個人親如止怡——也不行。」
「她都這樣了,你就當可憐她也不行?」劉季林低聲咆哮。
「那誰可憐我,誰可憐你?」紀廷看著自己多年的好友,為什麼愛著的人都卑微?
「我不像你們想那麼多,我只知道愛一個人應該讓她快樂,也讓自己快樂。可是你呢?你明明在死等著顧止安,為什麼連承認都不敢!你就等吧,等到死你也等不到她!她現在過得不知道比你好多少倍!人家年輕漂亮,有名有利,多少有錢老闆公子哥兒圍著她轉,她對你有半點留戀的話,就不會連家門口的畫展都臨時取消!」
紀廷假裝聽不到他的話,可垂在腿邊的手卻無助地收緊又放開,他知道劉季林說的每一句話都是真的,這段時間,他在雜誌、網絡各種媒體上找尋著她的每一個行蹤,瞭解得越多,他的顧止安就離他越遠,從小就是這樣,他只能遠遠地看著她斑斕絢爛的世界,現在的她越飛越高,連面孔都已模糊。原本以為她會回來,誰知畫展舉辦的日子在望,連展票都已售出大半,她的代理商卻單方面宣佈取消在家鄉的展出,沒有原因,沒有解釋,只說明願意承擔所有的違約費用,畫展的最後一站將設在G市這一南方最大的都市。
什麼都變了,只有她骨子裡的任性妄為沒變。
好不容易道別了劉季林,紀廷回到家的時候已經是凌晨四點,他洗掉了一身的菸酒氣息,躺回床上,清醒得可怕,於是索性起身,認真整理自己的東西,卻忽然發現,最最重要的物件卻遍尋不見,他停下來想了一會,確定自己不會將它忘記在某個地方——他從來就是個謹慎的人,何況是看得如此重要的東西,於是只得埋頭苦找,翻遍每一個它可能出現的地方。
隨著開關的輕響,他房間的燈驟然亮起,這讓習慣了黑暗的他一時無法適應的半遮住眼睛,在刺眼的光線中,他看到披著睡衣的媽媽站在房門口,隨後慢慢走過來的還有紀培文。
「這麼晚了,找什麼呢?」凌晨的涼意讓徐淑雲咳了兩聲,她揉著自己的額角輕聲問兒子。
「我吵著你們了?不好意思,爸,媽,我有一份重要的病人資料一時間找不著,我會注意輕一些,你們回去睡吧。」
他說完繼續手上的動作,過了幾秒,發現父母依舊靜靜地站在門口看著他,沒有回房的意思。
他低頭想了一會,再抬起頭來的時候,與門口的二老視線相對,沒有人說話,那是彼此瞭然而不願訴之於口的沉默。
最後是徐淑雲打破了這尷尬,「紀廷,你找的是這個吧?」她從睡衣的大口袋裡掏出一張機票,神情疲憊。
一直俯身翻找抽屜的紀廷慢慢直起腰來,用一種完全陌生的眼神看著門口的二老,過了一會,他笑了笑,上前幾步,「原來在這裡,媽,麻煩您把它給我。」
徐淑雲看著兒子,慢慢地搖頭,「你想幹什麼?去找她是嗎?你等了她這麼多年還不夠?還想做多少傻事?這太瘋狂了,紀廷,醒醒好嗎?」
為什麼每個人都看出他在等她,他一度以為自己的演技很不錯。紀廷微微仰頭,努力讓自己呼吸平緩,然後輕聲說,「我這麼大的人了,知道自己該做什麼,爸,媽,你們別管我的事,把機票還給我,回去休息好不好?」
「我不會還給你的,我就你那麼一個兒子,我不想讓你為她蹉跎一輩子,止安是什麼樣的人?她從小就野慣了,誰能拘得住她?你嗎?她跟你不過是開場玩笑而已,過後就忘了,在她眼裡你根本什麼都不是。別傻了,兒子,聽媽的話,回頭吧,別再去找她,也別再等她,好好過日子不行嗎?」徐淑雲的眼裡開始有水光浮動。
「我就不明白了,為什麼你們每個人都喜歡為我做決定,每個人都說為了我好,難道還有誰比我更清楚我要什麼?」
「你清楚!你被她迷得什麼都不知道了,止怡那麼好的一個女孩,為了你都那樣了,你連看她一眼都不肯?就算是我跟你爸天天跟你生活在一起,都感覺不到你有一丁點兒快樂,難道這世界上除了顧止安,就沒有別的值得你顧忌了嗎?」
「我就是顧忌了太多的東西。我曾經希望你們每個人都開心,我不想傷害到任何一個人,結果呢?結果誰都不開心,誰都覺得自己受到了傷害。我!誰想過我?我需要什麼樣的生活,我想跟誰在一起?我受夠了這樣標本一樣的生活。沒錯,你們都看出來了,我就是瘋了,我就是只想要顧止安,不管她心裡有沒有我,我願意,怎麼樣?這樣我覺得我有血有肉,所以我願意!」
紀培文和徐淑雲被這樣的兒子驚呆了,連紀廷也感到不可思議,然而這一切脫口而出那麼自然,就彷彿這樣的宣洩早已徘徊在他心中許久,每一次,每一次都被他硬生生地壓了下去。現在他終於說了出來,自己也覺得自己真的瘋了,瘋了也好,這麼多年來,他從來沒有像這一刻那麼坦然舒暢過。
他看著媽媽老淚縱橫,內心酸楚而平靜,「對不起,媽,讓您這樣我也很難過,不過我說的每一句,都是我的心裡話,我再求您一次,把機票還給我!」他緩緩地向徐淑雲伸出了手。
徐淑雲再次搖頭,手緊緊抓住身後的丈夫,像是汲取她最後的依靠,「不行,你是我們的兒子,我不能讓你為了那個女人一錯再錯,她根本不愛你,你去了只會受傷……」然後,她鬆開丈夫的手,當著紀廷的面撕碎了那張機票。
她以為他會著急,可是他沒有,他冷眼看著她撕碎然後將它搓揉成一團,剛才的激動盪然無存,他平靜地說,「其實我們都知道,我想走,並不是你藏住機票就可以留得住的,媽,我求你把機票給我,是想給我們都留下點餘地,我希望在愛她的同時也愛你們,我們畢竟是一家人,你何苦把我逼到無路可退?」
「紀廷!你說的是什麼話?這是你對父母說話應該有的態度嗎?」一直沉默的紀培文終於怒不可遏地開口,「顧止安算什麼?她給過你什麼,讓你連生你養你的父母都不管了?」
「我沒有想過不管你們,你們逼得我非得選擇,所以我只有選擇。」
紀培文怒極反笑,「這就是我的好兒子?為了她你什麼都不要了?止安再好,也不過是個女人,一輩子這麼長,你要什麼女人沒有,況且她並不適合你,你的理智去哪裡了?」
紀廷也失笑,「理智?爸,我不是您。您有引以為傲的理智,可以忘掉你愛過的人平靜無憂地過一輩子,就連她一個人客死異鄉您也沒有去看過她一眼,還好,也許最後那一刻,您對她來說也不重要了。我只是想問一句,您這輩子真正做過您想做的事,愛過您想愛的人嗎,您快樂過嗎?如果理智讓我一輩子像您一樣,我要理智幹什麼?」
紀培文臉色頓時刷白,全身劇烈地顫抖,不知是出於憤怒抑或其他的情感,他的手顫著指向大門的方向,許久才說出一句話,「要不就忘了她,好好過日子,你非得要她,就滾!我就當沒有了兒子,眼不見為淨!」
「你胡說什麼?」徐淑雲一把揪住丈夫的手,「你不要兒子,我還要,我就這麼一個獨苗。」
紀培文不管妻子的眼淚,依舊看著紀廷,「我的話從不說兩遍。」
紀廷點頭,轉身拿起手邊博古架上的鈞窯細口瓶,靜靜地放在眼前端詳了兩眼,然後毫不留情地向地板上摜去。
瓷瓶乍裂,這樣萬籟俱寂的凌晨時分,那鏗鏘碎裂的聲音足以驚得人夢魂一顫。他在一聲巨響後可怕的沉寂裡轉身拿起早已收拾好的行李。
「對不起,爸,媽。」
紀廷在外的房子兩年前已經租了出去,從父母家出來,倉促之間也不便立刻終止與租戶的協議,所以幾天以來,他都住在醫院附近的酒店裡。想必是被他傷透了心,直到他登上前往G市的飛機之前,父母都沒有給他打過電話,那個凌晨的靜夜所有的一切,就像他曾經最珍愛的鈞窯蔥翠青鏤孔細口瓶,在他腳下破碎,他踩著那一地碎片走出去,疼,卻沒想過回頭。
他到G市的第二天正是止安畫展最後一天,綠地中央藝術館裡,他看到了許多的畫和許多的人,但唯獨沒有看見她。也許她曾經來過,在簇擁的人群和鎂光燈中短暫地停留,他的視線捕捉不到她的影蹤,於是他長時間地停留在她的畫作前,每一幅,都長久地凝望,他想像著它們曾經是怎麼在她的手中誕生,或者她的手指也這樣撫摸過它們,或者她的視線也這樣在它們身上停留,就這樣,每一幅畫在他眼前都有了生命。
她的畫像她的人一樣,驚豔的後面藏著泠洌和不安。他試著透過它們來洞察她當時每一分細微的情緒,從一個孤身闖蕩異鄉的年輕女孩到一舉成名的新銳女油畫家,每一步,她是怎樣走過的,是快樂的,還是依舊孤寂,有沒有找到真正能安心停靠的島嶼……訓練有素的展廳管理人員走到他身邊,歉意地提醒著他閉館的時間已到,他轉過身,才驚覺寬闊而空曠的展廳裡,只剩了他一個人。他抱歉地朝管理人員笑笑,往門外走,大理石的地面光可鑑人,他聽到自己一個人的腳步聲在身後迴響。
晚上是莫郁華單獨給他接風。離開G大附屬醫院這幾年,那些舊同事裡還有聯繫的也只剩下了她,兩人見面的次數並不多,不過是彼此到對方的城市公差之餘一同吃頓飯,平時偶爾會通通電話,大多數時候都是互相就專業上的一些問題進行諮詢或交換意見,有時也問問對方的近況,所以他也知道,莫郁華直到現在依舊是單身一個人。所以坐下來一陣之後,他看著她也不禁嘆息,「我記得你跟我同年,你畢竟是個女孩,是該為自己打算的時候了,別蹉跎了自己。」
莫郁華只是笑,「同樣的道理在你身上同樣適用。」
紀廷自嘲,「是呀,我差點忘了我自己都好不到哪裡去,哪有資格說你。」
莫郁華搖頭,「不是的,你跟我不一樣,至少你有回憶……別說這個,看你的樣子,今天應該是失望而歸。」見紀廷不語,她低頭,從包裡翻出了一份東西,沉默地推到他面前。
他拿了起來,打開,原來是一張印製得相當別緻精巧的拍賣會邀請函,上面寫著「榮寶齋當代油畫精品拍賣會」,時間是三天之後,邀請函的顯著位置上是長長一列畫家姓名,當中不乏成名已久的大師級人物,也有這幾年小荷新立的年輕畫家,顧止安三個字正好名列其中。附在邀請函之後的除了競價號牌之外還有《拍賣須知》、《拍品目錄》等詳細的拍賣資料,厚厚地裝訂成一冊。
紀廷有些訝然地看著莫郁華,她說,「就算今天的畫展她沒有到場,三天後的這個拍賣會現場你一定可以見到她,據說這已經是本年度最大的油畫拍賣會,她很不錯,你的運氣也是。」
「這個……能告訴我從哪裡來的嗎?」他的疑惑不是沒有道理,藝術品從來就只是有錢人的玩具,尤其像這樣規格的油畫拍賣會,所有的競標人都必須事前經過嚴格的競買登記和資格預審,能收到這樣附有競價號牌的邀請函的人,必定是非富即貴,絕非是他們這樣等閒人家可以拿到手的東西。
莫郁華笑笑,「放心吧,這個是我託了一個好朋友的丈夫拿到的,希望可以幫到你。」
莫郁華不是個矯情的人,而且這個東西也許對他來說真的很重要,所以紀廷也沒有來那套虛偽的客套,他收下,除了謝謝,也的確沒有別的語言。
「別謝我,我最不喜歡欠人,這樣真好,我們終於扯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