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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復一日的一起上學、放學,紀廷和顧家姐妹也漸漸熟悉了起來。其實嚴格地說,他也只是跟止怡熟悉了而已,雖然兩家的父母都讓他們三人放學一起回家,彼此有個照應,但放學的鈴聲一響,止安往往跑得沒了影蹤,有時在路上或者在顧家見到她,她也是撇撇嘴,並不怎麼理睬。
紀廷也試過加入止安的遊戲行列,可是從小父母就教育他:一個站有站相、坐有坐相、循規蹈矩、博聞強識的孩子才是個好孩子。所以除了正常的學習任務外,還給他的課餘時間排滿了興趣班的課程,他的書桌上總是擺滿了父母給他訂閱購買的書刊,好不容易到外邊透透氣,哪裡見識過止安他們在學校後山漫山遍野跑的瘋勁。開始的時候只覺得新奇好玩,就跟著止安一起專門嚇唬在僻靜處幽會的情侶、做彈弓打鳥、捉蟋蟀、玩藏寶挖寶遊戲,止安也樂於多了個大她幾歲的小跟班。可是紀廷畢竟比止安懂事,又做慣了乖孩子,有時止安調皮搗蛋,或者做太出格的惡作劇的時候,他往往就不會助紂為虐,而是出言阻攔,饒是如此,好幾次他一身是泥的回到家裡,還是挨了父親的狠狠批評,止安這邊也嫌棄他囉里囉唆,礙手礙腳,漸漸地,也不再跟他玩了。
倒是止怡跟紀廷投緣。說來也怪,一向內向羞怯的止怡除了從小一起長大的止安外,就喜歡跟紀廷在一起,也樂於將她心愛的金魚和養魚的經驗跟紀廷分享。慢慢地,紀廷也開始明白看起來差不多的金魚,原來也有這麼多種類和千奇百怪的名字,什麼龍睛、虎頭、羅漢,他都基本上可以分辨得出來。止怡也願意耐著性子,聽他講那些從教中文的母親和書裡得來的典故和傳說。兩個安靜的孩子經常一起在紀家或顧家的書房裡寫作業,或者各自做各自的事情,各看各的書,可相互心裡都覺得自在安詳。
紀廷有時在心裡想,止怡真是個讓人心疼的女孩,這麼的乖巧可愛,偏偏身體弱,大病小病不斷,一生病就只得在家裡養著,大概這也是導致她性格內向的原因之一。由於身體的原因,連帶著學習成績也受影響,好在顧伯伯和汪阿姨並不在乎這些,在他們的眼裡,什麼都比不上女兒的健康快樂。
紀廷是獨子,家裡兩個大人的全部精力自然集中在他身上,這是理所當然的。但是像顧家有著兩個一般年紀的孩子,大人心中孰輕孰重還是有區別的,畢竟人的心都沒有長在正中間。在紀廷看來,顧伯伯夫婦二人傾注在止怡身上的時間和關注要遠多於止安。尤其是汪阿姨,除了在學校醫務所的工作外,其餘大部分精力都用於照顧止怡。關於這個,大家都能夠理解,止怡身體不好,確實需要更多的關心,而生龍活虎的止安,越沒有人約束她只會越開心自在。而在物質方面,顧家還是一碗水端平,只要一個女兒有的,另一個必定也有。最讓紀廷奇怪的是,他一向不苟言笑的父親紀培文卻唯獨偏愛顧止安,每次到顧家串門,必定會特意給止安帶上一份小禮物,當然,同樣的禮物止怡也會有一份,但明眼人都看得出來,他那些製作精良的小彈弓、鳥籠子都是只有止安才會喜歡的小玩意。偶爾紀廷也難免心中不平,永遠在他面前板著一張臉的父親,時常會被止安無心的一句話或是一個搗蛋的小動作逗得開懷大笑。對於大人的心思,止安永遠是一副無所謂的態度,倒是紀培文的喜愛讓她感覺多了一把保護傘,往往闖了禍,又不願意告訴父母,便央著紀叔叔替她出面。一些無傷大雅的小問題,紀培文都替她擔了下來,顧維楨夫婦知道了之後,往往半開玩笑地責怪老友,這樣會寵壞了止安,讓她更加放肆。紀培文只是哈哈一笑,說:「我倒是喜歡小女孩子有點英氣。」
孩子的時光總在對長大的急切盼望中緩慢地過去,等到回過頭時,才發現光陰的流逝,也不過是睜眼閉眼間的事情。紀廷小學畢業之後,沒有選擇地上了G大附中的初中部。像他這樣的男孩,眉清目秀,成績優異,又懂禮貌,自然是老師和班上小女生眼裡的寵兒,不過由於家教甚嚴,本性又單純,紀廷在感情方面是相當晚熟的,所以,當班上的少男少女沉醉在花季若有若無的朦朧中時,他還是個只懂得好好學習,天天向上的傻孩子。
時下正是瓊瑤和金庸小說大行其道的年代,暗戀和被暗戀是敏感的少男少女最流行的心事,好像每個女孩心裡都有一段「美麗的哀愁」,每個男孩都在幻想仗劍江湖。而這些書在紀廷的生活裡是絕對被禁止的,他的書架上除了教科書,就只會有《上下五千年》和《十萬個為什麼》,偶爾有幾本小說,也是《鋼鐵是怎麼煉成的》之類。
初三那年的某一天,紀廷在自己的課桌裡暗處發現了疊成心形的漂亮信紙,寫信給他的是班上一個學習很好的女生,家就住在他家隔壁單元。信裡的內容紀廷看得一知半解,可他完全沒有辦法將那些朦朧的少女情思和那個每天上學放學都會遇見的同班女生聯繫起來。
劉季林在這方面比他早熟,起鬨著說那女孩暗戀他。
紀廷怕那女生難堪,不讓劉季林張揚,暗暗地把信藏了起來。對於那封信的主人,他談不上討厭,但也僅此而已。然而,他阻止得了劉季林的多嘴,卻阻止不了自己的多心,那張帶著淡淡香氣的信紙彷彿打開了他心裡的一扇門,那扇門的背後彷彿藏著一個若有若無的背影。他不喜歡寫信的那個女生,那他喜歡誰?喜歡又是種怎樣的感覺?
他腦子裡飛快地閃過一個念頭,然後又立即將這個念頭掐滅,不自覺地紅臉。十五歲的少年被自己忽然冒出來的這一大堆解不開的心思繞得有些頭暈,這是他有生以來第一次認真地思考這個問題,似乎帶了點混沌初開的意味。
當然這些問題不是他一時半刻找得出答案的,那天放學後,他再次叮囑了劉季林不要對別人說起這件事之後,就像往常一樣撈起書包在小學部放學的必經之路上等止怡。
一大群穿著小學校服的小學生從教室裡擁出來,他最先看到的是止安。止安和止怡一樣,已經是六年級的學生,這個時候的兩姐妹已經完全不能讓人混淆。止安雖然是妹妹,可是她比止怡高了不止一個頭,她不再喜歡跟止怡穿一樣的衣服,綁一樣的公主頭,即使不得不穿著校服,也從不肯安安分分,就像現在,寬大的校服鬆垮垮地套在她瘦瘦的身子上,紅領巾在脖子上歪歪斜斜的,配著她精緻的眉眼和滿不在乎的表情,讓人很容易在人群中將她一眼認出來。
止安身邊還是跟著好幾個從小一起長大的玩伴,都是這一帶著名的調皮男孩,她一邊走一邊比手畫腳的說著什麼。紀廷猜:她肯定又計畫著幹什麼壞事了。
止安走過他身邊的時候他朝她露出一個笑臉,可她像是渾然沒有看見他一樣從他身邊經過。紀廷覺得怪沒意思的,無奈地看了她的背影一眼,然後就看見背著書包的止怡從教室裡走了出來。
兩人肩並肩地走在回家的小路上,一路也有他的或她的同學玩伴對他們兩人的同行露出曖昧的笑容和怪笑,他們都視而不見。紀廷已經習慣了,他覺得自己心裡坦蕩蕩的,見怪不怪,其怪自敗,止怡是他從小就打定主意要好好照顧的一個人,他說到就會做到。
平時兩人也不是嘰嘰喳喳的人,但止怡見他一路魂不守舍的樣子,不禁有些奇怪,就問道:「紀廷哥哥,你想什麼那麼出神呀?」她不問則已,一問之下紀廷白皙的臉頰上又泛起了一絲紅暈。
「哪有想什麼,不過是今天上課的時候老師講的題型有點不明白的地方。止怡,我們走快一點,看看你那條藍龍睛魚今天是不是要生了。」紀廷連忙岔開話題。
止怡知道他沒有說實話,但是她沒有刨根問底,抿嘴笑了笑,跟著他加快步伐往回家的方向走。
紀廷的初中時代在波瀾不驚中過去,他想,如果沒有意外,他的一生都應該在波瀾不驚中過去,唸完初中念高中,唸完高中上大學,繼續深造,畢業之後像父母期望的那樣在大學裡執教,娶一個文化修養相當、情投意合的妻子,生一個孩子,在孩子身上傾注全部的心思,把他教育成一個像自己一樣的知識分子,然後安靜地老去,而孩子又重複跟他一樣的一生。
其實這樣也沒有什麼不好,可是如果他的一生一定要這麼度過,他想,至少在他還有理由任性的時候,為什麼不可以做一些計畫之外的事情,一點小小的意外並不會讓他偏離他的人生軌道,但是可以使他快樂。於是中考結束後,紀廷在他的高中志願表上填了市五中。五中是跟G大附中齊名的重點中學,大學升學率每年穩居全市前兩名,但它更吸引紀廷的是,它的校址跟G大正好分別位於這個城市一南一北,如果他考上了五中,勢必是要住校的。活到近十六歲,紀廷還從來沒有離開過父母身邊一個星期以上,最長久的一次紀錄保持在他初中一年級那年的暑假時參加的一次為期五天的夏令營,儘管夏令營是學校組織的,但他離家期間,媽媽還是牽掛得不行。其實紀廷也覺得挺好笑的,他並不是一個生活不能自理的人,也並不調皮搗蛋,大部分時間他都能把自己打理得很好,可父母偏偏那麼緊張。聽說是因為媽媽懷他的過程相當不順利,在他之前已經不慎流掉了一個在腹內成型了的孩子,好不容易懷上了他,在肚子裡還是三災九難的,又是個早產兒,所以他父母恨不得把他用根繩子永遠系在身邊,在對他的教育上也不肯有半點行差步錯。紀廷覺得自己是可以理解父母的苦心的,但不知道為什麼,他太渴望離開他們身邊喘口氣,即使一會也好。
幸運的是直到志願表交上去之後,他父母也沒有過絲毫懷疑,也許是因為他們認為兒子繼續就讀於G大附中是再天經地義不過的事情了,根本無須操心。五中雖然難考,但是紀廷對於自己的成績還是相當有信心的,只要沒有太大意外,他收到五中的錄取通知書將是預料之中的事情。提前想像著父母到時為之色變,但又無可奈何的神情,紀廷在緊張之餘,還感到了不可抑制的竊喜。這樣的快樂甚至超過了他獲得了全年級僅有三個名額的優秀畢業生榮譽時的喜悅感。
初中的畢業典禮是跟小學的一起舉行的,由於止怡姐妹倆也正值小學畢業,所以顧維楨夫婦和紀培文夫婦一起出席了孩子們的畢業典禮。當紀廷作為畢業生代表上台致辭時,看著斯文清秀的他在台上,用他特有的柔和語調侃侃而談的時候,不只是紀培文夫婦驕傲得雙眼濕潤,就連身為老友的顧維楨一家也覺得與有榮焉。
不過,最出人意料的是,向來調皮搗蛋的止安雖然讓老師頭痛,所以絕對與優秀畢業生之類的榮譽絕緣,但是不得不承認她在學習上還是有天分的,整天玩鬧之下,成績依然不錯,平時作業不是很認真,測驗什麼的也是馬馬虎虎,可越是重要的考試,發揮就越突出。她也經常自稱是「考試型選手」,這次小學畢業考更是驚人的成為全年紀最高分。老師可以不給她優秀畢業生獎,但是按照慣例必須授予給畢業考成績第一名的「學習優異獎」卻不得不落到她的頭上。
校領導上台頒獎的時候,所有獲獎學生都站成一排,止安即使站在台上,仍然是一副滿不在乎的笑容,倒是她那群從小一起長大的狐朋狗友,起鬨地在台下吹口哨、用力鼓掌歡呼。她也配合地在校領導給她頒獎後,做出一個狂喜地親吻獎狀的姿態,惹得台下人一陣笑聲,就連向來害羞安靜的止怡也站了起來,用力給妹妹鼓掌。
紀培文望向顧維楨,說道:「你看,你們家止安還是有點意思的。」顧維楨搖頭,「這孩子要是有你們家紀廷一半的懂事我就高興了,成績倒是其次,做人的修養才是最重要的。」
紀廷站在止安的身邊,這時的他只比止安高半個頭,他看著止安把獎狀捲著拿在手中,對著台下粲然一笑,六月的驕陽彷彿也為之暗淡。他也不禁露出會心的笑容,雖然止安跟他不像止怡一樣的親,但在他心裡,她也是他的妹妹一樣,所以他打心眼裡的高興。
晚上兩家人一起在紀家吃飯,紀廷的媽媽徐淑雲親自在廚房忙活了一下午,汪帆也進去幫忙,大家入座時,自然是一桌的好菜。顧維楨還從自己家裡帶來了平時捨不得喝的好酒,打算借這個機會跟老朋友喝幾杯。一坐下來,顧維楨就拍著紀廷的肩膀,好好誇獎了一番,紀培文夫婦雖然謙虛了幾句,可是看著兒子的時候,喜悅之情還是溢於言表。倒酒的時候顧維楨也給紀廷滿上了一杯,說道:「紀廷好樣的,別說給你爸媽長臉了,顧伯伯看著也高興,今天你也喝一點。」紀廷還沒說話,徐淑雲便已笑著出言阻攔,「他還是個孩子,哪裡會喝什麼酒,你們兩個大男人喝就是了。」
紀培文卻對著妻子笑道:「男孩子嘛,喝一點還是沒事的,平時不讓他喝,難得今天高興,他想喝的話意思一下也無妨。」徐淑雲這才沒有說話。
紀廷看著眼前小酒杯中的透明液體,不由犯了難,說實話,從小到大,他還是滴酒未沾的,可是看著小說和電視裡那麼多好酒之人,彷彿這酒就是瓊漿玉液一般的東西,他又覺得有幾分好奇,便端起來在鼻子邊聞了一下,一股刺鼻的味道又讓他猶豫了。
止怡在一旁看著,抿嘴笑道:「紀廷哥哥還是不要喝了,看著也不像什麼好喝的東西。」
紀廷正要把酒杯放下,止安卻探過身來,拿起他的酒,「我看看,到底酒有多好喝。」
顧維楨皺眉道:「小女孩子不准沾酒,像個什麼樣子。」
止安撇撇嘴,還是把酒杯放到唇邊舔了一下里邊的液體,然後咂舌道:「也沒什麼嘛,不過就是這個味道。」說著用手背拭了一下嘴唇,把酒遞還到紀廷面前,揚著眉,笑著看紀廷,像是無聲地挑釁。紀廷接過酒,悶聲不吭地仰頭一口喝下,他沒有料到酒會有那麼辣,嗆得咳個不停,徐淑雲和汪帆一陣手忙腳亂,又是遞紙巾,又是給他拍背,止怡忙給他拿了杯飲料。
止安嗤笑了一聲,說道:「至於嗎?」
一向很少對她說重話的汪帆也開口說道:「你這孩子,怎麼說話的?你不激你紀廷哥哥,他也不會一口喝下去。」
「你們誰聽見我叫他喝了。」止安不服氣。這時紀廷已經大致平復下來,不知道是被嗆著了,還是酒精的緣故,又抑或是羞慚,白皙的臉上一片潮紅,他聽見汪帆責怪止安,連忙說:「汪阿姨,不關止安的事,是我不會喝酒,喝得又急了。」
紀培文也說道:「怪她幹什麼,是我們家紀廷本來就不會喝酒。」
「這點酒都不能喝,還說是男生。」止安並不見好就收,又補充了一句。
紀廷的臉更紅了。顧維楨面朝止安斥道:「你懂什麼,你要是能學到你紀廷哥哥的一點好處,我們就不知道省心了多少。」
止安揚起頭,「他有什麼好,不就是一個破優秀畢業生嗎?有什麼可稀罕的?」
顧維楨氣得額頭上的青筋都在跳動:「這不稀罕的東西你也沒得到過,我怎麼就有你這麼一個女兒。」
眼看氣氛急轉直下,徐淑雲忙打圓場:「老顧,止安還是小孩子,你那麼較真幹嗎?」
一直沉默不語的止怡卻放下筷子,輕聲說道:「爸爸,止安今天也上台領獎了,為什麼你們就只記得紀廷哥哥得了獎,沒有一個人提到止安呢?」
這席話一說,在座的大人面面相覷,顧維楨也一時無語。
這時,止安站了起來,對著姐姐說道:「誰在乎他們表揚?反正他們眼裡只有一個女兒。」說完將凳子往後一推,便離開了飯桌,跑出紀家。
「止安!」止怡叫了一聲,見她不理會,也站了起來,「爸爸媽媽,我去看看她。」說著也跟了出去。
紀廷也想去,但只覺得一陣眩暈。另外四個大人愣了一會,又開始沉默地吃飯。半晌,還是紀培文開了口,「老顧,說句實在話,你們覺得這樣對止安公平嗎?」顧維楨欲言又止,嘆了口氣。汪帆看了丈夫一眼,然後說道:「止安成績一向不錯,我們也不是不知道,不過這孩子太過於狷急,我們是希望她除了學習好之外,在其他方面也收斂一些。更何況,止怡這次考得並不好,我們怕誇了妹妹,卻傷了姐姐的心……可憐天下父母心,不過確實沒有想到會是這樣……」
紀培文沉默了一會,再次說道:「真的是因為這樣嗎?維楨,汪帆,有些事情我不說你們也明白,我不是過問你們的家事,但是,孩子雖然小,但她們心裡是有感覺的……」
眼看汪帆臉上露出了淒然的神情,徐淑雲忙拉了丈夫一把,「別說了,吃飯吧,止安只是一時鬧小孩子脾氣,沒事的。」
四人這才繼續吃飯。紀廷聽得一頭霧水,但他知道這個時候不應該多嘴,他覺得自己的頭更疼了,便索性也起身說道:「顧伯伯,汪阿姨,爸、媽,我頭有點暈,進房間躺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