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校園裡的放學時分永遠是最熱鬧的,紀廷跟著熙熙攘攘的同學走出附中的教學區,越往回家的方向走,身邊的人就越少,劉季林也回到他校外的家去了。紀廷一個人在通往他家的青石小路上走著,身邊不時有熟悉的人,他不想那麼快回家,住在大學裡的好處就是,永遠有大片奢侈的綠地和空地,任你怎麼逛都可以。
他往教工宿舍區和後山相鄰的地方去,不期然地遇上了同樣放學回家的止怡,止怡背著書包,低著頭走路,不知道為什麼那身校服穿在她身上顯得格外寬大,更顯得她整個人小小的。她沒有止安那樣的耀眼,整個人像朵小雛菊似的,讓人忍不住心疼。紀廷笑著站在那裡,看著她渾若不覺地慢慢走近,這才叫了她一聲,「止怡。」
止怡抬起頭來看他:「紀廷……哥……你也是剛放學呀?」
她的臉又紅了,巴掌大的臉上有種可憐兮兮的神色,紀廷不由有幾分好笑,「你看著地上幹什麼,不怕撞到了人?」
「是呀……不不……不是……」她大概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想說什麼,幾乎要咬到自己的舌頭,看著紀廷笑,自己也不好意思地笑了。風吹了過來,她綁在腦後的髮絲有幾根散落,拂在她的臉上,癢癢的,她伸手去撥,那幾絲細細的頭髮卻不聽話,撥開了,又再度纏繞回來。紀廷低下頭,輕輕地替她將那縷髮絲繞到她的耳後,她的耳朵小小薄薄的,有些透明,異樣的紅。
他的手很涼,不經意觸到她燒熱的耳際,如同冰灼著炭,她不由自主地微微一抖,彆扭地偏了偏頭,「你還不回家呀?」
「還早,我到處走走,看書久了,眼睛有點難受。」紀廷笑著說。
「哦,」止怡點了點頭,「那我先回家了,你也早點回去。」
紀廷看著她朝他揮了一下手,有點慌張的小步跑著離開,再次失笑。止怡也長大了,她不再是那個以前老黏著他的小女孩,他不理解為什麼她跟他好像越來越疏遠,少女的心事總是讓人猜不透,第一次遇見她時,她在暗裡哭泣的那一幕彷彿還在眼前,他曾經許諾要一直保護她,也許,她並不需要他的一直保護,總有一天她身邊會出現真正守護她的人。
他漫無目的地走著,難得在初夏的傍晚時分有這樣微涼的風,讓他心中的沉鬱慢慢淡了,接著他聽到前面的矮樹叢裡傳來衣物拂動枝葉的聲音,往前走了幾步,就看到兩個貼近的身影。
紀廷見怪不怪,校園後山這樣的情侶比比皆是,本想走開一點,他忽然想起了小時候有段時間,他經常跟止安一起,專門以惡作劇地破壞別人的好事為樂,不由覺得有點好笑。玩心頓起地朝那個方向望了一眼,發現那兩個人居然都穿著附中校服……其中一個的背影他說不出的熟悉。
紀廷後來想,自己當時究竟看了多久,也許只是幾秒鐘,也許更久。風吹過,將他身邊的樹枝刮到他的臉上,微微的疼,比他想像中還要疼。然而這樣的疼讓他清醒,眼前這兩個人裡,有一個是他的妹妹,他有權利、有義務去打斷他們。
他輕咳了一聲,如願地看到相擁的兩人分離開來。
止安半個身子還靠在陳朗的身上,她臉上沒有半點被抓包的緊張和羞怯,微眯著眼睛,饒有興味地看著紀廷。
她還是個小孩子,怎麼可以這樣?怎麼可以?!
「這麼巧,紀廷,你也到這裡散步。」陳朗臉上有沒散去的紅潮,但還是揚起下巴跟紀廷打了個招呼。
「本來打擾到你們,挺不好意思的,可是你的手能不能從我妹妹的身上放下來。」紀廷的臉上沒有什麼表情,他在想,也許劉季林是對的,陳朗真是一個讓人憎惡的人,此刻要是自己能成為劉季林該多好,那樣的話,就可以擁有足夠多惡毒的詞彙,全部無所顧忌地用到前面這個人身上。
「妹妹?」陳朗似笑非笑地用徵詢的眼光看著止安。
止安不置可否地偏了偏頭,離開了陳朗的身上,對紀廷說:「怎麼樣呢,紀廷哥哥?」
她從來沒有這麼叫過他,此刻她微微歪著頭看他,巧笑倩兮,讓紀廷有剎那的恍惚,這樣的笑容,這樣的稱謂,是否是自己多少次曾經期待過的?
「那麼說,你這個哥哥是特意到這裡來關心妹妹的?」陳朗對著紀廷笑。
紀廷態度依舊溫和,聲音卻冰涼,「只怕陳副校長也會偶爾到這裡散散步,順便關心一下陳公子。」
陳朗嗤笑,「拿我老爸來嚇我?」然而神情裡不是沒有猶豫的。
「你先回去吧,我要的那支顏料記得要拿給我。」止安看著陳朗笑。
既然她都這樣說了,陳朗也沒有堅持,「那好吧,到時我去找你。」走過紀廷身邊的時候,他說了聲「借過」,紀廷朝他微微一笑,身體卻不動分毫,兩個男孩擦身而過,肩膀撞得生疼。
陳朗走遠後,紀廷再沒有說話,他站在原地,沉默地看著止安,他更想聽她怎麼說。止安卻一把抓起自己先前扔在草地上的書包,塞到紀廷手裡,「走吧。」她若無其事地拽了他一把,逕自走在前頭。
紀廷把她的書包背在肩上,跟在她後面,走了一段,他說道:「止安,你不覺得你應該跟我說說剛才的事情嗎?」
她驟然止步轉身,紀廷避之不及,兩人迎面撞上,他怕她摔倒,伸手扶住她的腰,她很瘦,腰肢纖細得讓他覺得自己可以一把環握。止安近距離地抬頭直直看著他,那雙眼睛讓他顫慄,他觸電般彈回自己的手,背在身後。
她還是貼近著他,帶著挑釁的神情,「需要我描述細節嗎?」
他咬著自己的下唇,一隻手緊緊背在身後,不准自己躲避她的眼睛,沉默了一會,他給出了一個連止安都感到意外的答案。
他說:「嗯,需要!」
她應該知道,他其實從小就是個受不了激的孩子,尤其是她激他。
止安笑了,很多人愛她嘴角的似有還無的笑意,但紀廷喜歡她現在的笑容,像個無邪的孩子。
「具體的細節就是……我問他借一支顏料,其實畫畫挺有意思的,以前我怎麼就不知道呢。」她看著他說道。
紀廷帶點自嘲,「我又不是傻瓜,借顏料需要抱成那樣嗎?」
「這樣有什麼不對?」她貌似認真地問。
「你才幾歲?你知道那些男生心裡在想什麼嗎?」
「可我喜歡有人抱著我,我需要有人愛我。」
「很多人都愛你,但是不一定需要這種表達形式。」紀廷苦口婆心。
「誰,還有誰?」她一反常態地追問。
「什麼誰?」紀廷一時不解。
止安揚起嘴角:「你說很多人愛我,很多人是誰,誰愛我?你說呀!」
紀廷低下頭,他可以感覺到她的呼吸,心中亂極了,有個答案呼之慾出,他背在身後的手心黏黏的,他動了一下,才知道自己攥得那麼緊。
他往後退了一步,跟她拉開幾寸距離,「至少止怡愛你。」
止安又開始微眯著眼睛,深深地打量他。
他偏開頭去。
「別人愛你是一回事,女孩子,更要懂得自愛,很多事情你可以留到以後再做,比如說跟陳朗,他也不是不好,但是你年紀太小。」
「廢話!」她又上前一步。
「可能你不在乎被顧伯伯他們知道,但是假如他們真的知道了,你不會比現在快活。」紀廷假裝感覺不到她的靠近。
「你想告訴他們什麼?」
「告訴他們我看到的事實,我不會添油加醋。」
「是嗎?」止安的語調詭異地揚起,然後他感覺自己背在身後的手被飛快地抓住,落在一處柔軟的地方上,那裡有溫暖的起伏。
她的動作太快,他的手甚至還保持著握拳的姿勢,但是還是感覺到了她的心跳,或者那狂烈得要掙出軀體的心跳聲是源於他自己?撲通撲通……彷彿天地間只有這個節奏,那震動太過於強烈,以致後來他回想這電光火石般的剎那,只記得在一片空白之中,震耳欲聾的心跳,還有手心津津的汗濕。
「別管我的事情,否則我也會告訴紀叔叔我這個事實,同樣,我也不會添油加醋。」
紀廷當然沒有向任何人透露他「看到的事實」,止安成功地把那個午後變成了他的秘密,一個自己也不敢翻出來的秘密,只有午夜夢迴的時候,他的手無力地張開,再空虛地回握,無限悵然,他怕自己總有一天連那片刻的溫度都遺忘。
就在這樣的悵然中,紀廷結束了自己的高中生涯,他頂著這鎮定無比的面孔走進高考的考場,老師都說他心理素質穩定,沒有人知道這樣的鎮定下,他心亂如麻。他就像台考試的機器,那些題型和公式在記憶中本能一般,套進去,就寫出來。完成試卷後的時間,他安靜地坐在桌位上,眼睛看著試卷,可耳邊只有那天的心跳聲,她貼近他,固執地追問:誰愛我,有誰愛我……
高考成績出來之後,雖不如他父母預想中那麼優異,但也過了當年重點線三十多分,他按父母所願將G大列為自己的第一志願,但是並沒有填報物理系。
招生辦的主任親自找到紀培文,商量是不是應該通過某種途徑進行一下修正,紀培文猶豫了很久,還是說了句,「算了,由得他去吧。」然後他連續幾晚都很難入睡,在床上長吁短嘆,連妻子徐淑雲也連帶失眠。他不明白,兒子明明繼承了自己在物理方面的天分,從小到大,這門課程都出奇的優秀,也從來沒有聽他提起過不喜歡這個專業,可偏偏高考分數一出來,唯獨物理這一門成績剛過標準分,而他的志願天馬行空,卻單單不填物理系。
在招生辦的人找到他之前,他其實也跟紀廷面對面地談過,他問紀廷,是不是心裡有什麼想法,如果有的話可以對父母開誠布公地說出來,不要拿自己的前程當兒戲。紀廷只說自己什麼想法都沒有。紀培文又問,如果爸爸希望你念物理呢。他便回答說,如果他的志願被修改了,那倒也無所謂,不過是復讀罷了,明年他還得這麼填。
紀廷就是這樣一個人,他不跟你爭辯,尤其是長輩,如果你堅持,他只是拒絕配合。他性格中有一種柔而韌的東西,並不強勢,但堅持起來也讓人無可奈何。
「學醫?以前他不是說過最討厭這樣血腥的職業嗎?你有沒有聽他提起過以後想從醫?」紀培文問妻子。
「從來沒有。」徐淑雲搖頭,「唉,好在我們學校的醫學院雖然比不上你們系,但是也不壞,別把孩子逼急了。」
事已至此,除了無奈應允,紀培文也沒有更好的選擇,就這樣,紀廷成為G大醫學院的新鮮人,從高中到大學,對於他來說區別只在於從附中的校區換到了醫學院在東校區的兩棟小樓。
期間,止怡和止安也順利地初中畢業,止安中考成績不錯,她報了五中,也順利被錄取了,可以預感離家住校的她如同脫韁的野馬一般。止怡則沒有考好,她的分數距離附中高中部錄取分數線還差了十來分,不過因為是教工子弟,升上高中也沒有問題。
大學開學之前,紀廷見過陳朗一次,那時他已經聽說陳朗考上東部的一所重點院校,狹路相逢,兩人還是簡單地打了招呼。
「恭喜你考上好的學校。」紀廷對他說。
陳朗無所謂地笑笑,「我是不是也該恭喜你,高分考到G大,如願地留在這裡,倒也不錯。」
紀廷恍若未聞,在陳朗從他身邊走過之際,才問道:「你去了那邊,止安怎麼說?」他知道,止安跟陳朗關係一直都相當親密,兩人經常背著畫具走在一起。她說她需要人愛她,她當然會希望陳朗在她身邊。
「止安?」陳朗露出他招牌式的略帶嘲諷的笑容,「我以為你會比我更清楚,她當然不會說什麼,因為她誰都不需要。」
在紀廷出神的時候,他又補充了一句,「也許你也不是特別的,紀廷哥哥。」
陳朗離開了很久,紀廷還呆在原來的地方,他想起了止安小時候的惡作劇,她總是搶過別人最喜歡的玩具,然後棄之腦後,忘得一乾二淨。也許長大了之後的她也只是把玩具換了一種,別的都沒有不同。他又怎麼會是特別的,她只是喜歡這樣的遊戲,而他甚至都不是一個完美的遊戲對象,所以她對他總是那樣是不冷不熱,就連她報了五中,他也是最後一個知道。他自問是一個特別普通的人,他的世界太蒼白寡淡,永遠也跟不上她的精彩,儘管如此,他還是不願意做一個玩具。
止安的世界裡好像隨著陳朗的離去便完全抹掉了這個人的存在,她身邊隨時都不缺人填補這個空白。但陳朗走了,她從他身上開始的一個喜好卻延續了下來,信手塗鴉成了她最喜歡的一件事情。父母見她多了時間用在畫畫上,自然便少了闖禍的機會,當然求之不得,向來疼愛她的紀培文更是重金給她配齊了一整套畫具畫材。她上高一開始就住校,週末才回家,有時週末也不一定回來,如果回來必定背著她的那套裝備,於是紀培文便跟老友商量,老讓她這麼自己信手地畫也沒個章法,難得她喜歡,不如正經在學校裡請個藝術學院的講師輔導一下。顧維楨跟汪帆商量了一番,也就同意了。他們託人找到了藝術系一個教現代美術的老教授,每個週末輔導止安一天,止安這一次也沒有異議,每週都乖乖回來,她很少這樣長久地專注於一件事情,連她的父母也終於相信她是真的喜歡畫畫。
如此這番的輔導持續了將近一個月,最後那名老教授無奈地找到了顧維楨,開口第一句話便是:「老顧,我看這個輔導沒有必要繼續下去了,令千金還是另請高明。」顧維楨雖有心理準備,然而還是吃了一驚,忙問緣故,原來這老教授堅持從理論教起,旨在讓她打好基礎,至少培養具有一定素養的審美意識,誰知一來二往,止安對他的那一套理論表現出極大的不屑,某次兩人觀點相左,老教授自然固執己見,她不耐之下張口便說:「你那套都是放屁!」老人家教授學生無數,何嘗見過如此狂妄的學生,所以一怒之下當即自辭西席。
話都說到這個份上,顧維楨也自覺沒有顏面再作挽留,只得再三致歉,回去之後怒其不爭地將止安狠狠斥責了一頓,止安毫無悔改之色,只冷笑道:「我說他那套是放屁,一句假話也沒有,他說了那麼多廢話,反倒拿不出一件讓我心服口服的作品。」
顧維楨氣得不行,直罵她小小年紀如此狷狂,簡直不知天高地厚。她還是不怕死地一句話頂回來,「那老傢伙未必年紀跟水平成正比,滿腦迂腐,一把年紀都是白活。」
眼看顧維楨揚起的手就要落下,一直沒有說話的止怡不理會媽媽的制止,硬是將止安拉開,然後對父親說:「爸,我們不懂畫,止安說的也未必就沒有道理。」
「畫畫是一回事,做人是一回事,我只是不希望她一個女孩子這麼狂妄。」止怡的介入讓氣頭上的顧維楨冷靜了一點,揚起的手放了下來。聽到止安猶自冷笑了一聲,他便指著小女兒的鼻子說道:「你給我滾回學校去,沒事最好少讓我見到你,也省得我生氣。」
止安返回學校的路上,止怡送她去搭公車。等車的時候,她對妹妹說:「你又何苦跟長輩硬碰硬,爸爸生氣成這樣,對你沒有好處的。」
止安望著公車將來的方向,良久,才說道:「我就是要讓他那麼生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