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后,奧汀把其他人支出去。霍德朝我用力擠了擠眼睛,像是在暗示什么一樣,帶著長長的黑暗神官隊伍走出臥房。意識到自己的所在后,我坐直了身子:
“奧汀,請盡量不要傷害沒有反抗能力的神族,尤其是婦女和孩子。”
奧汀淡淡地笑了笑,不語一言地將被子拉好,抬眼看向我:“我答應你。”他沉默了片刻,又說:“但是,這個世界并不完美。要為多數的人爭取幸福,總會有少數的人犧牲。”
“我知道……”
“其實誰也不會猜到重生后的部落關系會變成這樣。我想,與洛基的對決是命運的旨意,就算一切毀滅后重新再來都無濟于事。”
如他所說,如今華納和阿西爾不僅是敵對關系,從本質上也互相瞧不起彼。阿西爾神族比較務實,覺得華納神族虛偽客套。華納神族注重禮儀,覺得阿西爾神族粗魯冷漠。
對于華納部落,我依然只有模糊的概念。我知道那個世界上的一切都是明亮的,璀璨的,甚至比過去的神界還要奪目。華納海姆,更是一個魔力之都。無論是建筑,陽光,神族,霧氣,還是飛獸……似乎都被金光渲染過。在那個世界沒有絕對黑暗的事物,甚至連夜空都是深藍色。那里有漫長的春夏和一瞬而逝的秋冬,就算下雪,溫度從不低于零度。而目前的阿斯加德非但沒有陽光,四季如冬,溫度還從不高于零度。就地理環境而言,我們處于劣勢,但也正因為阿斯加德溫度太低,這里被華納神族占領的可能性幾乎為零——尋常華納神族只要在這里待上二十分鐘,耳朵都會凍壞到就算用小刀割下來都無感覺的程度。
正待接話,被褥又動了動。想把底下的小龍踹到床頭壓住,奧汀卻已掀開被子的一角。洛洛驚恐地睜大眼睛,鴕鳥一般把頭埋入枕頭下,高高翹起小屁股,細長的尾巴害怕地抖了抖。至于四支翅膀,更是平平扁扁地貼在床單上。突然覺得這孩子如果成為變色龍一定很成功。
“四翼金龍……”奧汀頗有深意地笑著,拎著洛洛的翅膀就將它提起來了,“還沒長大就不想活了,實在有些可惜。”
洛洛嚇得夾起尾巴,小兔子一樣抖了幾下。我立刻把它從奧汀手里搶過來,抱在懷中:“你在做什么?他還這么小。”懷里的洛洛咕咕地叫著,瘋狂顫抖著。
“小?”奧汀揚起了漂亮的眉毛,“這東西生長快得很,再過幾年它就有屠村的能力了。”
洛洛蜷縮著不動,回頭目光兇悍地看著奧汀,還發出一些奇怪的聲音。我估計他是被“這東西”這樣的稱呼激怒了。
奧汀拍拍洛洛的腦袋:“你在阿西爾部落只能做一件事——保護弗麗嘉,別跟派你來的人一樣心眼多,否則……”輕哼一聲,又在它腦袋上拍了兩下。
洛洛這會兒聲音都發不出來,直接轉身鉆入我的懷中。沒過多久我胸口的衣服就濕了。
“奧汀你……”嚇哭幼龍,簡直不敢相信他會做這種低級的事。
不過這不是第一次了。
以前博德還小的時候很喜歡比劍,我經常陪他玩,最后一定會故意輸掉再贊揚鼓勵他,博德總是會因此更加自信驕傲一些。可當他纏著奧汀玩的時候,奧汀居然可以抽出劍一下就把他的劍打飛,然后留下大哭的金毛小博德忙自己的事去。好像要男人承認自己力量弱,就像要女人承認自己容貌丑一樣,就算是假裝都很困難。
“好了,如果喜歡就留著吧。”奧汀將目光轉移到我身上,“不過在完全康復之前要在這里住下,我安排的東西你都得吃。”
分明是交換條件,卻莫名感到溫暖。我疑惑地歪過頭:“可是住在這里……”
“我不跟你睡一間。”
“哦……”想了想,我用力點點頭,“好。”反正只是小傷,很快就能康復的吧。
“嗯。”
奧汀與我交接的視線緩緩下移,最后停留在我的嘴唇上。一時不知如何打破沉默,我抱緊懷中的洛洛,房里寂靜到可以清晰地聽見呼吸聲。但這時候,他卻突然將目光轉到別處:
“對了,我給你安排了一支自衛隊。過幾天等你能下床行走以后,去找霍德領取軍牌。”
“……好。”我有些尷尬地看向門外,卻看到了站在門口的林德。
她終于沒有再穿那件黑色的女官服。取而代之的是一件雪白金線的長袍,與我以往穿的那件很像,只是款式相較要現代很多,做工也更加精細。她從后撐著腰,挺著微微隆起的小腹,淡淡地看向我和奧汀:
“希望沒有打擾到你們。”
“當然沒有。”奧汀關切地問道,“有什么事么?”
“對于婚禮延期的事,我想知道原因。”林德往里面走了一些,雙眼不曾從我身上離開過。
婚禮延期?
奧汀不緊不慢地說:“在開戰的情況下,自然不能結婚。”
林德緊繃的神經明顯放松了許多,聲音也軟了下來:“只是因為這樣嗎?”
“只是這樣。”
“還好,害我多想了。”林德走到我的床邊,手在肚子上撫摸了一下,“我們的孩子,到時候也快出生了……姐姐,你會為我高興的吧?”
我下意識皺了皺眉,完全笑不出來:“嗯。”
“雖然對一些事感到遺憾,但我相信你會找到真愛的。”她嬌笑著,臉蛋清純漂亮,一點也不像懷孕了的樣子,“陛下,你肚子餓了嗎?我讓人給你弄點吃的,讓姐姐一個休息吧。”
奧汀站起來,停了停:“我先走了。”
“嗯。”只聽得見喉間干涉的聲音。
誰知,就在林德挽住奧汀胳膊準備出去的一瞬間,一道金光陡然從被窩里沖出來,直飛向林德的腰際。奧汀連忙伸手攔住,又迅速抓住那個東西。
那是渾身扭動、眼神憤怒的洛洛。林德回頭看到它,立刻低呼一聲,躲在奧汀的背后。洛洛嘶吼著,第一次發出不是咕咕的叫聲。
“洛洛你做什么?”我連忙坐起來,捉住它的翅膀,想將它拽回去,誰知它張口一道火焰直直噴了出來。
林德驚叫著閃躲開:“救命,嗚……”
奧汀擋在林德面前,也有些訝異。但洛洛像是失去理智一樣,四肢掙扎,不斷發出憤怒的叫聲。
我朝他們揮揮手:“你們快先出去,我跟它說。”
奧汀和受驚過度的林德出去以后,我一把捉住洛洛的翅膀,撇開它還在冒煙的嘴巴:“你吃了火藥?”
洛洛扭了扭,用腦袋指了指他們出去的方向,又亂叫亂扭一通。最后在我的無聲暴力下臣服。
“下次不要再隨便攻擊人,知道么?”
它似乎根本不想再理我,轉過頭去生悶氣。
雖然答應奧汀要暫時在金宮住下,但白天我還是偷偷溜回霧海之宮過。把雅恩莎撒和尤爾叫過去玩,并且從她們那里得知主神們在制訂新的攻城計劃。上過戰場的尤爾對戰況從來都只保持沉默或者轉移話題,我也無法打聽太多。
直到某日雅恩莎撒哼哼說來那個了肚子疼,我才無法不去正視一個自己刻意忽略了很久的問題——從覺醒開始,我的月事就一直沒有來過。一直不肯去檢查,是因為不愿意相信洛基的無稽之談。
終于我讓尤爾幫我買了測孕試管,并且在第一時間內進入洗手間。
過了一會兒,尤爾在洗手間外說道:“結果怎樣?”
“沒有,沒什么。可能只是身體不適延期了。”望著試管中變紅的溶液,我一口氣將它們倒掉。
“所以我說你想多了。陛下再厲害,也沒可能這么厲害呀。”
“對啊,松了一口氣。”我抱住雙臂,壓抑顫抖的身體。
洛基的話不能全信。但如果真是他的,這孩子的出生必將帶來災難……一定不能要。
可是,萬一是奧汀的,萬一我真這么做了……會后悔一輩子。
拭去眼角因為緊張過度流出的眼淚,我走出去故作輕松地笑了笑:“看來要好好休息了,或許和受傷有關。”
尤爾卻瞇起了細長的眼睛,頓了頓說:“你懷孕了。”
“你在胡說什么,都說了沒有。”
“演技太差。”她看了看我的小腹,又直直望入我的雙眼,“是誰的?”
“你就別……”本來還想繼續裝下去,但在看見她過于銳利的目光后,我垂下頭,低聲說,“……我不知道。”
幾日后,我從霍德那里拿到了軍牌,并且在霍德的帶領下進行了閱兵式。因為是初次擁有軍隊,我為壓抑緊張的情緒表現得有些冷漠,結果在閱兵結束后就聽見了“弗麗嘉殿下不像傳說中那樣溫柔,話很少,感覺非常嚴厲啊”的評價。之后打算和霍德討論如何和一堆男人突破性別界限的問題,他卻把我拖到一邊去說要我陪他去見個人。
繞著百層階梯往地下走,通過重重侍衛堅守的關口,霍德的神情隨著前進的腳步越來越嚴峻,我仿佛看見了一個反復出現在夢魘中的場景。
最后我們停在一個地牢前面,周圍陰冷潮濕,只是站在這里幾分鐘都會覺得骨頭發疼。然而,這一回坐在地牢中的卻不再是那個秀美的紅發少年,而是一個穿著雪白長袍的銀發男子。
在崇尚英武氣質的阿西爾部落很少有男人留這樣長的頭發。那個男子倚靠在墻壁上,頭發順著肩膀流淌在地,就像是吸收了月光一般奪目。聽見腳步聲,他揚起一雙翠綠色的瞳孔,看向我們這里。
第一眼看去就覺得這樣的人不應該出現在阿斯加德,而是站在華納海姆高高的金色祭壇上,吟誦圣文,歌頌神靈,或者為戰士祈福。結果仔細一看,竟真是大祭司弗雷。
弗雷竟被捉了,而我至今沒有聽說。心中正感到奇怪,霍德就已經在我耳邊低聲:“是我拿下他的,沒人知道。”
此時,弗雷綠寶石一般的眼睛閃爍著。他張開線條優美的嘴唇,輕聲說:
“霍德小王子,難道我的存在真的讓您感到如此悲傷,以至于要把我鎖在這種地方不見天日么?”
聽見他煽情的語句,我差一點順著鐵欄坐到地上——弗雷從以前說話就非常變態輕浮,沒想到到現在還更加變本加厲。
霍德卻毫不吃驚,神情淡漠甚至凜冽地說:“今天來我有事要說。”
“王子殿下請盡管吩咐。”
“說完你就可以走了。”
“遵命。感謝黑暗小王子。”
霍德終于忍不住頭爆青筋:“你正常一點可以么?”
“面對黑暗之神,阿西爾部落偉大的小王子,我的畢恭畢敬卻被理解為不正常的行為,這實在是太悲慘了。”
“夠了,沒有人會認為你正常。”
“我們火神殿下更加不正常,畢竟他被關在這種地方的時間是我的幾萬倍呀。”
霍德沉默了一陣子,又恢復了剛才的撲克臉。我發現這孩子真是裝什么像什么,這會兒面無表情配上他無焦點的瞳孔,還真有幾分奧汀式冰山的味道。
“洛基的事,我早已有所耳聞。但這不是他引發戰爭、害別人手足相殘的借口。”
弗雷也突然不說話了。過了一會兒,他翠綠的眼微微彎了起來,雖笑著,透出來的光芒卻有些冰冷:“王子殿下就算親手殺了親弟弟,也不會有人敢怪罪于您的。”
短短幾句對話喚醒了我對前世的記憶。關于那一個晚上的事,我從來都不愿意再多回想。由于只聽見博德的死訊,還沒來得及見他的尸體就被洛基結果了性命,我對具體情況也不夠了解。
霍德深吸一口氣,鼓起極大勇氣繼續說道:
“是他教唆我殺博德的,而且在我投出槲寄生的同時將它變成了長槍。博德至今還不知道,還記恨我以及和‘包庇’我的陛下吧。”
我迅速回頭看向霍德,腦中一片空白,短期內似乎已經無法完全消化他的話。
霍德苦笑著:“對不起,其實當初在華納海姆的時候我認出了你,但實在無法忍受母親與仇人相愛的事實,所以對你下過手……”
他說的每一個字我都聽進去了,但好像根本無法將它們組成句子。看著自己手上發亮的結婚戒指,還有藏著一個小小生命的小腹,我只聽見自己的聲音在耳邊嗡嗡回響著,簡單空洞地重復著:
“霍德,你說的……都是真話?都是真的?”
“當然是假的。”
說這話的人是弗雷。他輕輕笑了笑,眼神中有一股明顯小瞧霍德的氣息,說話的口吻卻依然是彬彬有禮的:“開戰以后是否發現華納部落不是你們想象的那樣脆弱,所以小王子殿下專程把我叫來演這一出戲,好讓我背叛火神殿下?”
“這也是我要放你走的原因。”
霍德走上前去開鎖,拉開鐵門,瘦削的肩膀微微垂著,像是已經筋疲力盡:“你和洛基是同一類人,因為擅長騙人,所以連對人最基本的信任也不會有。”
他頓了頓,低聲說:“……就算認識再久,對方付出再多真心,也不會信任。”
沉重的大門緩緩打開,最后在鐵欄上撞出金屬刺耳的聲響,并在地下漆黑的空曠中傳出重復的回聲。弗雷抬眼看著他,清澈的瞳孔像在剎那間變得透明,卻在回聲消失后都不曾站起來。
“回去查清楚了,再在戰場上告訴我你的答案。”霍德轉過身去,“你走吧。”
弗雷這才站起來,原地無聲地停了片刻,然后快步繞到霍德面前,將他推在鐵欄上。
“我不信任你?”淺色的瞳映入了黑暗的顏色,弗雷湊近一些,壓低聲音說道,“以前是眾神之王的兒子,現在是敵人,又恨我入骨,我能做什么?”
已經很久沒聽弗雷用正經的語氣說話。霍德的眼頓時瞪得很大,秀氣的嘴唇微張,卻像啞了一樣。
“你還是沒有長大,還是什么都不懂。”
弗雷刮刮他的嘴唇,將祭司長袍的帽檐蓋在頭上,慵懶地笑了笑,轉身走向黑色漫長的階梯。
之后,我與霍德很長時間沒有進行對話。
想起了前幾日尤爾知道我懷孕后說的話:“不管孩子的父親是誰,你是他的母親。把他當成你一個人的孩子不就好了么。難道你不能教育他,讓他變成一個勇敢正義的人?還沒出生就被認定是毀滅之神的命運,與以前的洛基又有什么區別。”
她的話讓我下定決心留住孩子。
“霍德,你說的……都是真的么?”我又一次不死心地詢問。
“……是的。”
幾乎站不住腳,我握住鐵欄,待暈眩過去以后用力搖搖頭:“這件事先不要告訴奧汀。”